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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十八章 一箭仇 ...

  •   “带着这么一个要犯上路,万一拿住了,连我也是死罪,但是他这个处境,我实在也不能不帮把手。几天后我带他一起走了,结果在路上,处处卡子都贴着拿他的告示,根本入不了关。没辙,冒冒险吧,我决定施一施《文昭关》之故伎……”
      天青瞪大了眼睛:“您扮成三叔的样子?”
      “倒没那么高明啦。我就是自己先去闯卡子,闹点事儿出来,吸引捕役的注意,让你三叔混过去。我喝了点酒,嗨,我从不喝酒的,酒劲儿一上头,闹腾得那叫一个厉害,满脸通红,敞着衣襟子,又喊又叫,连唱带骂。捕役过来撵我,我就和他们打,等闲四五个捕役也打不过我,最后他们全都围上来打……我在人缝里看见你三叔用条破毛巾围着半边脸,过了卡子。”
      “那您呢?”
      “我啊,还好了。捕役见是醉汉,也没下狠手。就是打落了一颗牙。”

      谁能判定一个人真正的样子?无尽的角度,无尽的侧面,就算朝夕相处数十年,也未见得了解他全部的面目。樱草和天青都能想象乔三叔杀人见血,却实在想象不出白喜祥还曾有这样骁勇剽悍的一面。他们眼中的白喜祥,一直是个温文尔雅,性情恬淡的尊长,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成熟、沉稳,姿态大方,那份浓浓的书卷气,与其说像一位名伶,不如说更像一位□□。长衫,缎鞋,总是那样整洁雅致,手里时常持一柄折扇,扇骨在时光浸润下泛出莹亮光泽,正如主人的气韵。谁能想到,四十年前的白喜祥,竟然如一位江湖侠客,以拳脚棍棒,搭救草莽英雄?那幅画面,如今听来,惊心动魄,却也令人心驰神往,让两个年轻人对这位本已敬爱和景仰的长辈,更加地刮目相看。
      “后来呢?”
      “后来我和你三叔会齐了,他一看我脸上的伤,哭得跟个小孩子似地,拉着我就要撮土为香,结拜兄弟。我跟他说:你若是做我弟弟,以后要听我教诲,不能和以前那样鲁莽,动辄操刀杀人,我若不是练过,那天晚上在村边,早死在你手里了。他说:哥,我以前不懂事!现在,这条命是你救的,我当然听你的!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刀来刀里去,火来火里去。我说:得,咱们又不是杀人越货的山贼,不用整天刀头上舔血似的,你跟着我,好好唱戏就成了。”
      “我们结拜了兄弟。我帮他改了名字叫双紫,以后就一直跟着我。本来我想教他唱戏,但是他又没嗓儿,又没扮相,又没身上,做什么行当都不成,结果呢,无意中发现他学场面竟是把好手,胡琴,锣鼓,弦子,学什么会什么,就像被什么神仙点化过似的,那个手音儿,真不寻常。他说他以前会吹笛子,可能是有点天份吧。我觉得他更适合打鼓,帮他找了师父拜了,正式入行,很快就成了顶尖的好鼓佬。我们俩在川湘一带游历了几年,后来遇见了……”
      白喜祥说到这里停住了。两个年轻人正听得出神,一心期待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怔怔地望着院子里,不再出声。
      “后来遇见了谁?”
      白喜祥怔了很久。
      “后来就回北平了。此后四十年,日子安稳,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就在刹那间。”
      三人都静默着,沉浸在悠长的时空中。白喜祥轻轻吟道:
      “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
      仿佛呼应他的轻吟,暮色四合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了铮铮胡琴声。三人同时抬头侧耳,听得是东厢房乔双紫操起了琴。乔双紫练习场面本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惯常功课,但是刚刚从四十年前情境中返回的这两代人听在耳里,却有着别样的震撼。三人都站了起来,樱草扶着白喜祥的手臂,一起踱出堂屋,站在小院里盛开的丁香树旁。
      琴声清越。起先是悠悠的行板,继而节奏层层加紧,仿若遥遥万里之外一泻而至的长风,极软极柔中,带着势不可挡的刚劲。一个个音符旋转飞舞,,呼啸着划破夜空,一忽儿极尽婉转细腻,一忽儿又极尽铿锵硬朗,一忽儿高音豪迈,激越如高山大川,一忽儿低音深沉,辗转如内心最深处的微颤。逐渐地,音符的韵致,变得波澜壮阔,大开大阖,仿佛一个人壮烈的胸怀轰然打开,琴声仿佛不是从一根根柔软丝弦上传来,而是渊渊金石之音,直接击中了听者的心弦。
      “栓子。栓子!”白喜祥喃喃低唤。
      他撩起长衫,走下台阶,来到东厢房檐廊下,一把掀开一块苫布,露出一面黑漆描金大堂鼓。这面鼓不是乔双紫用,却是白喜祥专为唱《击鼓骂曹》定做的,平素收在这里用来练习。他伸手摸摸鼓面,吸一口气,将长衫下襟掖在腰际,抬起左脚踏在一旁栏杆上,掂起鼓架上搁着的鼓楗子,在鼓面上略点了点,配合着乔双紫的胡琴,挥臂猛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与激越的琴音相和,更增深远之意,如同一把熊熊旺火蓦然腾出鲜红的烈焰,那扑面而来的迫人气势,直听得人五内俱焚。暮色中的小院,渐渐地已经看不清人影,这对生死相交四十年的老兄弟,隔着墙,隔着窗,手中乐韵却是辗转呼应,合契若神,仿佛并不是从琴上鼓上发出来,而是一个人灵魂最深处迸裂而出的心音。
      天青神情萧然,握住樱草的手:“知道是什么曲子么。”
      樱草也握紧了他:“是《夜深沉》。”
      这支曲子,出自《孽海记思凡》中的《风吹荷叶煞》:“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是这等削发缘何?……”谱入皮黄之后,已由自怨自艾的凄惶,变得大气,豪迈,深沉激荡。它曾用在《霸王别姬》里,虞姬最后为霸王舞剑,用的就是这一曲,那烈女已报了必死之志,仍强颜欢笑,劝慰她心爱的人:“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困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此刻这鼓琴合奏,是《击鼓骂曹》中的“渔阳三挝”,祢衡一介文人,空有报国之志却饱受折辱,激愤之下,裸衣击鼓骂贼:
      “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
      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
      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捣,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都是家国破碎、生死边缘的心绪,都是壮志未酬、慷慨赴死的胸怀。
      小院中四个人,沉浸在这抑扬顿挫的曲子里,各怀一片痴心,融化在茫茫夜色中。

