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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湖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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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洛曾经为了自己还可以活多久这个问题痛哭流泪过。
在年幼无知的时候他曾经独自坐在餐厅,听着母亲播放的一首宗教歌曲哭得满脸一塌糊涂,最后自己一个人跑去洗脸。那个时候他的感觉是总有一天这个地球上将不再有他,他是个好孩子啊,这个世界怎么舍得抛下他呢?这个世界上不要他了他又能去哪儿呢?他会变成天使吗?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会记得他吗,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会记得他吗,就像他们记得那些早已不在了的名人们。
他总觉得自己会有一天变成了不起的人。
他觉得太寂寞,母亲曾经许诺让他养宠物。他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太过脆弱,不能承受死亡;他太过弱小,没有办法成为谁的依靠;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全心信他的生命;他在逃避,害怕承认如果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寻到慰藉,他就不在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一场骗局。
教育者在强调着梦想的力量,告诉他一个人会因为梦想而伟大。当一个人向着他的梦想进发的时候,他就会是人生的赢家。
他想告诉他们,都错了。一个人最伟大的时候,只有幼年幻想自己伟大的时候。那时候的任何人,都可以是科学家、演员,都是万人颂唱、万人敬仰的神,然后他会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开始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看开,如果下一秒他的生命就会终结,他也能从容赴死。
人没有太多可以抛却的东西的时候,总是能洒脱许多。
有太多励志的文章都教育他死亡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又或者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有,为什么没有勇气面对生存呢?
这一切都太理想了,他从来不喜欢乌托邦。
在他看来,这样的句子不过是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想尽办法留下不幸的人,让那些不幸的人继续为了生活在顶端的人们奉献自己的血肉罢了。
他想笑。
他的人生早已是一滩污浊的烂泥,直面死亡是对精神的解脱。在街头的时候他跌跌撞撞,能在这一秒为了前来营救的友人肝胆相照,也能在下一秒插朋友两刀。他以为自己还活着,虽然心里的鲜血早就枯萎。在医院的时候他不断想着干脆就不配合治疗了吧,或者自己悄悄跑到天台跳个一了百了。
然后他见到了司洛威斯神遣使。
神遣使说可以放弃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他想也没想就决定用寿命作交换,只是人类寿命的价值之低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就用五十年的寿命去交换吧,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并且死在生命最热烈的年代。
只是他总以为自己命中可以活到八十岁,现在他才觉得没准儿一开始他也就只能活个七十三岁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了非凡的虚弱。帐篷里没有别的人,他坐起身来平稳了一下呼吸才朝外走。
帐篷外支着几张桌子,几位首领面色沉重地坐在那里商讨着什么。冢原奇看到赫洛便招呼他过去,特里莎直接跑到了他眼前:“你没事吧?这几天你晕倒得太频繁了,你的寿命……”
赫洛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他走到首领之间坐下,听他们讲述这次怪物来袭造成的毁灭性打击。虽然在拼死的保护之下,有着保障人们生存下去能力的人都存活了下来,但是总体上损失了近三成的人口。赫洛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知道他们眼中其实带着欣喜,为自己存活下来的同时还减少了人口压力。最终有一位首领拉住赫洛的手,拜托他如果再遇到怪物来袭,希望他能使用自己的能力压制住对方,这样可以确保人类的生存。
特里莎欲言又止,认为赫洛目前的身体状态恐怕承受不起这样的体能消耗了,可她实在想不出新的办法来保全人类,只能愧疚地看了赫洛一眼就低下头去。
赫洛总是不喜欢别人像看一具尸体一般地看着他,他无言地转过头去,在稍远的地方看到了凉然。
她就这样站在那儿,背后是茂密的雨林,绿色的植物像是镇守在她身后的怪兽一般虎视眈眈。
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她看上去太瘦了。
瘦到不可能有那样的力量摔开体格强壮的怪物。
特里莎察觉到了赫洛的目光,自认为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一颗心满是怜悯地去拉过凉然,让她就坐在了他身边。
大家表情都太过凝重,无论真假。冢原有些看不下去了:“虽然怪物来袭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现在我们也已经找到应对的方法了呀,应该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吧。”
“这么说实在是太乐观了。”特里莎目光黯淡。
冢原捋了捋头发:“因为我很想回去看看啊,我到岛上来都八年了,我的女儿应该都十四岁了啊。不过我老婆,或者说前妻一定不会给我女儿讲有关我的消息的。”
