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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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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念送飘舞回去以后,来到了城外,纵使心情激荡,他没忘了赴约,‘过忘川’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忘记。李故然果然依言在那里等他,他背着那把刀,牵着两匹马,眼睛望着天出神。
“故然。”卓念轻轻唤他的名字。李故然回过神来,示意卓念上马。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过忘川’和毋延忘川杯现在都在我一个朋友的手里,他现在住在城外,我要带你去找他。”卓念催马走得快些,与李故然并肩,问道:“毋延忘川杯是七星连钺楼极重要的宝物,为什么会流落出去?而你,作为七星连钺楼最器重的座上客不仅不去追,还任它遗失在外,可有什么理由吗?七星连钺楼可是悬赏万两黄金要把它召回啊!”李故然的嘴角痛苦地扭曲起来,道:“原因?原因就是我想喝一口‘过忘川’,忘掉我的那些过去。”
“就在今年夏天,与我同为座上客的池夜请了长假期离开了七星连钺楼。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为了他死了,死得很美,他自己也身中奇毒,必须要喝‘过忘川’才可以解。楼中有一个女子,比池夜的心上人还要伟大,竟然将毋延忘川杯和‘过忘川’都偷了出来,虽然最终救了池夜,这两样宝也没有还回去,而是交给了我的这个朋友,未与。”
“这个女子吩咐未与,‘过忘川’以后由他掌控,替世人解去情毒,重新开始人生,前提是,喝‘过忘川’的这个人,必须拥有一段可以与池夜、江蝶相媲美的情事。”
“我求了未与多次,但他不肯辜负嘱托,不肯为我破例,我今日携你一同前去,若是我的过往不能感动未与,就由你去说,我相信即使你不想忘情,得到世间罕有的‘过忘川’也是不亏的,只是希望你看在我倍受煎熬的份上,分一些‘过忘川’给我。”
卓念听后,眼睛一亮,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点头。
二人走了大约两个时辰的路,穿过一片树林,路过一条小溪,来到一片宽阔的田野,朝那远处正有炊烟冒起的小茅屋走去。
空气有些湿冷,带着早晨特有的晨雾扑面而来,卓念看着草间微露的白霜,怔怔地有些出神。
李故然率先跃下马来,带着卓念牵着马停在了茅屋前。
门内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活力:“故然兄果然是惦念着小弟,又来看望这孤野狂生了!”
一阵脚步声,门‘咔’地开了,门缝里露出的脸年轻、白净、斯文,他看李故然带着客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让二人将马拴在门外的树上,领着他们二人进了屋。他年纪不会大于二十五岁,头戴方巾,一身书生打扮,指间留有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迹,腰上挂着一串用黄玉雕就的钥匙,与他朴素的打扮颇不相称。
就如卓念在心中想像的,茅屋中什么都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几架书,几摞纸,几支饱含浓墨的笔,炉子上煮着清茶,“呲呲”地响,散发出一种与世无争的茶香。这茶香让卓念的心跳得欢快起来,那是阔别了好久的神清气爽。
未与手忙脚乱地找到了茶碗倒上了茶,只倒了两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
“对不起啊,我这茅屋常年都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个茶碗还是上次故然兄找上门来,我才为他专门烧制的,实在是没有富余的杯子了,况且你是从不喝茶的,就请恕我的礼数不周了。”
卓念不介意地点了点头,没有解释李故然眼中的疑问。
“初次相见,你怎么知道他从来不喝茶?未与你的眼睛利得很啊,快说说明白。”
未与将茶碗递给李故然,绕着卓念走了一周,道:“这可不是说的明白,这是‘望气之法’。他一进门,浑身的气势就陡然落了下来,这是因为他闻到了茶香。他进门后吐纳也轻快了起来,眼睛也明亮了许多,似是闻到了茶香非常陌生,也非常惊讶,若是平时常常喝茶的人,就像是我,那是断然不会的。”
“还有,说出来显得我投机取巧了。他身上的味道非常好闻,是非常名贵、浓郁、繁复的酒香,并且不是有酒洒到衣服里沾染出来的那种,而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浑然天成的。这种味道不会轻易磨灭,不会像衣服里的味道随着时间变成酒臭,可见这人是非常爱喝酒的,他喝酒一定非常频繁,并且,喝得还全都是和金子差不多贵的好酒。”
“你是谁?我从你的酒香里,闻到了天南地北走江湖的味道,是漂泊的沧桑和沉重的仇恨与阴郁。你,一定有很多的烦恼事。”
卓念被他的一番话说得皱起了眉毛,没有人喜欢被别人仅从味道就分析出他经历的感觉,这人的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你也不喜欢被别人一语道破心事吧!
