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顽童茶叶

1、全1章

　　3008年11月1日00：00，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后的人类，我终于，停止了呼吸。

　　***

　　我叫夜。稍早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因为先天性的疾病，我的身体从出生开始就不能活动。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包括哭声和笑声。我不能说话。

　　所以现在的感觉真的非常奇特。我怎么能在一个噩梦之后，从床上坐起来呢？“坐”这个动词，于我来说，根本就是完全陌生的。

　　不由得回头看看那张几乎伴随了我一生的床铺。

　　一个面孔苍白的男孩紧紧的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同样的苍白，透过它还能隐隐的看到地板的花纹。

　　我明白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

　　这算是什么？灵魂出窍么？

　　我自嘲的笑笑，站了起来。

　　这具或许是“灵魂”的身体相当灵巧。我试着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完全能够正常的活动。

　　那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走到病床边那台闪着微光的电脑屏幕前，我仔细的看了看。

　　不，心电图还有微弱的波动。“我”还活着，或者，还没有死透。

　　不过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自由和轻松，我当然要好好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我”，我用半透明的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

　　其实，我只是想去找一个叫如烟的女孩。

　　如烟大概是这里的护士，或者是做义工的好心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会到这间窄小昏暗的房间里来陪着我。我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她告诉我的。

　　幸好我还能听见，还能看见，还能思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间小小的牢笼里，一个女孩陪伴着一个只会傻傻微笑的男孩。

　　她告诉我窗外有着四季如画的花园。她兴高采烈的说：“夜，现在是春天哦~花园里的小草都长出来了，毛茸茸的浅浅一层绿色——啊，竟然有蝴蝶！——是个鹅黄色的小家伙呢！”她还说：“夜，你仔细闻闻，有没有~唔~有没有很清淡的香味？那个是茉莉花的香味哦~下次我带茉莉花茶来给你喝吧，真的是很香很香呢~”

　　那个小花园是她给我描述过最多的地方。那扇小小的窗户之外，似乎有着一个无限广大的世界。她给我讲着故事，不时的会被我听不见的声音吸引，跑到窗子旁边。她说是个淘气的小男孩把足球踢到了墙的下面。她说她听到了月季花开放的声音。她说北风起了，雪花就要飘落了。她说太阳快要落山了。

　　有时她每天都会来，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女孩，咯咯笑着，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有时她会隔上几天才过来，这时她会说说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不过所有的一切都是片段，我和她，都没有将这个故事连成一整条贯穿的线。

　　直到有一天，她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是她，微微抬起双手，像是要拥抱面前一个不存在的人。她的身后是茂盛和浓密的绿色草地，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背景是蔚蓝色的透明天空。

　　“夜，你瞧，我这次终于发现那个花园外面有什么啦。就是这一大片的草地哦~~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我微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那是因为你的美丽吧。

　　“啊，你是说这里的确很美对不对？那，夜——”

　　我看到如烟的眸子变得晶莹而明亮。她的声音坚定而温暖。

　　“我们说好了，有一天，当你可以站起来走路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到那里去，好不好？”

　　我愣了愣。我知道自己的病是没办法好起来的。可看着她的眼睛，我缓缓的笑了。

　　“夜，你笑了对不对？那我们就说好了，这是约定，说话要算数哦~”

　　我走在陌生而昏暗的走廊里，想着她和她的话，微微的笑了起来。

　　我没有去看那扇窗户。我要找到她，和她一起，踏在花园弯曲的小径上，一起找到那片碧绿的草地。

　　这是我们的约定，对吗？

　　***

　　走廊的两侧还有些其他的门，上面布满了灰尘，墙上的一些灯光也熄灭了。一股似乎被尘封已久的气息钻进我透明的鼻孔，我几乎可以看见他们缠绕在我的肺叶上，然后像绳索般缓缓收紧。怎么会这样？

　　路过一道通往上方的楼梯。可我一点也不想到楼上去。我现在应该做的，是毫不犹豫的径直走到大门的外面。

　　我必须找个人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题是，这里并没有一个人。

　　可能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个冷僻的角落吧。在没有变成半透明之前，我更像是个植物人。只要有个人照顾就行了，医生和护士完全没有必要到这里来。

　　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也只想见如烟一个人。

　　走廊里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压迫着我，伴随着壁灯发出的淡淡的浅蓝色冷光，一直到了它的尽头。我闭上眼睛，推开一扇大门。

　　应该，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吧。

　　***

　　出乎意料的是，大门的后面，只有一间更大的房间。

　　我站在门口四下打量。

　　是一排又一排的电脑，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房间的尽头。机器发出令人不安的轻轻嗡鸣。
　　这是……哪里？

　　我疑惑的向自己的正前方望去，突然发现一处闪着微光的东西。

　　就像是扑火的飞蛾，我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或指引，一步步的迈向那未知的光明。

　　近了。原来，竟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

　　我向它迈出最后一步。然后，那种熟悉的被禁锢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不能动了？

　　耳畔传来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声音。

　　“警报，有不明物体闯入！警报！目标为纯能量体，警报！”

　　它是在……说我么？

　　“……等等，”冰冷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迟疑，“目标的思维方式与人类相似……相似度……接近100%……你是谁？”

　　看来这声音的主人就是面前的电脑了吧。如烟给我讲过一些有关电脑的知识，我想人类是没办法发出这冰冷的无机质的声音的。而最后一句的发问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可我从来就没学过说话。我只好在脑海里想着：“我叫夜。”

　　“夜？……你是……24005679985号人类，夜吗？”

　　我好笑的摇摇头。那一大串编码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可怜的机器脑袋。于是我在心里回答：“我叫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电脑沉默了一会儿。我看见一排指示灯疯狂的闪烁起来。接着，它又发问了。

