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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五章 牵引 ...

  •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语欢祭拜着同一个神像。柳枝兰花手,白衣七彩光。佛光当照,普渡众生。一香客正欲削发为僧。语欢定睛一看,跪在那的人竟是杨笙歌。

      剔刀入手,黑发一根根削落,杨笙歌垂着头,无喜无怒。

      ……※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嗡达列都达列都列□□。

      一函经,一佛像,一炉香。

      方丈低声念诵,面目间,是不生不灭的清寂。

      语欢一直侧头看着杨笙歌,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声音冰如孤月:“如来佛一笑越红尘,一眼道破世空,但恁他再怎么佛神通广大,到头终躲不过一字空。”

      语欢猛地回头,见了那人,目瞪口呆。那人抬头,容颜秀丽清冷:“你竟然也开始信这个。”语欢摇摇头:“我只是来随处走走。”

      一支龙篆,一朵青莲。袅袅青烟,萦回辽绕。观世音的面容模糊。

      ……你信不信轮回?

      语欢喃喃道:“我……和你一样。不信佛,但是经常入寺。”千落摇了一支签:“原来如此。你可曾回过山庄?”语欢摇摇头,继续痴痴地看着菩萨。

      ……你信我就信。

      千落摇了签,亦不解,看了一眼就放回签筒。上一次与千落在此相遇,语欢曾问过他原因。千落说,只是摇签罢了。语欢看着他侧头虔诚的模样,怎么都不敢相信,他非佛门信徒。

      千落离开寺庙,下个月他必定会再来。所以,没有告别。

      语欢再次看着观音,看着催泪的烟雾。

      ……若有来世,下辈子,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语欢轻轻摇头。

      身后的杨笙歌换上僧袍,挂上念珠,头顶烫过戒疤。法号释空。他抬头,对上语欢的视线,微微欠身,低垂着眉目。杨笙歌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几个月后的某一日,语欢坐在西湖的船上,听说了杨笙歌的故事。爱上一名女子,而两人因为许多原因,终究错过。女子嫁给了别人,新婚第二日,吞金自杀。杨笙歌在江湖上飘荡两年,最后决定出家。船上的游客纷纷感到惋惜,说他可以另择新欢。语欢回头,对身边的人轻轻一笑:“我觉得他没错。女娟补情天,精卫填恨海。一生爱一人,是绝对的真理。”

      语欢出了寺庙,看着远处的西湖。都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小时,他曾许过愿,要和那人一起来看雪湖。可是每到冬季,他都会冷得不想出来。殊不知晃眼一过,十余载过去。

      看着被人遗忘已久的晨耀山庄,语欢被人操纵一般,朝那东南最宏伟的建筑走去。

      一路上,想了很多。千落的话,父亲的死。

      当年九皇子刚出生,因为头和足上的印记,引起宫中风波。算命先生说,那是天生的皇族贵胄,将来必是天子命。那算命的只是乱说,可皇后妃子们都信了。九皇子的母亲晴妃为保鸣见性命,借用了天地教的易容膏,把九皇子的脸遮住,说是烫伤。是人都知道,大庆不可能出个被烫到奇丑无比的皇上。于是母子俩暂时安全。

      九皇子五岁那一年,皇上微服出巡,带上他和晴妃。途经杭州,九皇子和他们走散,碰巧给星月捡回去。没几日皇上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将错就错,让他先在那待着,待它个十年八年,吃尽苦头再扔块糖过去,拿江山诱惑他。

      宫中密探第一次找到鸣见的时候,鸣见大哭着要离开。那密探告诉他,你若不坚持,你母亲的命恐怕难保。鸣见立即就停止哭泣,默默答应。每月初都会有人给鸣见药,但每次的人都不同。鸣见开始长大,受到母亲遗传的容貌越发难掩,所以药量越来越多。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生不如死。在晨耀,人人都瞧不起他,除了语欢,把他当宝贝看,还天天挂他身上。

      正因如此,鸣见在很小就懂得了自立的道理,天天看书习武。语欢把晨耀剑法拿去看,一会就打瞌睡,鸣见借来看,几年后就把晨耀的武学精华使得如鱼得水。

      待他到十二岁的时候,密探开始和他谈起让他待在那里的真正原因,还告诉他,立了功,他就有可能得到天下。鸣见说自己对天下并不感兴趣。那密谈告诉他,你再想想吧,灭掉晨耀,并不代表要杀掉晨耀的人。他们依然活着,只是地位不在。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大庆的江山。等你想好了,就把你最想要的东西刻在桃花园里的水井旁。鸣见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母亲平安。密探说,你母亲和你父皇好得很。

