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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重重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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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带着所有疑点自杀后,无人照顾的张冰被人扔进孤儿院。周围的亲属没有愿意接管当监护人,即使张冰被福利机构反复送到叔叔那儿,可面对的是一扇长久关闭的铁门,上面贴满了各色“牛皮鲜”。最终,张冰还是被送到了孤儿院。
他看到的天是灰色的,空气发青,身上发出类似臭肉般的气味。他不怎么说话,像个人偶经常搬着椅子坐在窗前,看着云间漏下的光。时间推着窗框的影子在他脸上一遍遍扫过。
没人跟他说话,不是鼓励他,而是张冰总像只惊弓之鸟,一旦有任何人碰触,他都会逃到一个角落。
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根本不能说话。即使到了孤儿院,张冰还是会接到陌生人的电话,甚至拿到陌生人的信封,就压在他枕头下面。他一睡觉就能发现。
叮铃铃,叮铃铃的电话声是炸弹。
“张冰,去接电话。”孤儿院阿姨不客气地说:“你要好好劝亲人,表现得像个好孩子,才能被他们接受。听到没有。”‘
张冰只能点头,然后穿过光滑的走廊,小心翼翼不留下脚步声。他踮起脚尖,在传达室里拉着话筒一声不吭地听。
他们说了什么?张冰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他们恐吓的语气,所有的威胁均以“死”为要求。
张冰不敢说话,每次电话里的人都暴跳如雷。他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挂断电话,他会数到100后才敢把电话挂断。
也许是对张冰毫无反应的愤怒,开始逐渐有信放在张冰的枕头下。他拿起来,跑到厕所里,关上门板,拆开信封,信纸上贴满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汉字,拼出威胁的话语。
即便张冰不太懂,但看到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的感觉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成为一直逃避的过去。
于是他做了很长时间哑巴,不和人交流,谁知道孤儿院里有谁给自己寄过信。这里太不安全,张冰想活着。
好在之前的初中接纳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张冰本以为会成为学校宣传的工具,可转念一想,自己算是个污点,根本没有学校需要利用的价值。
可他必须回到孤儿院住。
放学后,他必须尽快回孤儿院,背后总有个影子跟着。他必须挤在人群里,小小的个子不停地钻别人的腿缝。
可无论他怎么逃,铁门一关,他就到了名副其实的孤岛,四面环水,只有不知方向的铃声从走廊里传来。
叮铃铃,叮铃铃,各种陌生的声音:期盼的声音、害怕的声音、焦虑的声音。张冰能听到他们不会遮掩的目的。
孤岛里,张冰别无选择走在光滑的地板上,听着铃声一遍遍放大,聒噪地响彻,即使捂住耳朵,蒙在被褥中,铃声还是恶狠狠地抠开指缝,在耳膜上威胁着。
全世界都只剩恐怖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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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起来。上课居然还敢睡觉。”老师命令张冰,不耐烦朝他头顶扔了根粉笔。
张冰从冰冷的课桌上支起身体,原来之前发生的只是梦境。
“你,去给我在黑板前倒立。快点。”老师对他态度很糟糕,张冰从不敢和他对视。
然而今天老师的脾气格外爆裂。
张冰顺从地站在黑板前,背后是能够想到的嘲笑他的同学们。他弯下腰,屁股羞耻地对着后面,憋红了脸,腿还是不敢抬起来。他总想着会撑不住身体而摔到,头肯定会磕到,所以他根本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老师上前抓住他的腿,将他翻起来,摁在黑板上。张冰狼狈得一只手撑地,一只手遮挡漏出来的肚皮。座位上涌起一波波的笑声,显得非常开心。