卓念很自觉地坐到未与的椅子上,苍白的十指交叉按在额头,“我叫卓念。卓峦的卓,思念的念。”
未与沉默了,他没有想到卓念的回答这么漫不经心,但是他也感到了这个俊美少年漫不经心的答案背后深深的,淡蓝色的忧伤。
李故然打破了沉默,他不是来听未与分析酒香与茶香的。“未与,我此次还是为了先前那件事情。”
“故然兄,不必说了,除非你能给我像夜兄与江小姐那样的感动,否则,我不会把酒给你。‘过亡川’的珍贵不在于它少,而是因为它是忘情水啊!情之一字,绝非恳求就可以抵过的。”
“我知道你是这么固执的人,那我也只好把伤疤挖给你看了。”李故然眉头深锁,卓念看到他的手紧紧握着,仿佛是在克制着什么,那份痛苦的样子,真的犹如剜肉。
他喝干了的茶碗,未与添满。
“在江湖浑浑噩噩虚度了这么些日子,同道们只知道我叫李故然,身边总是带着一柄绘着牡丹的长刀,于是赏个虚名叫‘镂花刀’,却始终没人知道我的师承、来历。今日既然要告诉二位这段故事,那就再也回避不了这件事了。”
“我父母是普普通通的耕地农户,七岁那年随着娘亲回娘家时,山野里走散了,从此就再未得见他们二老,不过那时我家中还有四个兄弟姐妹,所以,想来他们失去了我也不会太孤寂。我和娘亲失散后,被野狼盯上了,正在那畜生要扑到我之时,有人及时出现了,以一只右掌之力,力劈野狼,那狼登时碎成了血肉模糊的三截。”
“‘破山镇岳’高阙觞?是吗?”一言不发的卓念皱紧了眉。
“正是,卓念你果然见识很好,正是隐居多年的,被称为‘破山镇岳’的高阙觞。他将我救回家中,收养了我,还给我起了名字叫‘故然’。他当时已经是半百之人了,并没有收我为徒,而是叫我拜了他的长子高凉为师,以师祖的名义传授我武功。那时,高凉年轻气盛,正在游历江湖,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只有我、师祖和小姑姑睆儿。”
未与颇诧异地看了李故然一眼,那种目光让卓念心上一冷,觉得未与也不过尔尔。
李故然没有理会,顿了一顿继续道:“睆儿她是高阙觞早已亡故的长兄高阙航的孤女,比我只大两岁,却整整长了我一辈出去,那会儿她只有九岁,高阙觞考虑到她功力还浅,就由她辅助我学武,让我和她一样,学习他由刚猛异常的‘破碑开泰手’转化而来的剑诀。睆儿天资极高,什么武功她一眼就会,她还从我们所学的剑诀中悟到连高阙觞也没能悟透的‘破阳诀’,可以说是江湖中百年都难见的武学奇才了。她十二岁时已经可以用剑抵挡住三十招‘破碑开泰手’,武学上的修为不知道要比我强出多少。”
“睆儿的性子极好,把我当成弟弟一样照看,从不让我叫她师叔,只是让我叫她小姑姑。练功的时候她也极为耐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窍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带着我在原野上奔跑,采野花,汲野泉,看满月,做许多让我觉得快乐的事,那种幸福的感觉都可以从心口里漾出来……”
李故然的眼睛里溢满了迷恋,嘴角上挂着卓念这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的纯白微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侯。
“我十六岁那年,她十八岁,各自心中都有了对方的影子,算是懵懵懂懂的将自己默属于彼此了。直到那年夏天,高凉与人比武身受重伤,丢进了颜面,被仇家迫回了家里,求他父亲出手相救,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结束了。睆儿封住了入山的通道,仇家在外面疯狂地叫嚣,原来他得罪的竟是赤翼堡的少堡主侯遂。师祖迫不得已出手,可是他一生练的都是刚猛之气,年老体衰血气已经不足,敌手一多便败下阵来,高凉又伤重难支,我们苦撑了三天,终于还是被打败了。”
“侯遂看上了睆儿,居然不再寻仇,而是把我们逼到了山中的一角,自己在另外一角住了下来,要师祖把睆儿嫁给他,否则就要我们四人的命来换。师祖伤重昏迷,我也高烧不起,高凉他贪生怕死,居然就答应了条件,商量好三天后就办喜事。”
“我烧了整整三天,醒来的那天,枕边满是泪迹。我追问高凉,他却已经不知所踪。睆儿被迫嫁了过去,路上跳崖而去,至今都没有踪迹。师祖比我还晚醒了几天,知道真相后一口血喷了出去,四十年的功力于一夕之间散得了无痕迹。”
“我发了狂,漫山遍野地吼叫睆儿的名字,师祖听见了竟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大发雷霆,把我逐出了门墙。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就跑到以前睆儿洗澡的地方放声大哭,却发现那湖底竟刻满了字,一字一字全都是睆儿的笔迹。其中有‘破阳诀’的心法,还有她很多的情思曼语,看过之后,我突然明白了,我当初对睆儿的感情,和她对我的心意,简直无法相比。”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临走时只带走了那条沾满睆儿泪迹的枕巾。到今年八月我在江湖中已经浪荡了十三年,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虽然在七星连钺楼中谋食,心却永远在路上,漂泊。”
这个故事被李故然渐渐干涩的声音说得索然无味,卓念的心中不见丝毫涟漪,但是透过李故然的故事,卓念心中的不忿却越发深刻,没有感动,只有对睆儿的深深同情。
她和蒙依一样,都是过早离开了人世,都是为了别人牺牲了自己,都是还没有得到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就得到了遗憾。但是相比之下,似乎睆儿还要比蒙依幸福一些。睆儿的李故然虽然在她死后才明白睆儿的感情有多深,但是她生前好坏和李故然也是一对恋人。纵然他们的感情还很青涩,但是他们的心意相通过,他们互相拥有过。蒙依的卓念则不同,他们的爱在蒙依生前没有留下痕迹,在蒙依身后,留给卓念的也只有痛苦,也只有悲伤和遗憾。
和卓念一样,未与也只是感动于故事和睆儿,情却没动。李故然是个优秀的武者,故事却讲得很失败,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擅于此,只是对忘情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执念。
“得不到,我只有选择另外一条路,忘却。”
“为什么睆儿死了,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她葬身之处,我希望和她死在一起,可是我找不到。”
“为什么没有不停地寻找?”
