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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光容易把人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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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在船舱里剥了一把莲子,递了一半给陆芷沅,剩下的一半同杨柏两个人分了。夏天是产莲蓬的季节,有池塘的人家是最幸福的,杨家老屋前就有一方小池塘。陆芷沅记得还只是好几岁的时候,到了炎夏,他们几个人总会偷划了杨伯的船,那时依旧是杨柏撑船。碧绿的荷叶,就像被风掀起来的小伞,把船舱里的人都遮掩了过去,满满地铺了一池塘,青荷盖绿水,上有并头莲,她同小莲就躺在船舱里择莲子吃。
那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陆芷沅轻轻叹了口气,将莲子一个一个放在唇上咬开,用舌尖挑出幼嫩轻甜的莲子,吃得既细致又不浪费。她见小莲又要去剥一个新的莲蓬,朝岸上努了努嘴,小莲侧头望过去,唉哟叫到:“要到了!”
船靠了岸,杨柏先上岸,在白杨树上扎紧了纤绳,又去领陆芷沅上岸,小莲倒是随性的,不用他牵已经蹦下了船。他三人脚刚落地,石阶上突然冲出几名宛军士兵,为首的正是徐良。只听徐良厉声喝道:“什么人!”杨柏顿时吓得双脚一软,好在他人机警,瞬间就缓过神来,连忙堆笑道:“徐长官,是小的啊!陆老爷家的佣人,这是我家小姐,今日里刚从省城里回来,还望徐长官行个方便。”
徐良上下打量了一圈陆芷沅。这样近的距离再瞧她,眼睛鼻子口各色五官无一不长得熨帖,直瞧得人心里如清风揽月。他向杨柏喝道:“省城里近日来不甚太平,你说她是你家小姐,她就是啦?空口白话谁信啊!”“这……”杨柏叫他逼得口舌无措,只得说道:“那小的等老爷回来了再让老爷去请示徐长官。”他转身对陆芷沅使了眼色,她二人心领神会,欲将返回渡船,只听徐良骂道:“王八羔子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知道这女娃子是不是郁军派来的奸细。来人!把这俩女的给我绑了,等你们陆家拿了证明过来再放人。”
往常县衙里不办案的时候,差不多都是空的。这些年战乱不断,县长也是前后不济。有时这个还在任上,就莫名其妙地被揣着任命状的人赶下了台;有时一连六七个月都没人管事。前一任县长还是呆得最久的,在龙标住了三年,因是从西洋留过学的,上任没多久就将县衙后的官邸改造成了中西结合式的洋楼。卢大海到了龙标,便也以此地为府邸。
穿过大堂是一路荫荫绿绿的银杏道,那叶子是扇子状,波浪纹的扇尖,压皱纸般的条线纹路,舞动在头顶,别是一番情趣。阳光就从这舞动的空隙中投下来,在人肩头落下斑斑点点的光辉,金色的光辉,热风一吹,如蝴蝶般,粼粼展翅。一个士兵见她走得有些慢,推了一把,陆芷沅顿住脚步,回头扫那人一眼。她人虽孱弱,但骨子里却有些烈性,这一束凌冽的目光,自那纤瘦的身子里迸发出来,如冰锥般寒冷坚硬。令这士兵微微一凛,硬是愣了两秒才跟上去。
左转就是玉苑,是县长的居所,占地不大,正首是一栋两层阁楼,阁楼两旁种上了芭蕉。眼下西首上的那株正开了花,明黄的色彩甚是亮眼,将那芭蕉叶下的面庞也染上了明亮的颜色。士兵见是白少卿,赶紧立定,陆芷沅也只得随这些人停下脚步,听他们称呼他为“白少”。
白少卿一身橄榄绿,英挺俊朗。他从军多年,眉宇间却鲜少有军人的那种杀戮戾气,只多了些温文尔雅。陆芷沅隐约觉得这人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不免多瞧了他两眼,但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四目相触,怕显得女儿家轻佻了,慌忙扭头望向他身旁的那朵芭蕉花。
他原本在屋里看书,冒冒失失的小兵呈了徐良的命令进来,绘声绘色地同他描述了一番,闹得他不不胜其扰。来到龙标的这几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标致的姑娘,只不过再标致也抵不过卢大海在省城里玩过的那些女人,要想让他在龙标这块地方上出事,还是颇有点难度。但见徐良身边的小兵说得那么起劲,转念一想,这小兵也是跟随徐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说来怕也是个美人。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他也起身往门前站了一站,谁知这一站便再见了陆芷沅。
三年前。
大帅府外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一连对峙了三日的宛军实在有些拿不住了。沈石安排徐良向上级请示,得到的回复依旧是“不可伤及无辜”。李毅君走进来,向沈石呈报士兵中又有人被学生抓伤的事。
“这些学生娃子,不好好呆在学校里读书,跑出来搞什么游行示威,真是吃饱了撑的!”沈石十分愤怒,可又因上级有令不能动武,已叫他憋屈了好几天。想到这里,他不由激动地掏出了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毛瑟手枪,一把拍在桌上,震碎了手下的玻璃:“要不是总司令有命,老子不出去一枪崩死一个,还干脆些!”
