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救赎》楼上黄昏

1、上

　　【Episode 1：流星】

　　十一月的天气，落叶堆积在街角，被风一吹又四散着飞旋开来。

　　覃天逸刚步出大厦的自动门，立刻被冰冷的风惊得浑身一颤。将身上的长风衣和后围巾一遍一遍地裹紧，却依旧觉得冷。

　　“天逸。”

　　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呼唤自己的声音。

　　覃天逸循声抬头，就看见段子辰小跑着过来，将一杯热饮塞在他手中，迟疑了一下，问：“合同的事情……怎么样？”

　　“扯了无数的理由，最后无非还是那句‘不合适公司需求’。”覃天逸双手捂着热饮，淡淡地摇摇头。

　　“不适合？之前在电话里谈得好好的，怎么一见面就变卦，就不适合了？！”段子辰气愤地跺了跺脚，愤然道。

　　“算了，”覃天逸拍拍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道，“明天再换一家试试吧。”

　　“哎，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段子辰离开之后，覃天逸徐徐走下大厦的台阶，喝了一口手里的热饮，有些烫嘴，却让原本冰冷得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自从一年前的那场大病之后，他就变得十分畏寒，每到秋冬的时候，都是煎熬。

　　在路边站定，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虽然淡若清风，却如同一击重锤，让覃天逸的心口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近乎仓皇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没有人，只有落地窗柜台里的液晶电视屏幕。许多台叠在一切放置着，在这灰败萧索的街景里渲染出一片绚烂的五光十色。

　　电视里，中年男子的笑容和过去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沉稳，周全，得体，理智，分毫不乱。

　　他正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主持人侃侃而谈。

　　“肖成锐是个很有潜力的演员，稍加磨砺，必成大器。我在片场看他演戏的时候，都差点被他迷住了。”顿了顿，又不疾不徐地补充道，“当然，我指的是戏中的他。”

　　玩笑一出，全场爆发出阵阵笑声。

　　而他身旁英俊而年轻的面孔有些不好意思，忙表示自己还需要历练云云。

　　覃天逸如同雕塑一般，怔怔地看着屏幕。眼睛酸酸涩涩的，却始终挪不开目光。

　　这样的玩笑，原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任何人开出。

　　“请问……你、你是演《流星》覃、覃天逸吗？！”

　　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在耳侧。

　　覃天逸转过头，就看见年轻的女孩子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眼里有着期待和不确信。

　　轻轻地笑了笑，他摇摇头，说：“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女孩一惊，神情里闪过明显的失落。又看了看他，最后窘迫地道歉，匆匆而去。

　　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覃天逸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还记得自己最红的时候，还经常为如何躲开粉丝和狗仔的围追堵截而烦恼不已。可如今的他倒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走在大街上，根本没什么人能认得出来。这样从天堂坠落地狱般的落差，他原本也感到而来失落，然而时间长了，竟也慢慢习惯了。

　　而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半的时间。

　　*****

　　为什么要对好不容易认出他的粉丝否认自己的身份？覃天逸扪心自问。

　　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吧。他甚至早已不记得，自己的本名究竟是什么了。

　　这三个字，连同自己曾经的辉煌，都是那人一手赐予的。

　　而如今，自己也该把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过往，一并还回去了。

　　就好像当年那部让他一炮而红，声名大噪的影片片名一样——流星。

　　无论璀璨时多么光耀万丈，瞬息之间，终将归于消亡。

　　【Episode 2：交锋】

　　“太可恶了！一连问了三家，居然一听你的名字就直接说不要！”段子辰生气地将手机摔在床上，“你好歹也是大红大紫过的，我不信他们韩家有这么大的本事，真能一手遮天！”

　　“别生气了，再换一家试试吧。”

　　覃天逸蜷缩着身子坐在床头，依旧裹着厚厚的被子，依旧是那句听起来十分没有说服力的劝慰。

　　“我是替你不值，”段子辰摇摇头，“论长相，论演技，伦潜力，你哪一样不如人了？可最后呢，那个人一句话，你一雪藏就是半年，再然后，他又是一句话，你就直接净身出户了。现在你连个下家的找不到，傻子都知道是谁在捣鬼！就算过去只是生意关系，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