“……”
“你只记得伤心,却不知道她的爱一直都没有走开,有她对你那么深的感情,死在哪里,不都是和死在她身边是一样的么!懦夫总是找很多借口。”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配得到‘毋延忘川’,我的感情,太浅了。”
“你又错了!只要关乎于情之一字,就没有深浅一说。睆儿的死,难道带给你的就只有伤痛?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吗?她的死,她的血必须有人负责,你的责任是为她报仇,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故然兄,你我同是须眉男儿,要让她们死得有价值一些,难道以后的日子你都只和忘与不忘搏斗,不想想该为睆儿做些什么吗!”
卓念苍白的笑已在他脸上消失,颓废也荡然无存了,他的身躯挺得笔直,简直就像一团火焰。这就是卓念心中的想法,这就是抛却了痛苦以后的卓念,他明白他为什么而活,他明白蒙依死了,伤痛永远不会消失,痛苦将和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可是他要一直活下去,为她的死让别的人付出代价!
杀气湮没了茶香,卓念的愤怒让殒蝶‘铮铮’作响。
一直沉默的未与用期待的眼睛看着卓念:“你的事,说来听听。”
卓念的眼睛第一次变得寒冷,目光像冰一样,滑进了未与的胃,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我的事只需要两个人记得,她已经死了,在这世上的,只需要我记得就足够了。我来是为了‘毋延忘川’没错,可是我不是用它忘情,而是用它来复仇。见过你之后,我知道不可能,我没有很多时间了,所以我要先行一步了。”
他的背影纵然消瘦,纵然藏在阴影里,却开始有了温度。
“唉,”未与长叹一声,“请你留步吧!你的情里虽然全是鲜血,但是也不失为轰轰烈烈的路径。我想我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了,‘毋延忘川’,我给你。”
未与解下了腰间系着的钥匙,在后院怪树下挖出了一个手掌般大小,半条手臂长短的木盒,连同钥匙郑重地交给了卓念。卓念接过钥匙,旋开了木盒,不由得惊奇地张开了嘴。
木盒中是紫色的世界,四壁及底面用紫色丝绸铺着,那紫色极华贵,极亮丽,让人的心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更让人激动的,是在那紫色绸子上,静静伫立的毋延忘川杯。
那是一只怎样的杯啊!略大于普通的大口茶碗,被一团堂皇的紫气所围绕,有如一团烟雾,自身的颜色反而看不真切。卓念将杯子轻轻取出,握在手中感受它那非同反响的质感,只觉得杯面不平但是起伏有致,极沉,握着让人很安心。投眼俯视杯内,原来杯中并不是空的,而是盛满了澄澈清亮的芬芳液体,卓念轻轻凝视,立刻被杯中的情景所深深吸引。
水华散开,浮现出一片绿色,绿得有如雨后的笋,一个水红色服饰的少女在深深浅浅的绿中吹着竹笛,一个白衣黑帕的稚龄少年正在那少女身边和一个白发黑眉的老人对剑,一对中年夫妇正温暖地笑着,为那舞剑少年鼓掌助威。那少年的剑法极为泛泛,正是初学兵刃的样子,可是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卓念努力想看得清楚些,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那个少年的脸还是和他八岁时一模一样,红衣少女的脸更是忽明忽暗,一会儿是蒙依,一会儿竟又是飘舞的样子。
水华回释,重新呈现的乃是一条长长的河流。
“你果然是个伤心之人,”未与的声音在卓念耳畔轻轻响起,有如一声叹息,“‘毋延忘川杯’是世间珍奇,伤心之人可以从杯中看见他心中理想的生活和忘川之境。我猜,你已经看到了吧,你也应该知道究竟什么人、什么事才是你最深的眷恋了吧。请问,你看见你日思夜想的仇恨了吗?”
卓念木然无语,他从袖中拿出小瓶子,小心翼翼地将‘过忘川’倒了进去,还给未与,将瓶子收入怀中。
未与将‘毋延忘川杯’递向李故然:“要喝吗?你还要不要喝它?”李故然如同未与意料的一样,用力地摇了摇头,吐出一生中最绝决的决定:“我想我要和两位兄弟告别了,我该去找睆儿了。”
卓念的笑,让其余两人的嘴角也都扬了起来。“我极愿意一个人回七星连钺楼。”
茅屋外的羊肠小道依旧,人的去留却已难再挽留,李故然缴械的手并没有颤抖,他笑着将“镂花刀”交付给卓念,勒马嘶鸣。
“故然兄此去,难定归期,不知何日我兄弟才得再见,未与一草莽书生,连柳枝也无一物,只得为贤兄陋卜一卦。卦言不及详解,上天早已注定命数,兄此去,必有所获,来日归时,弟必作一东道,历日所得必值浮一大白!”李故然灿烂一笑,道:“当日来时一贫如洗,只有一把年轻和满心的酸苦。今日将去,周身依旧无一物,酸苦不变,年轻一说却早已成了尘土。我走了,两位不必伤心,只是飘舞姑娘缺人照顾,一切一切,便仰仗卓兄弟了!故然去了,勿念!勿念!”
