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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狂心顿歇 ...

  •   转眼凛冬已至,京城各衙门忙过一阵就要封印休息,这段日子既然筹备着过年,人人都提着劲,预备着处置完手中一切事宜就可以清闲下来了。

      元景禁足一个月的处罚已经结束,回到无逸斋读书。宫里阿哥读书的规矩甚重,除却皇帝和太后的万寿、本人的生辰,就只有大冬和过年有点休息的时间了。元景悠悠然踏入书房,元昶笑道:“三弟这阵子躲清闲,人都白净富态了!”

      元景亦笑道:“可不是!不过怕皇父发火的模样,不然……”他笑得“呵呵”的,一副没避讳的样子。元昶望着他,不自觉地一挑眉,目光不禁瞥向了坐在旁边的元冒。

      中午到了分府的皇子们下学的时候,元景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开溜,元昶道:“听说皇父今日可能要来考评大家的新课。”

      元景笑着说:“我都旷了那么久了,没的丢人现眼,今儿身子有些不适,大家恕我懒一懒吧。”

      “年前事忙,皇父难免焦心,你这——不大好吧?”

      元景肚子里冷笑元昶这一脸的虚情假意,面子上却是憨憨神色:“那就烦劳二哥帮我扯个谎吧。我实实有些不舒服,这两日大约着了风寒,头疼得紧呢!”

      “三哥……”

      元景回头,正对着元寔担忧焦灼的眼神,他递给这位弟弟一个宽心的微笑,弓着腰,挟着窗课本子往外走,迎面撞上个人,抬头一看,那人一脸诧异,退了半步打个千儿道:“三爷?去哪儿?”

      元景笑道:“见笑见笑!罗师傅海涵,我今儿人不舒服,想请个假。”

      “可是——”罗宜士见元景虾着身体,形容竟有些小家子气的萎靡,不觉惊疑参半,正欲说什么,元景皮着脸说:“罗师傅拜托别打我的挡!再晚,万一正好遇见老爷子过来查问功课,我还走得了么?”竟还做了个揖。

      罗宜士给他搞得脸都有些变色,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三爷别闹!”

      “我没闹——”

      元景的半句话噎在喉咙口,嘴唇抖了一下,突然“啪啪”甩下马蹄袖,跪在地上好好磕了个头:“恭请皇上圣安!”

      罗宜士后头来的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剜了元景一眼,连起身都没有叫,环视着周围,他一身酱色的便袍,又没有用太监叫吃喝道,冷不丁站在那儿,大家都懵了,听着元景的请安声,俱是眨巴着眼睛使劲瞧,旋即一片参差错落的请安声,高高低低,各种怪声儿,不过亦都暗自庆幸:有元景这个倒霉鬼挡在最前面,自己就算一起挨骂,也不至于垫底。

      “元景进来!”

      “嗻!”元景心里有些忐忑,但既然开始“做戏”了,就没有打退堂鼓的机会了,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预备着遭受可能的雷霆暴雨——他元景朽木而不可雕,再不为皇帝器重,自然不会成为兄弟们的众矢之的,从此优游闲适,不说享福,至少可以脱离于纷争之外,享受一点常人的福祉了。

      崇安皇帝才四十出头,望上去却显得有些苍老,原来倒是一双带着双眼皮的修长眼睛,如今眼角下垂,眼神就不那么容易看得透了,但觉眸子深沉如黑夜寒潭,毫无波澜,唯有光华轮转时,那目中精光熠耀生辉,锐利到不可直视。他在铺了明黄坐褥的椅子上坐下,四下里扫视了一番,扭头却是问罗宜士:“众阿哥的窗课都交了?”

      “是!”罗宜士在御前躬身道,“臣细细读过,皇阿哥们进益非凡。”

      “三哥儿的字也抄好了?”

      “是……”罗宜士说得有些犹豫,旋即笑道,“三阿哥写得用心!”

      “哼!”崇安皇帝冷笑道,“用心?‘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孩童尚知如此,他抄了十遍,又知晓了几点?他的窗课拿来朕看!”罗宜士瞟了瞟元景,见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暗暗叹息一口,慢吞吞把元晋抄的字儿抽出来。崇安皇帝一看就气愤地丢在地上:“好出息!还有枪手了!是谁的字?”

      元景身子一矮,俯伏得更低了:“皇阿玛见恕!儿子……儿子……儿子那几日手腕崴了,动不得笔墨,想着赶紧先交了差,以后再慢慢补起。这个……是儿子的一名侍妾格格……写的。”

      他的周围传来一阵吞笑声,元景浑若不觉,继续哀告道:“儿子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原不该偷懒来的!不过真个是侍妾写的,儿子禁足在乾西五所,也无缘接触到外人……”

      皇帝却没有想象中的雷霆大怒,冷冷地盯着元景半天,突然叹息道:“枉朕一向还看好你,觉得是块贤王料子。没想到你却成了这副没出息的蠢笨模样!”