      两年后,新的密探在井旁看到鸣见刻的七个字,告诉鸣见这实在太容易了。

      接下来的事,不必多说。鸣见忍辱负重回到朝廷,却听来个噩耗:晴妃早在十一年前被长清打入冷宫,进去没多久,就中伤寒去世了。鸣见淡然一笑,当是东风射马耳。

      但是,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他无喜无怒。

      把自己埋这么深,不会憋出内伤来么。活这么累,有那必要么。一边感慨,语欢一边推开晨耀山庄的大门,灰尘厚重,落了一身。那一栋栋房子,真是破到了一定境界。

      一想到那个字,挂,语欢就忍不住笑。当初和鸣见上楼梯,语欢死吼着走不动,真是一个劲往他身上挂,鸣见往左边走,他就往左边歪,鸣见往右边走,他就往右边歪,小甘蔗似的身子几乎给他压垮。

      道旁草木萧疏,冷冷清清。房门人踹下,摔得满地木块。进入自己的宅院中,语欢看到了那栋高楼。地面上一张牌匾,字迹已看不清。拾起来,手指立刻在上面留下了几道印记。

      风际纸鸢那解久,闲听天籁静看云。

      语欢轻声念诵,声音在大院中回荡。他几乎可以听到满院的欢声笑语,男的女的,热情的温柔的。孩童时的回忆,少年时的恋情,统统都写在这小小的牌匾上。

      他的根在这里,他未曾离开。

      绕过枯萎的桃树林,看到一口井。井水已干,上面同样积了厚厚的灰。语欢绕着小井转了几圈,最后看到一朵小野花。那似乎是整个山庄唯一的生命。小花在风中摇曳,花瓣后,是若隐若现的字迹。语欢轻轻拨开小花,看到后面写了一行字。笔法不似如今这般霸气纯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少年之手。

      那一年写出的字,果然与现在不同。

      那一年的鸣见,尽管内敛,却真正青涩天真。

      数了数,七个字。确是七个字。顿了许久,语欢忽然一笑,自言自语着叨念,真是幼稚。

      语欢一屁股坐在地上,扑了一身的灰。小花儿稚嫩,如同那上面的字。本等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想确认一次。倒回去数那几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没错,是七个。

      语欢扬起脑袋,吸了吸鼻子。对着天空,掰掰手指。鸣见写下这个字的时间,是在他刚开始纳妾后不久。收回手,抱着腿,眼泪哗啦一下冲出来,哭得满脸通红。

      枯井上,几个石刻的字,清秀雅致:要语欢只属于我。

      在整个山庄里逛一遍,天已黑尽。点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坐在床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纸鸢发呆。手指在枕头上摸索,仿佛可以看到多年前烙下的痕迹。

      探到枕头下,语欢摸到一张纸。立刻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字,目瞪口呆:致吾儿语欢。

      翻完那封信,语欢更成了泥胎木塑。不顾时辰,冲出山庄,快马加鞭朝长安赶去。

      一边赶路,一边想着信上的内容。

      复正茂将后来的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例如鸣见会做出很过分的事,例如千落会传他武功助他报仇,例如最后鸣见会当皇帝,例如千落会叫语欢去看鸣见……最后一点,看得语欢心惊胆战:在语欢看鸣见前,千落必杀鸣见。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庆寒,长清,鸣见都只是在夺取江山,夺到最后,顶多江山易主,并无大碍。可千落不同,他的最终目的,是江山无主。

      赶到长安的时候,一切一如以往。语欢赶到宫门前,有的人认出他来,自然放他进去。语欢一颗心挂在喉咙里狂跳,之后的事连想都不敢想。

      一路上被拦截数次,到上头申请数次,总算进入乾坤宫。寝宫外站了一排排小太监小宫女,外有侍卫巡逻。语欢足下一点,跃到寝宫门前,刚有人欲叫有刺客,小李子就急道:“不是刺客不是刺客,是复大人。”转而对语欢道:“复大人,皇上说他不见任何人。”

      语欢心神恍惚,抬手,敲门,之间隔了老久的功夫。里面久久无声。小李子冲过来,慌张道:“我的爷,不要进去,皇上,皇上他操劳过度,病,病了……”语欢一爪蒙住他的脸,又扣了几下。

