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朝花》一叶安生

47、第四十四章

　　每当我们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无可奈何的时候，便总是会说——事情好像都在朝一个既定的方向发展。

　　关饶被当做精神病人完全逃脱法律责任，关在精神病院里等待杨清的救援。关晓晓和唐俊回到G市，再筹划那场因为意外而被推迟的婚礼。至于石洋……
　　是这样吗？看似好像是的。
　　关饶确实逃脱了法律的制裁，确实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关晓晓与唐俊确实回了G市。而杨清……或许，是她还没来得及。
　　关饶自杀了。死在他身下的那张小床上。
　　画面很像关晓晓曾经看的一本书里面她想象中的那个场景。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求死而不得。硬生生用床板把手腕上的静脉动脉全都磨断。被自己的鲜血围绕在熟睡的床板上，身侧还躺着那个深爱着她的男子。
　　惊悚却又美丽。
　　而关饶，只有一个密闭的空间，一张冰冷的床，一个孤独的自己的身体，和那同样被磨断的颈动脉。
　　他们的相同之处，大概就是灵魂上的共鸣。他们被看守着，被束缚着，却又执着的追求着自己所追求的。以一个极端的不能被别人所接受的方式，成全自己。
　　关饶的葬礼很普通。没有他曾经追逐的那群好哥们，没有任何他曾经吹嘘的好伙伴，甚至连他相熟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而这其中，最令人惊讶的，便是关陆一家人，出现了。大概是来悼念这个家族里在最灿烂的年华而死去的人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关饶的这种勇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关饶的这种命运。
　　“关饶死了，就没人跟你抢财产了吧。”
　　“关陆，你每天就是用这样的眼光在看你爸妈吗？念着他们的财产？”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多年前那样依赖的哥哥，现在确实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是浪费。
　　关陆的爸爸，关晓晓和关饶的大伯，是个公务员，家里还算是有点存款。关陆也还有可惦记的东西。人之常情。可这样的想法被洒在太阳光下，被披上的，只能是不孝顺的外衣。即便是习惯被人唾骂的乞丐，都受不住太阳光的灼热。更何况是关陆。
　　“关晓晓，别老是把自己看成是个圣人。你会为关饶流眼泪？”
　　“不会。”晓晓很诚实的回答。
　　这原本就是实情。她对关饶的情感，原本就不多。后来的那几年，也都被他或她挥霍光了。
　　关陆冷笑一声：“到是诚实。也还算对得起奶奶死的时候我妈被你迷惑了，我替你正名的苦心。”
　　“关陆，你还好意思叫奶奶？你可是连面都没露过。”
　　晓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正名到底是正什么。只是对他主动提到“奶奶”这个称呼而感到莫名的难过。
　　“现不现我都是她最疼的大孙子。”
　　晓晓还他一声冷笑：“你也知道自己是‘孙子’。”
　　这样的口舌之争，也只是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意义。
　　把有火没处发的关陆留在原地，晓晓下山去找同来的人。不过她觉得，关陆应该不会在上面呆太长的时间。因为那旁边就是奶奶和爷爷的坟头。所谓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有鬼的人，总会下意识的离那些鬼神的东西远一些。

