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琉璃》未晏斋

5、静之徐清

　　转眼，是秋狝的时候，国朝惯例，马上得天下，须不忘弓马骑射的功夫，所以皇子王孙及所有旗人，无不以弓马骑射为立身的学问，而每年秋狝，便是皇室及宗亲等磨练骑射功夫的机会。

　　元景自上次擅自打杀小太监而被崇安皇帝痛斥，直到现在都没得皇帝几个好脸色，秋狝是大事，虽是闭门思过，元景也不能不去。元寔心里担忧，见元景立在他身边带着的众侍卫、护卫中间，还是一派无所谓的粗豪姿态，偷偷道：“三哥，年前就要封赠皇子，这回也算是机运，你好好表现，让皇父心里能对你转变些观念。”

　　元景笑道：“覆水哪里重收？皇父不爱重我岂不是好事？我少些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痛楚罢！”

　　元寔好好打量了元景几眼，方笑着说：“三哥，这可不像你！若是我这样没出息的也就罢了，你文才武略哪点比他元昶差？除了他死去的额娘常年占据着皇父心里的位置无人能及外，他元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轻蔑地哼了一声，露出不屑的神色来。

　　元景像对小娃娃一样，宠溺地摸摸元寔的脑袋：“小孩子，你还不懂！元昶怎么样且不去谈他，天下毕竟是皇父的天下！”他没有出口的话是：前世元昶哪怕其蠢如猪，却有着无人能及的先决条件，大家都在捉摸着皇帝的心思，该捧谁，该踩谁，那是一窝蜂似的。元昶在崇安皇帝的步步呵护下登上帝位，而他，空在当时落了个“贤王”的名声，等削爵圈禁后，如椽史笔握在元昶手中，自己反变作“佞臣贼子”，一样永世不得翻身，留下的是骂名罢了，谁又会真正去追究他曾经是个怎样的人？！

　　元寔小大人似的摇摇头，突然指着前头道：“三哥！兔子！”

　　元景手臂上正停着一只大鹰，鹰眼睛的橙黄眸子中折射出夕阳的暗紫辉光，冷峻肃杀，它感受到元景的胳膊微微一抬，不需其他指令，自然地振翮上扬，大翅一张，扶摇直上，又猛地俯冲下来，众人不过耳目一眩，那鹰已经翩然地叼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回到了元景的胳膊上。

　　边上人哄然叫妙，元景的神色却有些怔忡，这鹰神色孤绝而遗世独立，对一旁侍童递过去的牛肉条一副不在乎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啄了咽下去。

　　一天射猎结束，众人已经是风尘仆仆，不过满载而归，各个脸上都是喜笑。早有人登记了各位皇阿哥的猎获，元景和元寔两个不过中庸，六阿哥元昱和八阿哥元昂所获最丰，奇的是元昶和元冒竟然一无猎获。崇安皇帝奇怪问道：“怎么回事？不至于一只都没有吧？”

　　元昶从容地撩袍下跪，叩首道：“皇阿玛见恕！儿子瞧着时已秋季，这些飞禽走兽都换了毳毛准备过冬，不少还生过小兽，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虽是鸟兽，焉能无情？臣实在不忍心它们一家分离暌违，故而未能完成皇阿玛的嘱托，请皇阿玛降罚！”

　　崇安皇帝呵呵笑着：“二阿哥宅心仁厚，朕为何要罚你？”瞥眼望见元景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模样，轻叹道：“我朝国祚，还需仁君延续啊！”

　　这话说得露骨，各位阿哥神色未变，但不时可闻清嗓子、擤鼻涕等诸多怪声儿。元景依然一脸漠然，心里冷笑：他元昶日后把弟兄们赶尽杀绝，萧墙之祸惨不忍睹，这会子惺惺作态，实际算是哪门子“仁君”？

　　半个月后，元景才同众人一道狝猎归来，少不得是疲乏不堪，进家门就仰倒在条炕的褥子上。苏芸衣忙叫小宫女上来为他擦脸捶腿，而自己亲自偏身坐在他脚边，为他脱去靴子：“爷辛苦了。回来这段日子，需得好好将养将养呢。”

　　元景叫苦道：“狝猎虽辛苦，但也算是在玩。我是想着被罚抄书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却不剩几天了，才是要命！”

　　苏芸衣见他这副孩童怕写窗课的状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他脚上捏了一下道：“那我帮不了你！我那笔字纤弱得厉害，哄不了老爷子。你要找枪手替写，只怕还得薛格格才成。”

　　元景想起来什么似的，翻身起来道：“对，薛绚的字最有古风，反正她也闲得慌，能给我写点，也还不算全然无用。把她叫到我外书房伺候吧。”旋即在苏芸衣毫无表情的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涎着脸笑道：“还是娘子最了解我！”

　　苏芸衣见旁边还有没出去的小宫女，此刻红了脸憋着笑，假装啥都没看见的模样，不由自己也脸颊滚热，推了元景一把轻声骂道：“死相！”

　　元景所居住的院落的东侧便是他的外书房，格局小巧，布置得颇为精致。元景到时，薛绚已经接到通知候在门口，见元景来了，她也不做声，蹲低身子、亦低着头，请了个大安。

　　元景从上往下俯视着这个女子，只能看到她黑鸦鸦的一头乌发，上头挽在青玉扁方上，下头梳成一个燕尾，盛鬋如云，掩着雪白的后脖颈，都不用一分修饰便自然有风流态度。元景没有叫起，只对旁边侍立的宫女道：“你们都歇着去吧，这里有薛格格便够了。”