张冰看着倒过来的世界,所有人都其丑无比。他们有尖秃的头顶,巨大的伤口般的抬头纹,一把平整的大胡子。
在全班笑嘻嘻的注视下,张冰觉得羞耻,可是能怎么办,只能撑着地面,别无选择。
老师说:“你该为你父母的罪行感到羞耻,贪污那么多,不用再老百姓身上,不给大家谋福利,罪该万死,居然自杀了之,也太容易了吧。现在老师待遇这么低,我们的福利八成被你父母那样的人扣下拨款。现在生活每个月都拮据,还干着最繁重的工作,每天除了睡觉休息,就是工作。养孩子上学,哪个不要钱。”
不少人被老师的抱怨弄笑了。老师气打不一处来,指着下面骂:“笑,还笑,你还给我笑。”
老师松手后,张冰斜着倒下,所幸不太痛。他坐起身子,竟觉得开心。后面的同学都在笑,因为自己而笑。张冰心底升起希望。这样的话是不是能融入同学中,兴许大家会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会善待他。毕竟张冰令大家笑过。
他转身看到的笑容不怀好意。
下课后的天气阴沉,仿佛快要下场撼天动地的暴雨。
班内同学为了几圈,吸引来其他班级同学。人群之中,张冰被戴上一个纸糊的高帽,脖子上被牵着一条黑色绳子。他被命令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眼睛盯着鞋面。
有人说:“这就是文/革时期的惩罚,我从奶奶那里听来的,老一辈就是这样被迫害的。”
“这样不太好吧,被绳子勒住很痛的。”有女生担心着。
“没事没事,我们栓得不紧,别看勒住脖子,可是不同。”
又有人说:“就是就是,着就当做我们课外实习了,也算是重塑历史,不让这一幕再次重现。咱么就当是在演戏,学习学习。张同学一定也会觉得开心,大家都是同学都是一份子。”
只能盯着鞋面的张冰本来应该为同学们关心自己感到开心,可是眼泪异常地如断线的珠子滴落。可自己明明应该感觉幸福才对。
他戴着“打到贪官”的帽子被人牵引着走过走廊,周围的同学嬉闹着说一些打到他的言论,因为觉得新奇洋溢着开心的氛围。不少同学开始借此打到其他同学,俨然一副闹剧。
闹完了,有同学说:“感谢张冰。”大家居然纷纷鼓起掌。
“你怎么哭了。”有同学说。
“不不,这是汗。”张冰立刻擦干眼角。
“张同学敬业!力气不气。”
又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掌声。
可张冰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脸被胶水黏住干涩。他觉得耻辱。
“我们把帽子缝在他的头皮上吧,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演练,春节庆典可以拿这个当做节目去竞选。”
对对对,大家纷纷赞同,笑声和掌声扭曲起来。
张冰起身立刻逃跑,被一把抓住,数百条胳膊拉着他拖进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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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冰猛地坐直身体,额头狠狠撞在上铺的铁架上。疼痛给了他清醒。
原来还是梦。他浑身大汗,摸了摸头发,没有被缝上帽子,这时他才放心下来。
窗外的冬风呼啸着游在空中,没有树叶的枯枝发出干瘪的声响。寝室里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没有诡异的声响。
张冰躲进冰冷的被褥里,浑身潮湿,怎么都不能温暖自己。他感觉躺在一条孤舟上,飘在黑色的海洋里,随波逐流,像棵断根的水草。
他小声地哭。
好后悔!他为什么要将爸爸妈妈的相片烧毁。当时他好恨爸妈,如果他生在普通家庭,一定落到一个人在教室生活的地步。他不想回孤儿院,便瞒着老师、校长、同学们在教室住下来。可是冬天太冷了,没有铺底,冰冷的课桌像吞噬温度的无底洞。他太恨了,恨所有的一切。
张冰掏出爸妈的相片,想都没想将其点燃。相片边缘焦黄,火焰覆盖蔓延,回报以微弱的温暖。
而现在,张冰连想念的机会都没有。他真想挖一条通向地府的路,哪怕指甲破烂鲜血入流都无所谓,只要能见到爸妈。可是没办法,即使有一颗撞破南墙的心,可这世上本就没有阴曹地府又能怎样。
身边有人过来,张冰赶紧装作睡觉。几秒之后,他装作转身,竟发觉床垫下有塑料声。他小心掏出来,竟发现那是个零食。