　　关晓晓在家里呆了三个月。
　　从G市走的时候，她把幼儿园的工作辞了。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再回G市。或者说，还能不能，有没有必要回去。
　　石洋每个星期会赶回来。有的时候会带她出去吃点东西，有的时候会带她去以前去过的地方看看风景。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发呆。
　　唐俊一次也没来过。
　　晓晓也没打过他的电话。
　　她明白为什么。
　　两次的意外，致使唐俊的父母改变主意。毕竟，没有任何一对爹妈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去娶一个生命如此精彩的女子。
　　不知道是谁先提过了，秋天，大概会比较引发怀念之情吧。秋天的落叶，缠绵的秋雨……
　　晓晓特别喜欢下雨天。前提是她呆在屋里。
　　她的房间的窗台不宽，很高。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到窗台边上，在会摔下来的恐惧中，看外面雨滴落到地上场景，听它们落到树上的声音。大学的时候，她睡上铺，正好也是靠窗的那一边。窗户外面就是极具特色的悬铃木。
　　女孩子总是会产生一些稀奇古怪，可是却很浪漫的想法。成雅曾经说，她特别想在下雨的时候，去体验一下漫步雨中的感觉。可是G市环境不好，空气很脏。虽说一场大雨落下来之后，再难冲洗的污垢都会被遮掩在湿润的地表下。可这冲洗污泥的大雨，她们始终也没有勇气去体验。
　　其实，晓晓有过被大雨冲刷的经历的。
　　五年级，下午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晓晓没有伞。她等到很晚也没有人来接她。只好背着书包，自己跑回家。所有的书都被泡的鼓鼓的。那天，她的妈妈在家陪她的弟弟。
　　初中一年级，那是难得的一次大雨。走在马路上，雨水真的没过了膝盖的那种大雨。晓晓同桌的爸爸来接女儿，借给了她一把伞。晓晓自己淌着水回了家，自己洗了被泡湿的衣服。
　　高中二年级，周六要去学校里上自习。那天也是下着雨，一直下着。晓晓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害怕会被石头绊倒。就那么担心着，到了学校。全身上下都被湿透了。却在到了班里的时候，被所有人都劝着又回了家。
　　她淋雨的经历，都不浪漫。只有不想回忆或是糟糕的记忆。
　　晓晓依旧像从前那样，坐在房间的窗台上，看着窗户外面的雨打在玻璃上画出的一道道斜线。
　　“你为什么现在死了。”
　　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现在”，到底是在指什么。
　　“你不喜欢他，我一直都知道。”关妈妈走了进来，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
　　那是他们家，最软、最舒服的一把椅子。关饶100天的时候，坐在那把椅子上，照过百日照。
　　那个时候的关饶，头发还没长出多少。但是瞪着两个大大的眼睛，里面写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探索。穿着漂亮的小衣服，劈着两条腿，脚上穿着白色的小袜子。从照片上还能看见他在照相之前把尿撒到了垫子上的痕迹。
　　他们家有两本影集。一本，上面全是关晓晓的照片。一本，是其他人的照片。这是关晓晓自己分出来的。两本影集从来都没有被放到一起过。
　　除了晓晓14岁那年照相馆搞活动，两位家长新拍婚纱照的那一次，他们一家人，好像就没有别的全家福了。那唯一的一张，还被当时还不懂事的关饶给撕烂了。虽说被胶带粘了起来，塞到了影集里面，却始终还是抹不掉那道已经被毁坏的痕迹。
　　有些东西，破了就是破了。再怎么修补，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
　　“晓晓，你是个好孩子。若不是被我生下来……”
　　“若是别人生下来，我就不会有这么好了。”
　　关妈妈笑了笑：“你一直很懂事。”
　　晓晓很迷茫。懂事与不懂事，大人们的判定条件到底是什么？
　　同样的一个人，有时候说的话，就是懂事，有时候说的话，就是叛逆。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A就被夸是懂事，B就要受到棍棒的对待。
　　小时候，大人总是说我们不懂他们。可为什么长大了，我们依旧还是不懂他们。
　　“其实，我知道你很苦……”
　　“妈，我苦什么？”晓晓又打断了关妈妈的话。
　　关妈妈好久没说话。
　　晓晓淡淡的笑了笑：“妈，您不用这样。关饶在的时候，我都会孝敬你们，更何况他不在了。”
　　关晓晓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她的妈妈。
　　她以为，是关饶不在了，所以关妈妈在丧子之痛之后，想起了她这个女儿。她以为，她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陪自己的爸爸妈妈。这次，没有人再跟他抢。她以为……
　　她以为的，错了。
　　那个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出老年斑的女子；那个为了自己的孩子操劳一生的女子；那个即将满头银丝的女子……去投奔了她从未信奉过的上帝。选择了跟她的儿子相同的方式。
　　那天，她是来跟她的女儿告别的。
　　对不起，又要让她送走自己的亲人；对不起，没有好好的专心爱过她；对不起，让她这么多年活的这么苦；对不起，在她和关饶之间，她又一次选择了后者……
　　关爸爸好像真的是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的样子。
　　那个陪伴他走了半生的女子；那个照顾他衣食起居，偶尔还会跟他吵吵架的女子；那个为他养育了一双儿女的女子……
　　关晓晓第一次好奇起了他们的当年。
　　他们的婚礼，是否也是简单却热闹的？他们的洞房花烛，她的爸爸是否也是珍惜的看着她的妈妈从女孩蜕变成女人的刹那？妈妈进产房的时候，爸爸是否也是焦急的在外面等待？等待着他们的孩子？会否有那么一瞬间，爸爸也是在意过她的。
　　没有答案了。从前她没问过，今后，则是不再需要问了。
　　不同于关饶的葬礼。关妈妈的葬礼上，来了很多晓晓都不认识的人。他们都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着：“可怜的孩子啊。”
　　谁还在乎，她已经27岁了。他们只知道，黑发人送走了白发人。却不想，这是每个人都必经的过程。
　　晓晓没有哭。关爸爸也没有哭。
　　不是眼泪都已在之前的关饶身上流光，而是在前一天晚上，就真的流尽了。晓晓第一次抱住自己的爸爸，像抱一个站不住的孩子那样。
　　父女俩第一次相隔这么近。她真正的拥抱她的父亲，在这样的一个时刻。
　　石洋把晓晓接到了他们家。让他爸妈好好照顾照顾她。
　　唐俊是在第二天，到了石洋他们家的门口。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什么都没说。
　　“你来了。”晓晓诉说着。没有丝毫别的情绪，像意料之中的事情。
　　唐俊点点头：“石洋告诉我，让我来的。他，对你很好。”
　　“所以呢？”
　　“我可以把你接走吗？接到我们的家里去。”
　　他对你很好，可我不想让你接受。所以，我来把你接走。
　　莫言说的那句至理名言：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就像满月过后，接着的便是缺。
　　石洋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先回了他工作的地方。自此，再也没出现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真正的让他们两人，江湖不见，永世隔绝。
　　可是除了石洋，还有一个人，这一生，都没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