他挥挥白袖,脚下猛踢马肚,那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卓念只觉天边的晨阳不同往日的光辉灿烂,一如李故然纯白的笑脸。
卓念别过未与,也自行策马而去,一路夹马疾奔,不顾汗流浃背,不顾马匹气喘吁吁,其形其景竟似回到了童年时候,练完了剑,顾不得吃饭,急着听蒙依吹一曲《魂曲》的心情。
凌初凌初!那水红少女刚一出现,就把卓念从幻了五年的梦中叫醒。
一百九十七级台阶,第三个弯,卓念推开“天字第七号”的房门,正如意料中般看见了飘舞婀娜的身影。
“哥哥!”青影一闪,怀中已多了一个轻轻啜泣的少女。
十多年前,七星连钺楼正是鼎盛的时候,在中原名声之响,早有超越天易楼之势,楼中人才济济,财力之雄厚远非寻常生意可以比拟。楼主卓峦风华正茂,养有一子并育有一女。那养子,本是欧煌唯一的儿子,唤作欧麟的,只因欧煌与其妻因事下落不明,卓峦为尽故人之义,把未满周岁的欧麟接到七星连钺楼来,当作亲生儿子来抚养,改了名字叫卓翚,小名唤作念儿,取念及故土之意。两年之后,卓峦夫妇生下了一个女婴,闺名就叫翩翩。
七星连钺楼在十叁年前光芒扎眼,风光无限,卓峦夫妇却忽然双双死于一场大火,一儿一女亦不知去向,七星连钺楼也险些被毁。后来,江湖传言连钺为卓氏宗亲所控制,历此大劫,楼中元气大伤,座上客离离散散,新老只余三十七位,直到近年来,七星连钺楼才渐渐有些复原,然而繁盛早已不比往日,人前的富贵景象,也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怀中少女身上依稀的青草香,如同多年前的一般无二,卓念愣一愣,轻声道:“翩翩?”声音模糊,犹似在梦中。
那青衣少女抬起头来,表情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眉眼清亮,肤白胜雪,优雅不失顽皮,清丽并非绝伦,让人的心情莫名安定,却不是翩翩是谁?
翩翩望着卓念,眼中莹润似水,多年以来日思夜想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竟能实现。
“哥,欢迎回家。”说完这句,又扎进了卓念怀里,嘤嘤哭个不停,就和小时候一样。
“真没想到,十三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卓念看着已经学会如何圆滑处世的翩翩,心中酸涩,“早知如此,应该让你跟着师父离开,我留在这里。也许这样子,我们都会幸福一些。”
翩翩笑吟吟地看着卓念和飘舞道:“那么这次,哥哥有什么打算?”卓念正色道:“为了给爹娘以及师父复仇,自十五岁后我走了不少地方,四处查找当时凶手留下的可以找到的痕迹,洛剑剑派也年年派出人手,经过这些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卓念扬起左手,一股温柔绵密的内力顿时填满房间,只见门窗霎时紧闭,众人只觉有强大的力量向外散去,仿佛连时间也被挡在了卓念的掌力之外。
“我开门见山的说,这位面子大到能包下七星连钺楼七楼两个月的贺先生恐怕就是当年杀害爹娘,五年后害死师父的大恶人。他此次在楼中设宴等待是因为洛剑历任剑主和他皆有盟约,盟约约定双方每五年比斗一次,具体地点、日期轮流决定。今年冬天正是这五年的比斗之期,我就是专程为此而来。”
飘舞惊恐地望着卓念道:“贺先生的武功从未在江湖中显露过,其人更是神秘莫测。你既是洛剑剑派的门人,还请转告洛剑剑主,贺先生的武功太高,他不宜以身犯险。若没有十成把握,此事尚待从长计议。”
“不必转告了。卓念,正是洛剑剑派第七任剑主欧麟!”
玄衣微松,白帕尽展,衣下白帕所勒之处,夜色吻出一个‘剑’字,字中一撇一捺都透出肃杀的剑气,让人由里及外一阵寒冷。
“哥,你……”翩翩一顿足,眼泪已溢出眶来。十三年的江湖生活带给翩翩的不仅仅是圆滑世故,更增长了她的见识和阅历。她深深知道“洛剑剑主”四个字的威力,倘若是在百年前,这绝对是个颠覆武林的称谓,一剑荡平天下,何等伟大的传奇!可是百年之后,江湖上却再也罕闻洛之剑的威名,世人皆知,欧洛已经死了,那柄辟天盖地,诛东伐西的剑已经失踪了,洛剑剑派已经销声匿迹、名存实亡了,传说终于归于现实了。她更加深深知道的是,所谓贺先生,远远比传闻中更可怕,那个名字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和一股足以敌国的势力,更有鬼神莫挡、高深莫测的可怕实力。
“哥哥只有二十一岁,就算有神明相助也绝对不是贺先生的对手。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最亲的人从我身边带走!难道连唯一的哥哥也不肯留给我吗!池夜,你…又在何处啊!”翩翩的眸子灰灰的没有神采,仿佛眨眼之间浑身的力量都被吸去了。
卓念看到翩翩的神情不难猜到她的想法,他无奈地微笑着,重新将白色帕子系到臂上,将翩翩重新搂在怀里。
“傻瓜,我才没那么笨呢!我如何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这件事根本不用操心,我还有更大的事情要求你帮忙呢。”
“什么?”