　　一旁人便都退下，元景好整以暇地望着薛绚，只觉得半日她都纹丝不动，倒是元景自己觉得站得脚酸了，方冷冷道：“你蹲安的功底倒是真好。还不起身，难不成还得我自个儿给自个儿打帘子？”

　　这挑刺的语气，薛绚却似没听出来一样，赶紧地起身，揭开次间的蜀锦硬帘子。元景皱眉道：“谁挑了这么俗气的花色，赶明儿换掉！”低头进了门，刚刚坐下，薛绚已经奉了茶过来，元景啜了一口，又是颦起眉头，挑剔说：“水不好！……”薛绚低头道：“是。昨儿问了茶房，隔年的雨水已经用完了，还有一坛子是收的干净雪水，爷说过不发话不许乱用。所以只好仍用宫里日常供奉的玉泉水了。”

　　她的声音稳稳而沉沉，没有一般十来岁小姑娘银铃般的脆响，但跟清冽的山泉似的，静谧地透人的心。元景不知怎么心头一漾，不知说什么，低头又呷了口茶，茶微苦回甘，带着隐隐的花果香气，含蓄不烈，是冲泡得宜的体现，他实在指摘不出什么来，抬头又看了看薛绚。她的眼帘瞬间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把眸子里的光泽全部滤掉了。元景努力聚集着心里的厌恶感，好一会儿才继续冷冷淡淡说道：“福晋说你一笔字写得好，帮我抄书吧。”

　　“是。”薛绚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低眉顺眼地问，“是抄什么？”

　　元景盘弄着手边摆放的四书集注，随手翻着薄脆的竹纸纸页，笑道：“你是书香簪缨之家的后人，想必读书也是极透的。皇上罚我抄写四书里有‘仁’字的语句，你背几句我听听。”

　　薛绚低着头，语气里仿佛不带着什么情绪：“爷谬赞了！一来，妾家算不得‘簪缨’，不过是旧儒，亦是毁在这儒生身份上；二来，妾从小只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识了几个字，念过女四书，不大懂男人家的四书是什么内容。”

　　元景冷笑道：“你不必骗我。”

　　薛绚抗声说：“爷何以指责妾是欺骗？”

　　何以指责？！元景心中的冷笑更甚，前一世的她，知书达理而聪慧可人，他那么宠她，还不懂她？！元景一抬手，掐着她的下颌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倒是你极贴切的写照！怎么，你不再以你一身才智来吸引我，倒在妄谈女德？若要论德，你只怕给福晋提鞋都不配了，还能凭什么再在我这里邀宠呢？”

　　薛绚给他强迫着仰起头来，眼睑虽然低垂，但目光灼灼之色一下子映在元景心里。元景只觉得心头一颤，是了，薛绚算不得最美，五官里，她眉宇疏淡，鼻子小得全不夺目，唇色也浅得几乎漫漶在她洁白的肤色中，可那双眼睛，从他第一眼见到就被她吸引：算不上妩媚，却带着盈盈的水色；算不上勾人，却存着自然的清气；算不上锐利，却含着令人不能逼视的凌厉——而这凌厉，不出于凶悍或傲慢，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仿佛洞穿一切的聪颖与勇敢——他曾经沉溺在这样一双美目中，今天，竟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惊鸿一瞥！

　　元景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这样的惊怕中有些微微颤动，不由加了三分力来克制自己的情绪，而在他指爪之下的那个娇弱人儿，自是疼痛难耐，咬着牙关不曾呼痛，泪水却难以控制地从眼角滑下。元景听着她的声音仿佛从老远的地方飘过来，说得缓慢而字字着实：“爷说的话，妾听不懂……”

　　元景的思绪被她拉回来，见她的谎撒了一个又一个，倒真是感觉好笑，撒手放开她的下巴，见那里已经红了一片，比她的眼圈的颜色还要艳丽，元景笑道：“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他的眉毛挑了挑，这话似是在对薛绚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好在他终于捕捉到薛绚的表情有轻微的变化，他暗想：如今风口浪尖的，以后我却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他把书桌上一支湖笔抛到薛绚的怀里：“装糊涂很有趣么？你真当我不懂你？你好没意思！既然要写，就忠人之事吧。”

　　薛绚拭掉眼角即将落下的一滴泪，神色极木讷，默默地展开书，抹平纸，在笔上饱饱地蘸上墨汁，又在砚边细细地掭了半天笔尖，才小心落笔，一句一句抄写着。

　　元景坐在她身边，她以前就不爱熏香，但为治病的缘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冰片气息，他看着她的字，点划收敛，而勾捺却有金石之态，瘦劲而挺峻，风格大气，她正写到：“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元景忍不住还是出声：“你写这句时，心里有愧意么？”

　　薛绚的笔顿了顿，俄而又笔走龙蛇起来，许久方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原来爷对我，生疑到这个程度！”

　　“呵呵。”元景冷笑道，“你终于不装傻了？你是什么人，我太懂了！”

　　薛绚的笔又顿了顿，半日才见她自信地一笑：“我是什么人，原本我也不懂。但如今我知道，爷，您才是不懂。”这顶撞的话说来，直是相当重了。元景一直想要挑她的刺儿，可这样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却愣在当场，不知哪里不对劲，只好一副瞠目结舌的背晦模样，凝视着薛绚没有停息的笔锋而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