      东城官帽胡同四号。
      精致整齐的一座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面南的堂屋里望出去,只见两侧厢房拱卫着一个铺方砖的小院,院子正中种了一棵繁茂的石榴树。院子里很静,外面大街上的货声传到这里已经只剩隐隐一点,显得整个院子更加空寂,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击着耳鼓。
      天青就坐在堂屋的圈椅上,目不斜视地望着屋门外的小院。他已经坐了很久,依然习惯性地腰背笔直,臂膀圆紧,双腿微分,两只手掌半握成拳,拄在膝盖上。
      这是玄青师哥的家。
      天青想不明白,玄青师哥怎么会搬到这儿来。为什么搬过来,什么时候搬的,从未听他说起过。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白喜祥六十大寿就快到了,关于做寿的事,天青急着找师哥商议。结果社里弟兄告诉他:最近玄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开戏就来,完戏就走,非有要事不来点卯,等闲遇不着他。天青无奈,去储子营玄青表叔家找,却又扑了个空。他的表婶说,玄青搬走已经一年多了。
      “那孩子呀,打小儿也不跟我们交个心。这不,唿咚一下儿说要出去单过,唿咚一下儿就搬走了,什么话儿也没交代。”表婶叹着气:“我去他那新家看过,挺好的小院儿,倒是比在我们这儿住着舒坦。不过呢,他那性子独得很,我们去串门,他不怎么乐意的。咱瞅出点棱缝儿来,就不去了呗。唉,那孩子……”
      天青按着表婶给的地址,找到这座宅子,偏偏玄青还是不在。迎门的是个陌生女人,穿一身家常缎子素袄裤,一头乌发松松挽个髻,手中执柄团扇,自称姓殷。
      “啊,是靳老板。常听玄青提起您。”殷姑娘打量着天青,神情怪异,有些好奇,有些惊诧,还有很深的戒备。“玄青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您……还要等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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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十八章 一箭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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