“十三年前的七星连钺楼在火海里燃烧了那么久,居然在短时间内被修复得宏伟如初,就没有人觉得奇怪吗?”卓念擦干翩翩的泪水,自顾自地拿起飘舞特意备下的酒,浅浅饮了半杯,“由土木构建天下第一的劳森磊所建的七星连钺楼设计非常巧妙,普通的火焰只能去其型而不能去其神。想要彻彻底底地为爹娘复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需要一件关键的物事。”
飘舞和翩翩奇声问道:“什么东西?”
“能把‘敲破竹’给我拿到吗?”
衫色如夜,帕色如雪。这两种颜色绘成的风景渐渐占据了她的脑海,飘舞的心湖本来平如水镜,如今却常常漾起波澜。连续半个月不演出,不出内院一步甚至不肯为贺先生设计舞蹈,连一向纵容“翩风飘舞”的钱户掌柜钱绅也难免有了微词,飘舞却丝毫不为所动,连人也不肯见了。除了翩翩、沈掌柜和天字第七号那个俊美的神秘客人,众人已经多日未曾见过那袭独一无二的水红色长裙。
萝撷阁中,门窗紧闭,铜镜上面一尘不染,映出一张明艳动人却楚楚含愁的美丽面孔。佳人黛眉微颦,轻轻叹气,若是旁人见了听了,又不知要有多少多情公子傻了痴了,从此非卿不娶,而此刻她心中,却只有殒蝶清亮的光,卓念苍白俊美的笑容。
他的心事如风般难以捉摸,如云般变化莫测。
翩翩在的时候,他笑饮烈酒,弹剑而歌,从《杜康遗篇》到各门派的奇闻轶事,开朗健谈和同年纪的少年一般无二。翩翩不在的时候,他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是用一条水红色的手帕不停地擦拭着殒蝶软剑。飘舞只有一日一日地终日在他身边陪他坐着,不说话,有时发呆,竟然也周而复始不嫌无聊。唯一让飘舞心安的,是他每次望向卓念的时候,卓念也总是望着她的,时而温柔腼腆,时而微笑得像个小孩子。
“凌初,你会吹箫吗?”卓念伸出右手凌空一握,掌中已多了一把竹箫。那箫古古旧旧,像是经历了不少岁月,似乎因为主人长期摩挲抚摸的原因,通体滑润,富有光泽。卓念捧着它,像是捧着一个人,小心翼翼,也像捧着自己的心。
卓念把箫抵在唇边,闭上双眼,苍白而修长的十指抬抬按按,音色清越,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响彻落木萧萧苑,与景融合。透过卓念的箫声,飘舞分明感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情感,有绝望,有压抑,有相思,有一种想要早日解脱的悲痛与决心……她眼前甚至浮现出一片竹林,竹子随着箫声呼吸,迎风挺拔而立。
“好难过,这曲子叫什么?谁写的?”
卓念脸色苍白,五年来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无助的样子,负手叹道:“这支箫的名字叫‘戚妾’,是我师姐蒙依亲手制作并一直随身携带的伙伴,成形已有十八年。这首曲子也是我师姐所写,我剑派的人都称它为《魂曲》,因为,它可以让别人感受到吹奏者内心最真挚的情感以及他的灵魂。”飘舞望着卓念的眼睛,坦诚道:“那么刚刚我所听到的痛苦和相思,都来源于你的心,是吗?”卓念颇诧异地看了飘舞一眼,随即又释然地笑笑,道:“是的。我本以为隔了五年没有吹过箫,技艺生疏,没有人再能听懂我的《魂曲》了呢!想不到你的听觉这么敏感。”飘舞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菊梗酒给他,温柔地笑着:“既然《魂曲》所演奏的是最真实的情感,那么即使技艺生疏也不能影响听众理解的。”卓念微微笑,将酒一饮而尽,将戚妾箫放到了飘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心里。
“做什么?”