　　覃天逸没有回答，只是将被子裹得紧了些，没有说话，身子却有些发抖。

　　他慢慢地想，如果一切只是简单的生意关系，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见对方神情里闪过落寞，段子辰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激动了，经过一年前的那场浩劫，覃天逸身心状况都变得很差，是不能受刺激的。

　　于是他缓和了语气，“哎，我是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是要逼死你才罢休吗？”

　　“我……”覃天逸眸光微微颤了颤，想说什么，然而因为声音太低，对方并未听见，已然推门走了出去。

　　叹了口气，他拿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盯着发呆，许久许久。

　　直到那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看清了上面显示的号码，本能地，覃天逸整个人一抖，随即有自嘲地笑了起来。

　　最可笑的，莫过于在自己已经删掉了他的电话号码之后，却根本忘不掉那一串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数字。

　　平复了心情，他拿起手机接通。再开口，声音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平静，甚至还带着隐约的笑意，“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打来？”

　　“是么？”那头传来一声低笑，声音沉稳，富有磁性，“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打来。”

　　覃天逸转头看向窗外，一片枯叶在秋风的吹拂下，孤零零地从枝头落下，带着一身萧索的气息。

　　他垂下眼，没有说话。

　　短暂的风声隔着电话线的两端飒飒吹过，末了，那边才终于再度有了声响。

　　“天逸，回来吧。”

　　覃天逸身子猛然一僵，忽然笑了起来，“费尽心机斩断我的路，我别无选择，自然就会乖乖的回来找你，是么？韩铭朗，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对一切都那么有信心啊。”

　　分明是听出了讽刺，那头的声音却依旧沉稳如山岳，“你当年宁肯解约也要走，我答应了；如今，如果想回来了，我也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可天逸，我对你的纵容是有限度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微微一顿，严厉的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当年的事……”

　　“韩铭朗，你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有如神祗的模样。就好像没了你的施舍，我就要饿死街头了。”没等他说完，覃天逸已经抢着冷笑出声，“不过，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你应该明白，我覃天逸就算真的饿死街头了，也不会回来求你！”

　　说完，果断地挂掉了电话，扔在一旁。

　　可人却如同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瞬间失去了刚才所有的凌厉和盛气，覃天逸靠上床头，木然地看着天花板，回忆走马灯似的飘过。

　　他想起自己和韩铭朗许多次针锋相对的争吵。为了那个短暂辉煌最后却被人替代的自己，为了在落满大雪的夜里吻了他的自己，也为了最后落得雪藏结局的自己。

　　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一厢情愿，感情从来得不到回应的自己。

　　眼睛微微有些模糊，却立刻本能地眨眼，仿佛如此就能将一切抹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下去，不光是韩铭朗，连他自己也会变得瞧不起自己。

　　【Episode 3：机会】

　　覃天逸以这样一种方式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显然是出乎意料的。

　　《微光救赎》公开选角的会场，覃天逸一身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靠在墙角，接听着电话。这个打扮在众多精心装点自己从而寻求踏入娱乐圈的新人中，可谓是极为寻常而不起眼。

　　可他这样非同寻常的身份，已然让他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太多的目光。

　　覃天逸神情很平淡，只是垂眸听着那头段子辰的咆哮，“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居然不跟我这个经纪人打招呼？覃天逸，你疯了？！”

　　“子辰，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同对方的抓狂相比，覃天逸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这样的决定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段子辰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几天媒体说得有多难听么？”

　　从海选到今天的最后总决选，他都是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参加。纵然已经过气，但这个消息在娱乐圈里面还是掀起了一定的波澜。只不过媒体关心的重点，不过集中在“曾经一线小生，因无人捧，沦落得只能去参加新人选拔赛”这样的地方，在开挖他和老东家韩氏集团恩怨的同时，各种充满恶意的猜测也纷至沓来。

　　最多的，不过是说覃天逸此举显然昭示了他此刻丧家之犬的境况。毕竟曾经红火过的演员，但凡又一丝机会，也不至于自降身价，来同一干新人竞争，参加这样小投资小成本，没有什么出彩可能的影片。