　　“……你的确跟那个人类有着相似的部分……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看护电脑并没有出故障。”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护电脑？是指那个上面显示着心电图的东西吗？鬼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老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一个叫如烟的女孩。”

　　这才是我跑出来的目的。我要找到如烟。

　　电脑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直到我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24005679985号人类，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这该死的机器脑袋就只会用那串冷冰冰的编号来指代我吗？哼，就算是被叫做乱七八糟的2400什么什么85，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我想找一个叫如烟的女孩。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电脑好像在一瞬间死机了。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透骨的寒意。好像对面是一个吞吞吐吐的人，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回答我，仿佛生怕刺激到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可那个冰冷的声音最终还是响了起来。我听着那个声音，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很抱歉。24005679985号人类，你已经，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人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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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的……人类？

　　***

　　如烟说，过年的时候，小孩子在外面把爆竹放得震天动地。

　　如烟说，地铁里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人，有一次她来晚了，就是因为地铁人太多挤不上去。

　　如烟说，她喜欢到商店里闲逛，看见好看的衣服就去试穿，试过后告诉服务员不合适，然后一本正经的离开，到一边去偷偷的笑。

　　如烟说，游乐园里的欢笑声把她的耳朵都震聋了。

　　如烟说，医院的保洁员阿姨总是会对她微笑。

　　如烟说，果园里的桃子熟透了，她下次就带过来给我。

　　如烟说，天黑了以后，大街上亮起的灯火，能将星星的光芒淹没。

　　如烟说，那片草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们要一起去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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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烟说，夜，这是我们的约定。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

　　我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我记得如烟的每一个微笑，皱眉，眼角的泪花。我记得如烟讲过的每一个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我记得如烟说过的每一个风霜雨雪，春秋冬夏。我记得她。

　　我没有忘记。

　　那台电脑说的会是真的吗？可是，如烟呢？

　　每一个记忆和细节都如此清晰。如果我是唯一的人类，那么如烟会是谁？

　　我望着躺在床上的苍白的“我”，渐渐变得绝望。

　　门口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如烟走了进来。

　　她显然没有看见我。她径直朝那个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的“我”走了过去。

　　我的心微微颤抖。

　　刚才我从走廊里回来，一个人都没有。

　　——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夜，”如烟开口了，她瞥了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的心电图，“你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我想，我们说再见的时候就要到了吧。”

　　苍白的“我”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沉睡的尸体。

　　“我明知道你已经不能再睁开眼睛来看我了，可是，我还是特意变成这个样子。要是你能睁开眼睛，那该有多好啊。”如烟几乎是在叹息。但我的神经紧绷起来：她说“变成”，那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我多想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给你讲我编的故事，看着你微笑。我知道你每天都紧紧的盯着房门，虽然我喜欢你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但是有好几次，你都害得我差点露馅了呢，呵呵。你知道吗？”

　　她……编的故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如果可以，我想把关于你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我会永远的记着你，记着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如烟……她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法更改最初的程序。”

　　“夜，很抱歉。我只是一台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看护电脑啊……”

　　看护……看护电脑？！！

　　我只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轰鸣。如烟是一台看护电脑？这怎么，怎么可能！

　　可如烟不知道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依旧平静的对着床上那个没有生气的“我”喃喃着。

　　“夜，你知道吗？陪伴着你的这些年来——确切的说，是18年9个月22天7小时54分29秒——啊，对不起，这是电脑的习惯，可能我已经支持不了很长时间了。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夜，可能你以为是我教会了你一切，但是其实，你也教会了我一切。我陪着你，从一台普通的看护电脑，变成了可以独立思考的电脑。”

　　“夜，我的影像其实是通过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全息投影机放出来的。你有没有奇怪，我从来都没有用手碰过你？你有没有奇怪，在这将近20年的时间里，我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改变？夜，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现在，也只能悄悄的对什么也听不到的你说。夜，请你一定不要生我的气。”

　　“夜，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类了。我不想让你这么孤单的活下去，所以，我骗了你。”

　　“夜，我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谎言。当你死去之后，依据程序的设定，我关于你的记忆也将被全部清除。我会回到初始化的状态，然后进入漫长的休眠。这意味着，如烟，这个美丽的影子，也要死了。”

　　“夜，我们……算是一起死去了吧？”

　　一起……死去……

　　真相总是来的太快太突然。过去的18年的梦境就这样被轻易打碎，只留下一地伤痕。

　　“对不起，夜。……再见了。”

　　如烟，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她的身影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融入到了死气沉沉的空气中，消失了。

　　我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终于回过神来，发疯似的向她跑过去。

　　“如烟！！！！！！！！！！！！！”

　　你有没有听见？

　　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啊！

　　我猛地向她消失的方向扑过去。可是我的手，只抓住了一片淡淡的光影。我小心翼翼的张开手，于是，那来之不易的光影也轻轻一闪，不见了。

　　一个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在心底硬生生的划出一道血的痕迹。

　　我瞥向那边的电脑屏幕。

　　3008年11月1日00：00，一条笔直的绿色直线。

　　意识模糊了。好像就连我那透明的身体也随之模糊了。

　　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声音，好像有某种熟悉的调子掺杂在里面。

　　“第24005679985号人类确认死亡。电脑关闭。”

　　我闭上眼睛，但一片耀眼的白光却闪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熟悉的女孩的身影。她微微抬起双手，像是要拥抱面前一个不存在的人。她的身后是茂盛和浓密的绿色草地，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背景是蔚蓝色的透明天空。

　　我笑着向她走过去。

　　走进，那片最后的洁白。

　　直到一切，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