“这箫送给你,我教你怎么吹箫好不好?”卓念顺势轻轻握住飘舞的手,仿佛那是一块冰,一点点的温度也会使它溶化,消失不见。
飘舞道:“你既然也会吹箫,把你的给我好了。这支箫是你师姐的物事,我拿着不很妥当。”卓念一愣,不再直视飘舞澄然似水的美目,掩饰不住脸上的失落。飘舞奇道:“怎么了?”卓念握紧戚妾箫,低声道:“我的箫在我师姐那里,不在我这儿。”飘舞黛眉微蹙,脸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故意道:“那你就拿着这支箫去找你师姐,把你的那支换回来好了。”卓念又是一愣,鄂然地看了飘舞一眼,不再言语。
他抬起一坛半人高的“长风成泪”,扛在肩上闭目痛饮。坛中的酒“哗”地汹涌而出,晶莹如泪,泼了卓念一脸一身,他却毫不在意,仿佛借用脸上的酒水遮掩他通红的双眼。
飘舞见他反应激烈,心中更是不悦,奈何她心中更为担忧卓念的身体,迟疑了一下,拉着卓念的衣襟道:“这样喝酒难道不伤身体吗?我又没让你做很过分的事,不要这样莫名其妙的赌气好不好?”卓念一听她话,喝得更猛,待一坛酒已尽,他眼圈周围已绯红一片,眼中竟似含着泪水。他带着哭腔吼道:“这样的事情还不过份?蒙依她死啦!好多年了…死了好多年了…,‘泣郎’是给她的陪葬,放在她的棺木里,放在她随手都可以够得到的地方…唯一的陪葬。你要我怎么问她换回来!我怎么问一个死去的人要回她唯一的陪葬!”他说到最后,眼泪夺目而出,竟然在飘舞眼前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嚎啕不止。
“有意思,‘戚妾’和‘泣郎’么。你们不仅仅是师姐弟,还是…情人?”
“是。”
“她喜欢穿水红色的衣服,五年前在七星连钺楼住过?”
“是。”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是因为思念她所以醉酒颓废?”
“是。”
“我给你披的水红色衣服,你以为是她的,所以在落木萧萧苑里舞剑发泄?”
“是。”
“你在表演的时候,中途带我离开,是因为我穿的和她一样的水红色?”
“是。”
“你要我给你温暖,其实…心里想的是她?”
“……”
“你让我吹她的箫,是想把我改造成她的替身,是不是?”
“……”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凌初冷冷地将这句冰块一样的话丢在地上,不流一滴眼泪地松开了卓念的衣襟,骄傲地离开了,就像以前那个冷若冰霜的飘舞一样。
“凌初,你这是怎么了?”翩翩拿起一件自己的青色长裙轻轻披在飘舞的身上,望着满地散碎的水红色布片仿佛凋落的残红在飘零着,心中涌起一丝痛楚。此时飘舞的衣柜中空空如也,昔日最爱的衣服竟然全都被她撕成了这一地的花朵。飘舞眉间萧索,一言不发,嘴唇竟然有些颤抖。翩翩轻轻替她系上衣扣,爱怜地拢起她披散的乌黑长发,叹道:“一天一夜不言不语不吃不睡,我又是担心又是疲惫,你想咱们两个一块儿病倒吗?除了我们姐妹二人,再也没人会心疼咱们自己了。”飘舞听到她说这句话,胸中极痛,心道:“除了翩翩,不会再有人心疼我的死活,她也是一样,除了我不再有别的可以信赖的人。有翩翩在,别的人…别的人哪里还有半分意义呢?”她端起面前的水,微抿一口,翩翩见状已是欣喜若狂。
“从此以后,我不再穿水红色,你叫人帮我去订新的衣服来吧,独不要那水红色。”
翩翩吩咐下人用心去办,然而纵她冰雪聪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翩翩与她相知多年,她深知飘舞对水红色的偏好已到了疯狂的地步,除了贴身的小衣,飘舞的一切服饰全都是那不变的色彩。飘舞刚刚出道的时候,也有一些富商希望用金钱透过七星连钺楼逼迫她改穿那些他们偏爱的衣服,可是飘舞性子极骄傲,从此宁肯个人分文不取也要自己挑选表演的客人,并且越跳越好,直到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舞优,再也没有人可以用金钱对她形成影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凌初放弃了自己一直不变的坚持呢?”翩翩仔细地思考着,“沈叔叔一直不在楼中,既不是他又不是我,还能有谁呢?”
她脑海里映出的那个苍白笑容,来自目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
“凌初,是不是…和我哥哥有关?”
飘舞呼吸一滞,心中一阵酸楚,勉强道:“我们姐妹多年,你曾问过我喜欢这颜色的原因,我却没告诉你,你不要怪我不够义气,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是沈掌柜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我实在害怕一旦说出来了,这个故事就真的只是一个故事了,但是眼下看来,它确有其事。”
“沈泓叔叔?”