众人素知他脾气暴躁,见他连打仗的家伙都掏了出来,也明白他正是气冲牛斗之时,谁也不敢上去拔火。白少卿刚从前线抵御中抽身,还未踏进办公室便见迎面而来的沈碧秋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知趣地候在门外,且依她端了一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先进了屋。
沈碧秋将炖盅搁至父亲跟前,叫李毅君拿了顶帽子过来,在父亲头上一边摆弄一边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这一次可以顶个把星期了。”沈石叫女儿这般挪揄,满腔怒气拼到极点后陡然崩出一声笑来,震得满屋子如五雷轰顶。徐良见他笑了,心下也轻松不少,忙夸赞道:“还是我这世侄女儿有办法,瞧我们这些人看见大帅发火谁都不敢惹。”沈石笑道:“老徐,你还夸她,这一群小的都是叫你这个世叔给惯坏的,一个两个都敢老虎嘴里拔牙了。”沈碧秋盛好羹,推到父亲面前,嗔怪道:“嗯,您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我不去您嘴里拔牙难道去闻别人的口气?”
沈石听她这样一说,笑得差点儿呛到,指着她说:“你这孩子牙尖嘴利,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沈碧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跟您学的。”又学着他刚才的模样,伸手指向天空:“‘老子出去一枪崩死一个’!”她素来是不端架子的,如此这般娇俏可爱惹得一屋子人都不免哈哈大笑。沈石赶忙唬了她,说:“你这孩子,净没个女娃子的规矩。要是有哪家的公子少爷能够看上你,只消说一句,我聘礼都不要,八抬大轿把你送过去!”
候在门外的白少卿明白沈石已消了气,立刻进屋向沈石汇报。沈石听闻情况有所好转,舒了一声,叹道:“卢大海这小子,真是不省心!明知如今世道乱,还在这里胡来,我说要不是他,这次估计还闹不起来!”白少卿笑了笑,也不言语,此时黄清廷神色慌乱地跑了进来:“报告大帅、白少!我军同学生打起来了!”
宛军收到的指令是“不可伤及无辜”,白少卿向来以此话作为对抗此次示威游行的行事准则,他还一再告诫手下的士兵不许动手。这几日虽同学生们发生过几次冲突,但至少双方没有人受过重伤,眼下黄清廷说“打了起来”他不免紧张,担心当兵的下手没轻没重,于是请示了沈石,亲自出了大帅府。
原先井然有序的学生队伍如同一盘散了的白米,与绿衣军人混在一起倒像是白米中混了绿豆,势要熬成一锅浓粥,白少卿架着喇叭在栅栏内呼吁了半个小时,双方反而越闹越凶。冲在前头的个别学生已叫士兵揍出了一脑门的血,大半张脸血红血红,瞧着令人揪心;多数女学生则在撕扯中哭的哭、叫的叫、喊的喊,真是哀鸿遍野、一片狼藉。
白少卿叫这场面也搅得心里动了气,掏出手枪冲天空放了一把,大帅府外的整条街顿时鸦雀无声。
“宛军士兵!——集合!——立正!——退后五步!”
混乱中的士兵迅速从学生队伍里清理了出来。学生们被这场面震摄住,再瞧对面一个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也是青的青、紫的紫的士兵们,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和惭愧,于是自动后退了几步,空出军民之间一米宽的距离。
白少卿见彼此冷静了下来,走到前方同士兵们站在同一线上,向学生呼吁道:“你们为什么要闹游行?不就是因为国民受到外贼欺负,你们心有不甘吗?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外贼会压迫剥削我们,是因为我们人少吗?还是因为我们不够团结?”
李毅君见白少卿离游行的学生那么近,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想去劝他,叫他赶走了。白少卿接着说道:“我们之所以受欺负,是因为国家不富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这群人不好好读书,不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不努力学习国外科技经验,浪费大好青春在这里聚众闹事,谈什么‘抵制外国资本主义侵略’?谈什么‘保家卫国’!”
他曾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对于洋人的态度他比这帮学生都清楚,也更能体会学生的心情,如今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讲说直切中心,倒叫学生们有些醒悟了,纷纷露出倦态,他正欲借此呼吁大家回家吃饭睡觉正常上学时,人群中突然喊出一声“射人先射马”。
李毅君要去护他,“嘭”一声巨响,枪已经开了。学生们见自己这边竟有人藏着枪械,纷纷吓得四处逃窜,各处乱踩乱踏,混乱中他只觉得怀里忽地一沉,他下意识捂住那人肩头,那女子震了一下,回头瞥向他,露出半张煞白的小脸,一双眸子光明而坚贞。他俩俱是一惊,那女子旋即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冲回人群,消失在了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