大约是打开了话题,首领们都聊起了在现代社会的自己的人际关系。只有赫洛和凉然游离在话题之外。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在这里,或者在现实社会,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赫洛突然想起了之前凉然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差别是什么呢?没有爱的话走到哪儿都是沙漠,所以没有差别吧。
“凉然,你呢?你的亲属们呢?”特里莎突然把话题抛给了凉然。她看了凉然一阵儿,又朝着赫洛眨眨眼,大约觉得自己是个神队友,可以帮赫洛多了解一些有关凉然的消息。
凉然转过头看了赫洛一眼:“无论你身边有再多人——家人、朋友、同事,也没有谁能永远陪伴着你。”
特里莎倒是没想到凉然的回答如此消极,有些尴尬地接了几句,最终大家结了话题,各自回了自己的帐篷。
凉然也准备离去了,左手却被人拉住,她回过头,看着赫洛拉住她的右手。他早就不颤抖了。
“陪我去走走吧。”赫洛声线淡然。
凉然没有动作,只看着他。
他的目光不言不语,没有多余的情绪。风从她的背后拂来,扰动了她耳畔细碎的发丝,最终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最后她垂眸,点了点头。
赫洛走在前面,穿越过雨林,光线铺洒下来,眼前一片斑驳。他看到前方有一个湖泊,走到湖边,在倒影中审视着自己垂死的面容。
“死亡并不可怕,我很长时间都这么觉得。”赫洛指尖轻触水面,端详着水中破碎的影像。
她也看着水面,只是听他说着,自己没有言语。
“其实我曾经害怕过等我死后这个世界没人记得我——虽然肯定不会有人记得我啦!”他站起来摊了摊手,“不过,如果不是自己在意的人的话,记不记得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你没有在意的人吗?就是那种,放在心里的,随时都会想着的人。”赫洛目光放空。
她摇了摇头。
“你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吗?”他的视线就凝结在她身上。
凉然脸上有些淡淡笑意,转过头去看向远方:“心里装着一个人吗?大约,和心里长了一个瘤的感觉一致吧。”
赫洛垂眸:“爱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呢?”
爱?
她短促地扬了嘴角:“那是多么让人觉得恶心的字眼啊。”那声音结了冰,锋利得足够刺破他的心。
赫洛有些绝望闭了眼,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长筒型的东西:“……如果我杀了你,会算我完成了悬赏吗?”
他手指一松,整个布袋就掉在了地上,瞬时滚了两圈,停在了凉然的脚尖。
凉然没有弯腰,只是微张手指,布袋直接移动到了她手中。她打开来一看,正是“猎杀无爱者”的悬赏。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她淡淡地说着。
他第一次为自己知道多的东西感到哀伤:“是啊,做不到。”
凉然少有地笑着:“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的?”
赫洛思索了一会儿:“你本就特别。而且一个人如果怀疑另一个人,总是很容易找到怀疑的佐证的,不管这证据是否真的有力。”
也许当他在脑海中将一切都串连起来的时候他并不真的相信她会是“无爱者”,但他心里在怀疑,目光就变了颜色,比如他会思考为什么多丽丝拥有的读心术的能力看不透她;比如他觉得是她移动了怪物的位置杀害了多丽丝;比如他认为她举例身边的人的时候提到同事,按照正常的时间你该是十九岁获得了机会,二十四岁时被流放。虽说十九岁的人有同事没同学也是可能的,但是他更觉得正确的事实应该是你在二十四岁才获得了机会,因为失去爱了也不用浪费五年,所以直接被流放到了这孤岛上。
他甚至不再看她。他多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残酷的错觉,等他逃离这样的幻境就还是一派和平,他和他的盟友们愉快地生活着,他还是那个在这个岛上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想要追寻一种未来的人。可是世界只有一个,还是那个决心和他分道扬镳的世界。
“你杀了那女人,那个被我们当做‘无爱者’的?”他开口,决定解开所有谜题。
“在你们预备在森林下雨的那晚,碾碎了心脏之后就埋在森林里了。”她仿佛在讲着一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这种平静像海啸,带着摧毁他心脏的力量。
“她不是‘无爱者’,怎么还是有那么强悍的力量?”他在思考究竟还有什么有这样的价值。
“温柔。我站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听到她在给那少年讲述自己的经历。”她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等价交换’,都不过是司洛威斯的‘开心就好’。”
站在树上?他看向她,有些好奇地问着,就仿佛是一个崇拜者对着自己的偶像:“你……移动物体——也包括移动你自己吗?”
“不,我从未说过我的能力是移动物体。”她低下眼眸,“我的能力,是物理上的支配力,当然包括空间移动。”
“操纵时空”是人和神之间的界限。
他颇有些惊讶,但多少还是有些了然:“……神的力量……”
“所以危险。”她似乎有些自嘲,“现在你准备怎么做呢?”
“你不想离开孤岛的吧。”赫洛一瞬不瞬地望着凉然,“解除联盟吧。这样我们杀掉神使以后你也不用离开孤岛。”
“为什么要回到现代社会去?明明是被驱逐的对象了。”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两句,她看着他,“可我又不可能直接离队。”
“帮助我们杀了神遣使。”他想到了一个义正言辞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作是一直以来相处的回报吧。”
“总觉得我很亏……”凉然话音刚落,就敏锐地朝后伸出手,破空而来的尖锐匕首就停在她的指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