“是。咱们自幼相识,一年之前我受你之邀刚来七星连钺楼时才进门就遇到了沈掌柜的。那时来得急,路上不得已买了一件水红色的裙衫,沈掌柜一见我便低声道‘怎么还不到时候你就来了?’,我对他说,‘我是新来的舞优飘舞’,他才掩饰住了惊讶,我知道他是认错了人了。他又打量了我一阵,直接就让人把我的东西送到了萝撷阁,却亲自带我到了七楼阁顶。”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
“沈掌柜的把我带到了七楼阁顶,介绍了自己,并对我说‘我把你当成了一个过去认识的人,所以很抱歉’,后来他就给我讲了这个人的故事。”
“这人是一个连他也不知道姓名的女子,在四年之前来到了七星连钺楼小住。她生得清丽,总是一身不变的水红色裙衫,对人却极冷淡,一天说话从不超过三句,每到夜晚就在落木萧萧苑里吹一管清越的箫曲。箫声是极动听的,沈掌柜每夜都在窗前驻足,托那箫声的福,每夜他都可以将他所思念的人清晰地回忆起来,呼吸吐纳也比往日更加顺畅轻松。那女子的兵器是一把华光如水的软剑,在她腰间跳跃时犹如翩翩欲飞的蝴蝶,是七星连钺楼里一道美丽而神秘的风景…”
翩翩听到“蝶”这个字微微一怔,急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继续凝神听着飘舞讲述。
“她武功俊得紧,尤其是轻功和剑法,在沈掌柜所见过的女子里都是拔尖的人物,只是她行事诡秘,武功路数也深藏不露,直到沈掌柜见她夜间溜上七楼,行踪可疑,派出了华裳去试探她的武功,才逼她使出一招本门的功夫。仅这一招,沈掌柜就下令华裳收手,而且从这一招中分析出了这女子的来历。”
“她所练的,是江湖中绝迹已经快一百年的‘洛水三绝’,而且她功力深厚,以她当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看来,不仅天资极高,应该还付出了最艰辛的努力。”
翩翩越听越心惊,不禁问道:“后来呢?这女子现在在哪儿?”
飘舞脸色一变,道:“没有后来。在七星连钺楼住了将近三个月后,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等来了一直在等的人,激战后被人打败,从七星连钺楼的七楼披着一身凄美的水红色,如同一只从天空中陨落的蝴蝶,坠了下去,坠入了生命的深渊。她倒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怀里,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后,用最后的一口真气放声长啸道:‘五年之后!我还会回来!’从此不知所踪,七星连钺楼也没有再追查此事。几个月之后,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故事,楼中沉默得连沈掌柜也以为这真的是一个故事。”
“所以沈叔叔见你一身打扮便以为你是四年前那个人?此人说来倒真是一个奇女子,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是她竟然肯等上三个月以求一战,从七楼坠落,也誓要回来,实在让我钦佩,值得我去结识。也不知道她后来怎样了。”
飘舞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沈掌柜都不知道的事,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不仅知道这个女子的来历、姓名,连她的结局也知道了,沈掌柜所讲的事终究不是一个故事。”翩翩深深望了他一眼,脑海里又映出了那个苍白的笑容。
“她死了。”
飘舞的声音里平静下蕴含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翩翩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女子正是你哥哥卓念的师姐,叫蒙依,和他一起长大的。她经常吹的那管洞箫名字叫作‘戚妾’,那首听了以后让人倍感舒适的曲子叫作《魂曲》。五年前那一役之后,她死在了那个少年的怀里,而那个少年正是你的哥哥卓念。他们…不仅仅是师姐弟,还是一对…恋人。卓念日日酒醉,也是因为思念她的缘故。”
翩翩的心里顿时有些烦乱,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她不得不幽然问道:“那你当初钟爱水红色是因为那个叫蒙依的女子,如今不再爱这颜色却是因为…”她渐渐说不下去,喉头有些哽咽,越想越明白了飘舞的心意。
“他和沈掌柜一样,都认错了人了。只是他不仅认错了人,还害我丢了自己的本心。我不想做替身,从今天起,我将永远做那个骄傲的飘舞。”
飘舞没说出口的话,翩翩却听得分明。
雪颊上终于有泪滑落,翩翩轻轻将飘舞拥在怀里,含泪道:“凌初……”
泪光中,恍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心头也有和她一样的酸楚。那个夜般的男子与自己,与江蝶的故事,她从未有一刻淡忘,只是被时光刻得越来越深,融入了她的生命,伴随着她的呼吸。和她呼吸共存的事,并不那么显眼,却如影随行,如同思念般从未稍离。
一个月的静寂之后,飘舞终于重新登台,不同以往,谁也没再见她穿过水红色。紫的华贵,白的脱俗,碧的舒爽,蓝的忧郁,黄的雍容,飘舞脱胎换骨,俨然成了千变女子,客人们争相来看,七星连钺日进斗金,楼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一直拿飘舞最固执的坚持没有办法,如今她肯主动改变,七星连钺楼里当然喜笑颜开。
唯有两个人没有沉醉在飘舞明媚的笑容里,没有拜倒在她华丽的裙摆下。唯有卓念和翩翩,无视于飘舞引起的拥挤,默默喝着沉闷的酒。
翩翩扒开一坛新的“长风成泪”,送到卓念唇边,自己则轻轻斟上一杯“卓雅清扬”,抿了一口,顿时唇齿留香。卓念接过酒,并没有像往日里痛饮一番,只是倒在杯里喝着,奇怪的是,竟然第一次有了醺醺的感觉。
“哥,你看到了,她都快伤心死了。”翩翩凝视着卓念那双迷人的眼睛,问道。
卓念冷笑着,用苍白的指节胡乱抹着脸上的酒水,讽刺道:“我没看到。她就站在大台上,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开心,不是吗?是你没看到吧。”
翩翩皱起了眉,怒道:“哥,你怎么这么说!凌初她喜欢你!你伤害了她,你想一直活在一段已经死去的记忆里,爱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吗?过去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卓念继续冷笑着,但是越笑脸色越苍白,声音中也带了几分从没有过的怒意:“这里是江湖!没有人可以伤害谁!所谓伤害,只是你不够坚强罢了。至于你所说的过去,是你自己都过不去的事情。爸爸妈妈的仇恨,你过得去吗?你知道吗,爸爸妈妈还有师父师姐都是被同一个人杀死的!爸爸妈妈也许另有原因,而师父和师姐却只是为了我而已。她死前告诉过我,就在我怀里对我说,仇恨只能用血洗干净!”