　　覃天逸慢慢道：“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又何必介意？”顿了顿，重复了自己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支持我。”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从段子辰随着他这么一个没有前途的演员离开段氏的那一刻起，就知道。

　　“天逸，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柔弱的类型。”段子辰再度无奈地叹气，不过末了，语声中带了几分笑意，“不过能看到这样一个重获生机的你，我很高兴。加油吧。”

　　覃天逸拿下《微光救赎》的男主角，从实力上说，其实并不意外。毕竟有过多部影片的经验，比起稚嫩的新人，可谓是很有优势。

　　而正因如此，开始他也遭受了许多“老欺新”之类的炮轰。只是炮轰只持续了几天，便忽然没了声息。

　　不过对于覃天逸而言，人生的最低谷的经历过了，他还会怕什么呢？

　　这一次，毕竟是有一个角色到手了。哪怕这个片子的班底不过是二三流，投资也十分地微小，但不论如何，也算是进步了。

　　剧组开工的当日，制片人出资，请全体演职人员在一家酒楼里吃喝疯闹了一个晚上，借以振奋每一个人的斗志。次日凌晨，覃天逸跟在众人后面，脚步有些虚浮地走着。

　　虽然回归了演艺事业，让他从心底而言感到了熟悉的温暖。可是毕竟身体大不如前，彻夜无眠，让他此刻感到走路都很吃力。

　　一步没站稳，险些歪倒在一旁。而这时，手臂却被一个有力的大手握住。

　　覃天逸身子一紧，下意识地回头，便果然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韩铭朗依旧穿着黑色的风衣，神色冷峻，眉目轮廓如同雕塑一半清晰锐利，便只是站在原地这么看着自己，都让人觉出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这种高高在上的压迫，同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多年前，如果不是韩铭朗的出现，父母双亡的覃天逸，在这个繁华城市里，也许依旧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流浪者。

　　韩铭朗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演戏。

　　覃天逸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春光明媚的街头，对方站在他的面前的模样。

　　他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可以给你一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张俊朗如雕刻的面容里，满是带着些许张狂和自信的笑意。

　　那笑意落在覃天逸眼中，有如神祗。

　　在那之后，韩铭朗果然如他所言，出资助给自己特训演技，带自己出入上流场合。半年之后，覃天逸已经脱胎换骨。

　　那是他人生中最巅峰的时刻。

　　几次男二号的小试牛刀之后，他第一次以男一号的身份出现在大荧幕上，就顺利地一炮而红。从那时候开始，广告，代言，通告接踵而至，几乎是戏剧性地，他成了公司的摇钱树，甚至整个娱乐圈的宠儿。

　　韩铭朗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他出身豪门世家，年轻时候做过演员，也红极一时过，后来自己开娱乐公司做老板，也照样捧红许多艺人。

　　覃天逸就是他捧红的第一个签约艺人，他的声名大噪，也使得整个公司随之走向正轨。

　　那时候，他相信，韩铭朗就是他的神，就是他点亮他生命中的那一道明光。

　　覃天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理智告诉自己应该马上挣脱开来。可是不知是身体太过无力，还是理智早已背叛了自己，他只是看着对方，动弹不得。

　　直到从对方身后，走出另一个高挑纤细，容颜俊美的男子。对方没有说话，但是含笑看着他，可眼神分明说着三个字：你输了。

　　贺天锐，那个曾经代替他，被公司力捧的人，如今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了韩氏的宠儿。

　　心口突然很疼。

　　他撩开韩铭朗的手，高傲而疏离地道了声“多谢韩老板”。

　　听到这样生分的称呼，韩铭朗眼中隐约闪过丝丝凛然，很快又带着一点讽意，瞥了瞥走在前面的人，笑道：“我当你那天那么理直气壮，是找到了很么好的归宿，原来就是这么个小成本的片子？”

　　“与你无关。”覃天逸转身就走。

　　只是临走前，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落荒而逃，自己根本就是在乎。

　　他可以无视媒体对自己的侮辱和诟病，却不可抑制地会因为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心口疼如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