      这样怒其不争的话说来,反倒让元景心头一酸又一热,酸热的滋味从胸臆直逼到喉头,又不知怎么游走到鼻子眼睛,竟觉得眼帘微湿。元景反复告诫自己:决不能再为皇帝偶尔的器重迷惑,而想争得他的宠爱,最后就是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徒遭人嫉,何苦何苦!元景借着跪姿,深深伏低磕头无算:“皇阿玛饶恕儿臣吧!儿子以后再不敢了!”

      他那卑微而猥琐的姿态落入崇安皇帝的眼中,反差太大,酿得皇帝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才说:“别跪了。”俟元景起身,小步后退到元昶的身后,皇帝才抚着膝盖慢悠悠说道:“古来的皇子,没有学习比本朝皇子辛苦的。但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学何以知?不知何以用?不用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不是寻常人家孩子,眼界自应高过寻常人家,怎么如今也顽劣起来?”他看了看元景,目光中带着父亲的痛心,很快别过目光,恨铁不成钢:“抄一百遍‘仁义’,也抄不出个仁义的贤王!”

      元景低着头,感觉得到无数目光汇集在自己身上,他十八岁的躯壳,藏着三十五岁的灵魂,那灵魂经历过拼命相争,经历过起起伏伏,也经历过生死两隔,他有时觉得好笑,有时又期待着轮回不过是场在阴间所做的、无意义的噩梦,睁开眼睛,他那一世已经结束了,他不过是宇宙洪荒中一团孤影游魂,很快魂魄飞散,如轻烟,如细尘,一吹就没了——什么都没有,比什么都有更来得自在!

      皇帝还在滔滔不绝地训话,元景早就走了神,借着伏地低头的姿态,只消时不时把额尖在地上碰一碰,做出副痛心疾首、知罪认错的样子来就行。

      可他那里想心事想得入神,突然见周围人都跪下来,元景正才发现皇父的训话已经讲完了,也不知后头说了什么,只见他一脸疲惫地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对罗宜士抬了抬下巴,手上一串念珠挂下来,撒着金点的宝蓝色青金石珠,用明黄丝线打了络子,那明黄色显得有些旧色,常被摩挲的地方几近土黄,元景记得这是完颜皇后亲手打的络子,在他的父亲还是先帝的皇子时,这件饰物就有了,算不得价值连城的珍物,但却是他们两情相悦的表证。元景偷偷抬头瞄了瞄崇安皇帝的神色,只见他有些失神地探着手指抚摩念珠上的如意梅花络子,偶尔把慈爱的目光投向元昶。

      而罗宜士稳步上前,手中恭恭敬敬捧着一卷圣谕。他代天发言,自有尊重和沉静,一如他明朗俊逸的外表。“皇上圣谕,年节将至,而宫中十六岁以上的皇阿哥已有四位,理应照本朝家法封赠位号,冀诸皇子勉力治学,理事尽忠,成国之栋梁才。”他停了停,目光逡巡般扫视着下面跪着接旨的诸位皇子,唇角微弯,脸上挂着喜气但没有笑容,念道,“皇二子元昶人品贵重,读书精进,仁孝恺悌,深慰朕心,且实际居长,正是众皇子表率,特封荣郡王,嘉其德能。”

      元昶深深地磕下头去,语气里带着激动引发的涕下之声:“皇阿玛垂爱,儿臣实不堪此高位厚爵,还请皇阿玛三思,让贤于其他兄弟!”宫里皇长子和皇五子早夭,元昶确是长子的身份,偏还加这番做作。但皇帝极为动容,含笑看着元昶道:“不用推辞了,朕的圣谕已经明发礼部,册文和册使明日就将颁册印给你们仨。”他目光里慈爱温柔,元景眼角余光见到,心里阵阵发酸。只是隐约觉得刚刚皇帝的话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及细想,罗宜士又继续宣读圣旨,元景行三,但他却听罗宜士念道:“皇四子元冒孝悌友爱,知文善武,亦封郡王,赐号为翼;皇六子元昱年齿稍幼,但亦知读书养气,颇见恭谨,朕心甚慰,封贝勒。”罗宜士合起绢本的圣旨,淡淡说了最后两个字:“钦此。”

      元景微觉头里昏眩而脸上无光,似乎觉察到罗宜士带着隐微怜悯的神色飘过来,他强撑心力,与大家一起谢过了皇恩“浩荡”,却也笑不出来。

      原来,独独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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