翩翩眼中泪光盈盈,张口欲言却无法面对兄长关于父母一事的质问。确实,有些事,她永远都过不去。
卓念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口气重了些,拍了拍翩翩的头,语气尽量恢复得和从前一样温柔:“我让你帮我的事,怎么样了?”翩翩悄悄擦去眼泪,道:“正在办,我们和上次一样,准备把它偷出来。”她说话之后非常后悔,但是想起飘舞,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补充那一句。卓念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天字第七号,在睡梦里听着越发悲苦的秋风,细数着儿时的眼泪。
明媚的笑脸上有一双哀婉凄楚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它注视着卓念离去的身影,心中默念“敲破竹”的名字,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沈泓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身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矮,话不多,不见得会武功,靠山也不知是谁,连衬手的兵器都没有一件,普通得如同隔壁书馆里教书的迂腐先生,平凡得让你根本无法将他从人群密集的扬州城里分辨出来。可是,他却是七星连钺楼里主事的头头儿,任凭你是哪一方的英雄豪杰,哪怕是闻名于江湖,成名已经二十年有余的昔日的江南第一奇女子华裳,也得恭恭敬敬尊称他老人家一声“沈大掌柜的”。七星连钺楼里大小琐事他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无疑是楼里说一不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全凭他一句话,打点的却是井井有条。
琼州的苦丁茶青瓷的碗,安安静静地立在酸枝梨木的书桌上。山上佛寺里秋天存的初露煮开了沸沸地一烫,白色蒸气带着茶香溢满了人的口鼻,心情就随着绿了起来。
沈泓捋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坐在书桌旁,颇贪婪地闻着茶香,眉眼间全是笑意,心情大好。
门带着些许的深沉古意,“吱呀”一声开了,沈泓不悦地抬起头,所见的却是一个青衫黛靴的提刀年轻人。那人二十四五岁年纪,眉目清秀带着江南的水意,所提的刀有三分像剑,却不是“明秀公子”陆擎周是谁?
陆擎周笑着抱了抱拳,道:“沈掌柜的好兴致,这琼州苦丁茶产量极少,能传到中原之地的更是少之又少,掌柜的桌上这碗是极品中的极品,连皇帝老子也享受不到的了。”
沈泓示意他坐下,自行抿了一口,敛眉道:“果然苦得紧!哎……你好本事,我不在楼里的这段日子,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交托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陆擎周不敢在沈泓旁边坐下,只拣了一下首客座坐了,躬身道:“是有不少事情得劳掌柜的担心了。飘舞小姐月前结识了一个黑衣客人,似乎对他甚为倾心。初一那天的表演上,被那黑衣客人劫走了,之后竟有一个月不愿登台,日日不见人。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居然改穿得五颜六色了,只是再也不肯穿以前的水红衣服。”
沈泓点了点头,问道:“还有没有?”
“有的。故然兄也是奇怪得紧。飘舞小姐被劫走的第二天,他就骑马出去不辞而别了,一直带在身边的刀竟也是托那个黑衣客人带回来的,从此和楼里都没有联络。”
“翩翩和飘舞两位小姐都和那黑衣客人走得非常近,这实在是罕见的事情啊。”
沈泓一阵沉吟,竟然展颜而笑,舔舔嘴唇又喝了一口苦茶,道:“我托你办的事情呢?有没有发现?”
陆擎周迟疑了一下,拿出一张纸条捧给沈泓,低声道:“店伙在七楼壁上发现有人用剑刺的这些字,具体时间不清楚,因为飘舞小姐曾经吩咐店伙几日间不用打扫,不过应该是那黑衣客人来了以后。掌柜的以前说的箫声,在下这回也听到了,虽然不通音律,可是在下知道那就是掌柜的在找的箫声。再没有比那更动听的曲子啦!”
“李故然无故出走的空缺,暂且给他留着吧,他是楼中重要的座上客,不可轻易处置。”
“月额呢?飘舞小姐身边的守护现在也空缺处一个位置了。”
“唉,这点小事也需问过我?月额扣了,调无冕先去照看数月不就行了!”
“擎周办事不力,还望掌柜的宽恕。”
只一句话,倾倒千百少女的“明秀公子”已经一脑门子的冷汗“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罢了。你回去以后,把华裳叫到我这儿来。其余的话还用我吩咐吗?”
陆擎周提刀行了个礼,道声“不敢”,就急急退了下去,不敢逗留。
沈泓一看那纸上的字,就知道自己推论的一直都没有错过。
“粼粼洛水,巍巍连钺。以血净血,以牙还牙。五年之期,三月之后,静候阁下于七星连钺楼。剑主麟字。”沈泓心道:“果然,这样森冷的仇恨并没有结束,那女子还是死了。”
“也该做点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