《云隐》杜拉

1、第 1 章

　　一 霸王别姬
　　黑白勾调的脸。粉光霞艳的脸。
　　重重的油彩掩盖着一个男人的心事。那滑过戏衣的褶皱，蜿蜒过江山的叠更，时光的流散，是种始终得不到的恨恨，苍凉下去，眼神纷纷扰扰。妖娆一点，再妖娆一点。决绝一点，再决绝一点。
　　千百年的时光都倒转了。恍惚是滔滔的江水旁，千军万马的惨烈，楚歌的幽惶。眼前是一个末路的男人，眼神一点一点地破灭。他明白了，他是要舍弃他了。他终究不是霸王，而他是生生世世的虞姬，一次又一次地应景急凋，倒在死亡的华美与平静里。终于，这一次，要成真了。
　　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呢？
　　引颈向剑。喷薄的血色，是一个妖异的梦。成全了一生。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袅娜的唱腔，留一点余音，缭绕着攀上云端，茫茫的欢喜。蝴蝶扑腾着，抖落一点旧梦，飞上了天。
　　虞姬。霸王。
　　程蝶衣。段小楼。
　　小豆子。小石子。
　　人间疑幻疑真……

　　二短歌
　　是那样一个东方幻象吸引了他。古老的国度，烟水氤氲。幽幽的青石路，重重的门回，有人唱着离离的歌。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鸦片的芳菲缭绕，浮起漆黑的没有一丝闪光的眼睛，象牙白的小小的脸，绸缎似的长发倾泻下来，鞠起满掌的冰凉。是一个极度华丽也极度脆弱的孩子，他的中国爱人。也是他找到的，活生生的中国幻象。
　　所以，他奢靡，他冷漠，他高傲，他残忍。他一迳地由着他。不是不明白，他在记忆里漫朔的那个古老朝代的辉煌。所以，没落了，他的灵魂格外格外的冰冷。他激不起他的生机，他只是他的另一个黑夜。感情被淘空了，只剩下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被浸润成荒芜。
　　爱新觉罗·显煜。
　　而他是罗利安，一个生长在塞纳河畔的男孩，度过祖母苍老的中国童谣，那样无怖无忧的岁月，直到被那东方的表情所摄。
　　是的，他再也找不回自己了。就像被显煜刺伤的那只左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那颗心，再也无法为任何人跳动。
　　东方，东方，东方的梦，东方的迷乱，东方的情人。忍不住地回来。变了，都变了，那个古老的国度已成为时间逶迤的影子，逐渐逐渐地淡漠。
　　而显煜，也随着王朝的消失一道走向了末路。年少风流，不过，不过旧梦。
　　最后的岁月，他始终静静地陪伴着他。他温顺地依靠他。一切纯粹得就像幸福。只是都明白这样的幸福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好短暂好短暂的幸福，却又满满地镌刻了一生。从此以后，每一天，都是相遇的那一天。细雨微微，那个结着长辫的苍白少年撑一柄油纸伞，从青石铺成的小路上伶仃地向他走来。
　　他将他埋葬在一大片红蔷薇之下。鲜明哀艳的花，鲜明哀艳的记忆。
　　是那样一首童谣，早早地印证了他的一生。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

　　三浪客剑心——人斩
　　剑的闪光。低语。夜里开出一大片血色的石竹花。泫然欲泣的脸。弦月。十字伤痕。
　　这条路不知会蜿蜒向黑暗的何处……

　　天空飘下瓷青的雨。落在红梅枝蔓的伞面上，开出苍白的花朵。烟斜雾横。喘息，不住地喘息，杀人后的狼狈与幽幽的白梅香不期而遇。
　　女人石头一样漆黑的眼睛被裹在长长的睫毛里。她说，你真的是能带来血雨腥风。
　　是一句不详的谶语。声音冷冷清清，像是被茫茫白雪覆住的感觉。耳膜里急速跃动的鼓点，是心跳的痉挛。他迟疑未决，这个女人，杀，还是不杀？

　　他终究没有下手。她最后成为了他的妻子，并代他承受一刀而死。谁又明白命运。她的心也一直迟疑未决，这个总将悲悯隐藏在沉默背后的少年，是维新派的刽子手，是杀了她未婚夫的人。锋利的匕首藏在怀里，搁浅在心里。杀，还是不杀？

　　雨离离地下，菖蒲清幽的叶尖微微地震颤。绯色的花瓣夹印在摊开的日志里，上面缭乱的笔迹，沉沉地浸没在血红的记忆中。女人白瓷般的脸在镜子里呈现出一个悲哀的表情，猝不及防的软弱。
　　梦该醒了。
　　疯狂的时代里，人的凋零落败早已失去了理由。就像双手紧握的利剑，并不能为自己挥舞一样。所谓的幸福，不过是，谁也无法得到。
　　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他眼睛里的那片天空，依然是那么洁净得近乎虚无，就像高高簇拥在枝头的梨花，寄托了自己始终匍匐在泥沼里的，一生的痛苦和喜悦……

　　四 王家卫
　　他是敏感的，疏离的，自我缅怀却又坚守孤独。是那样的一双眼睛，隔着黑幕，看见了人群里悄悄牵起而又松开的手与手。他将之定格，雕刻成了凝固却又永远错开的时光。
　　是的，唯有错开，人生才能继续，虽然你明知自己是如何僵硬在那一瞬间。寂寞的绝路里，每一个人都无法真正完全地需要另一个人。就像一个人的眼泪，独自流了这么多年，也就并不需要另一个人的目击和承接了。
　　就像黎耀辉的车幽幽地开在前往寻找瀑布的公路上，就像何宝荣倒在床上的号啕大哭，就像慕容燕倨傲而又伤心的眼神，就像，就像西毒冷冷淡淡的画外音。
　　寂寞是无法释放的伤口。在似水流年里，在沙尘蔽日里，在似暖还冷的人群里，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意味深长。每一次背道而行，都不过黯然神伤。
　　就像希腊神话里那个邂逅了自己的少年。或许，那西撒斯是我们最终绝望的投影。
　　孤独是种理由。王家卫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