张冰赶忙下床,拿着零食跌跌撞撞出门。肯定是有人陷害他,必须立刻处理掉,不然谁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也许是新一轮的诬陷,可对同班战友来说,也许只是枯燥军营生活的玩笑。
有人跟着自己。张冰刚出门就发觉有人悄悄起身。
“这些土豪劣绅,灭我之心不死。”张冰小声骂道,刚出门就加快脚步,准备在厕所销毁这袋零食。
绝不能回头,张冰在心底暗想。眼下没有办法甩掉身后的人,于是张冰假装上厕所,将零食撕开一条口悄悄地倒进便池里。
“哎,你干嘛把吃的倒掉。”
果不其然,真有个黑影跟着自己。
张冰赶忙将零食塞到裤兜里,装作在上厕所。
“什么零食?哪有零食。”张冰不能烙下话柄。
那个黑影是个比自己个头更小的男孩,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只是声音与外貌不服,嘶哑的声音,估计是喊口号把嗓音撕烂了。
“你真是的。那零食是我放到你床上的。”男孩气打不一处来,加上声音嘶哑,说话含糊不清,张冰没听懂。他更加生气,连比划带猜才让张冰半信半疑。
张冰抽出揉扁的包装袋:“这是你的。”
男孩一把拉过来:“当然是我的了,这是我省下来的,你居然给倒了,我想了好多天,藏了这么久,翻身睡觉都不敢,就怕被人发现,今天壮胆给你,居然就这结果,后悔得肠子青。”
“为,为什么?”张冰搞不清此人和自己有何关系。
“算了,算了。”他扭头就走。
张冰拦住他:“你为什么要给我零食,难道不是为了陷害我。”
张冰的话一完,就看到男孩脸上的表情扭成一个疙瘩,原来郁波的拧眉毛根本不算本事。
“我陷害你,我果然吃饱了撑死。还不是看你可怜。”男孩压根不给他好脸色。
“我可怜!”张冰想“回敬”几句,突然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脸色刷地变白。
“对不起。”男孩立刻道歉:“我不是有意说错话。我只是,觉得他们那样不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想想你道歉,所以我才,你别恨我,我跟他们不是同类。”
张冰深吸口气,很快调整心情:“别,我谢谢你。”他绕过男孩准备走开,却被他扯住衣角。
“我叫角力。”角力向张冰的后脑勺喊道。
“我知道。”张冰嗯两声,挣脱开,超前走。
“我晕,你难道没想过抗争吗。这可是军队又不是土匪窝,你难道就心甘情愿被欺负。”
“我愿意?你那只眼觉得我愿意。”张冰咬着牙说。
“哼!”角力气鼓鼓地说:“我全身上下的眼都看到你愿意。不愿意,你对他们点头哈腰,不敢说话;不愿意,你还能忍耐他们不向其他教官打报告。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懦弱。要是我······”
张冰被戳中。他的确一直在服从,从初中就在服从,到高中服从叔叔一家,再到军队里的服从一批混混。总是害怕所以才服从。可他的恐惧是植根在心脏上的,普通人根本不懂。
“你难道就勇敢了,在我被欺负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宣传你自己。”张冰反击,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却不想照顾角力的情绪,想重创他的骄傲和自尊。
“我真是日了,搞半天是我的错。我是,那个,不怎么勇敢,”角力支吾着说:“我能怎么办,他们人这么多。关键是你居然不为自己做些事,这是你的问题,我总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我也需要照顾自己。”
“又不是天下都是你爸妈。”角力又添一句。
张冰有史以来第一次有想捏紧拳头和人干一架的冲动。不过前提还是面前的角力看起来比自己更弱。原来欺负弱者是所有人的共性。想到这个,张冰又泄气,深深感到自己失败。
自己原来是个没有骨气,没有勇气,只懂懦弱逃避,为了逃避威胁和恐惧可以对所有人点头哈腰,并且还进化出可以解释自己行为的能力。
见张冰士气低落,角力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二人之间分外尴尬。
临走前,角力背对张冰说:“你应该做些什么,不能仅仅只是承受。不会有人因为你承受而对你手软,欺负是越来越严重的。你要靠你自己。”
角力说完就走了,留下张冰一人看着厕所忽闪忽闪的灯泡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