      里头的人轻声道:“朕说了,不待见。”

      就这么几个字,语欢心一下停了跳动,狂喜得几乎舞动双臂。看来复正茂失算了。

      小李子急道:“别惹万岁爷发火啊,复……”语欢盖了他的嘴,推到一旁,冲过去一脚踹了门。

      寝宫通宽,窗明几净。桌上的书乱叠着,椅子歪斜着,还有半杯茶摆着。人躺在床上,背对大门。床上的人轻举起白皙的手,晃了晃:“都给朕出去,别再进来。”

      语欢慢慢磨到床旁坐下,嘴巴一撇,笑得不冷不热:“当了皇上,脸大了,给人奉承多了,架子也出来了。”这话一说,万岁爷成土地爷,雕塑一个。

      语欢摊开手掌,垂头看了看,又轻轻搓了搓,玩着手指道:“你当皇上辛苦忙碌,我知道。可怎么说咱们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回杭州这么久,你不能来看,捎个信总成?”

      床上的人没说话。

      语欢噗嗤笑了一下,俩胳膊肘子搁腿上,下巴撑在掌心里:“你的心给狗叼了,我的总还在。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三个字不待见把我打发了。”

      没有回话。

      语欢脸慢慢滑下,埋掌心里,说话也不大清楚:“你是不是要我回去……继续打听那些不知真假的民间消息?听你怎么压榨朝臣,怎么当个……好皇帝的?”

      依旧没有回话。

      语欢顿了良久,笑道:“罢了,瞧你心情差的,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你也不是小孩了,照顾好自己这种话我不多说。我来这里,就只想看看你。既然你没事,我回去了。”

      刚要站起来,鸣见忽然低声问道:“你成亲了么。”

      语欢怔了怔,随即又笑道:“没呢,年纪大了,哪家姑娘还看的上呢。不过春二爷死了,他三个媳妇儿守寡期也差不多到了……哎,不说我了。你呢,没立皇后,总该也有个贵妃嫔妃常在美人什么的。”

      鸣见声音有些沙哑:“成过亲。很多年了。”

      语欢抬抬眉,轻吁一口气:“不错不错,你的手脚还快些。你也不小了,该立皇后啦。”

      鸣见道:“复语欢,你的记性真有那么差么。”

      语欢道:“嗯?”

      鸣见道:“我们成亲多少年了?”

      “九年。”语欢想了想道,“九年零十一个月,快十年了。”

      鸣见又哑巴了。

      语欢舒展开眉,手紧握成拳:“嗯,夫看妾,妾连个正眼都不给。”

      鸣见犹豫片刻,慢慢坐起来。

      语欢好容易展开的眉又绞成一团:“怎么变成这样了?”

      鸣见唇无血色,一张脸白得吓人,就眸子黑漆漆亮晶晶,嘴巴干得几乎要裂开:“小病,不碍事。”语欢眉头锁得更紧了:“谁管你身体了?关键是你弄得这么丑,我以后怎么带出去见人?咱们家门面怎么撑?”

      许久,鸣见都没有说话,最后抬眼看着他:“语欢。”

      “少说话,我看不下去了。”语欢晃晃脑袋。鸣见抿着唇没有说话。语欢一把搂住鸣见,声音发抖:“心痛死我了!”

      鸣见抱住语欢的腰,收得很紧:“语欢。”

      语欢打断道:“少废话!”

      鸣见把头埋在他肩窝:“语欢。”

      语欢道:“闭嘴!”

      鸣见松开手,轻轻推开他,平平淡淡一笑:“语欢,以后你找几个人都可以。”

      语欢道:“什么意思?”

      鸣见道:“偶尔来看我一次。”想了想又道:“你要愿意,我来看你也好。”

      语欢凑过去想吻他,鸣见却闪开了。语欢道:“喂,让我亲一下都不行?”鸣见摇摇头:“今天很真实,我怕一惊动就醒了。”语欢下巴咣当一声掉了:“你以为你在做梦?”

      鸣见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睛弯了起来:“让我多看看你就好。”

      语欢箍住他,狠狠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醒没?”鸣见睁大眼,握住语欢的手明显加重了力道。语欢揉了揉眼睛,突然抱住他:“别胡思乱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咱们什么苦没吃过?现在苦尽甘来,还不高兴?”

      “你以为我像你——”鸣见淡笑着,眼眶却红了一圈,“语欢,不要再离开我了。”

      ※引自《佛说八大人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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