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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明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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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冲进黑夜。
洛儿转头看着轮,瞪大眼睛:“他怎么了?”
轮沉默着。然后说:“你撒谎。你为什么要骗他?”
黑夜。黑夜。黑夜。
黑得让他纯粹,纯粹的疯狂,纯粹的痛苦,纯粹的谎言。原来他一直奉为神圣的,一直弃为鄙帚的,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难怪她从来不让他报仇。难怪他们从来不能碰面。难怪。
可是,生命就象一出上错时间的戏剧。他的生命,他的信仰,他的仇恨,一切都虚假得可以抹去,象从未发生。生命可以从未发生吗?……对了,还有爱,他没有虚假过爱。可是,它也从未发生。
他喃喃自语,毫无感觉地踢打着身旁的每一棵树。
直到周围出现几个黑影。静静站着。
他咕咕怪笑着,踢打着树。越来越用力。用力地拳击,脚踢,撕打着。
他狂叫一声,忽然一拳击下,树木碰的爆裂开来。碎片四散飞出,直击黑影所在。
黑影四面跃开。
有人低声说:“枭,你想干什么?”
他咕咕低笑着。“你们想干什么?”
黑影:“这里没你的事。速速离开。我们暂且不会向门主告发你。”
他敛起笑容。
静默。
他一笑。摆摆手。
几个黑影开始慢慢转身。
寂静中他慢慢说道:“一切的事,都和我无关。”
火光。红的。热的。但是冰冷。
洛儿雪白的脸被映得绯红。芙蓉之色。她神色有些疲倦,看着火光,说:“啊?”
轮静静看着她。平静,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听过什么,没说过什么。
洛儿叹一口气。“你说什么?”
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表情狰狞,无声狂笑着,好象在享受。
他的手发出声音,他手下的东西发出声音。不是风声。那次他欲擒洛儿时,手下没有风声。
那是骨头的声音。还有生命的惨叫。黑影们奋力抵抗着,但已不成队型。枭的利爪无声地从他们身体和颈项上掠过。卡拉,卡拉的狂笑。
“无影那么重视的东西,他怎么会不带走。他怎么会让你偷看到。而且,你杀的三个人,以前都和无影有丝缕关系。他没有死罢?他在哪里?”
“涂枭你疯了!”仅剩的两个黑影中一个用金丝绳缠住他双手,声音紧张愤怒发抖。另一个委地不起,捧着自己的右手——手腕已被枭的鹰爪拗断。
枭冷静而可怕,他斜眼看着地上惨叫的黑影:“这样还配做涂家的死士?我早在12岁以前全身骨头都断过一次,拜涂家儿郎所赐。”
黑影正愣间,枭双手一错,硬生生从金丝绳中挣脱,鲜血淋漓。他若无其事,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金丝绳。
那个人被迫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放心,我会留你们一口气。只怪你们运气不好。现在我只知道,我叫枭。知道什么是枭吗?一种讨厌的黑夜里狩猎的动物。”他笑。
洛儿微侧着头,好象在仔细倾听外面的声音。
半晌,她说:“不。无影是死了。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我杀他们,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她又叹了口气。“可惜,他并不是我师父。”
枭抚着自己手上的伤口。他的脸上,身上,都有伤口。但他若无其事。他冷冷看着躺在地上已无声息的人。“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不再是涂枭。”
黑夜里风声凄切。枭转身在黑暗中走着。几步外,是树林遮不住的月光,冷咧如水。枭眯着眼睛,好象那刺痛了他的眸子。
在树林边上,他停住了。停在黑暗中。几步外是月光的领地。他站在黑暗中,望着光。
*** *** *** *** ***
我是个爱美的人。我自己长得不错,我妻子美若天仙,我练的武功也自有韵味。可是我看着她把我的竹舞弄得韵味全无,却没怎么生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气过。
她走完最后一步,气都顾不及喘,抬头看我,又躲开视线。她尽力压制着呼吸,面无表情。
我知道她在等我夸她。不是说教,不是纠正,是夸。
我笑着眨眨眼:“我们来练。”
她的眸子里放出异彩,却也有点失望。没办法,我不习惯说谎逗人开心。
脚下倒踩七星,我晃身上前,手中树枝画个圈,揽尽她上身七处大穴。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着,眼皮也微微下垂,脚下微变上身后倾,影子一样从圈中穿出。我去势不变,右手回撤反抽,风声尖啸。很快。我本来一直很控制,不过也不能老是糊弄。如果她躲不过……女孩子身上留条疤似乎不太好?可惜我的脑子却不及我手快。
她的眼神有点发直。脚下的步子好象忘了,一步未动。我有点急,心里想你先顺势左移再退再前趋不就好?要知道竹舞对这种来势汹汹的着数是最有效的。
她不动。树枝至腰前一瞬她右手上翻,怪里怪气一拦,树枝啪的抽在她臂上。此时我双眼一酸,心中念头电闪,头急顺势后退几寸,才看清她左手食中二指已指在我眼前。
我们俩都停住了。她这才退开揉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揭起衣袖一看,一道血痕,皮肤微微翻起。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吃吃笑起来:“好痛。你真狠!”我脱口道:“你怎么不躲?找死吗?”她不断地笑:“那你为什么要躲?”我一时忘了要问她为什么不用竹舞。她不断笑着,越笑越不可收拾:“哈哈哈,我吓得忘了步子,没有办法啊。谁叫你那么凶。”她笑得捧住肚子。眼泪都出来了。
我知道她笑是因为她觉得真的很好笑。但我心里有点寒,笑不出来。她忘了步子。那么,那叫本能。
“师傅……”
我抬头,认真说:“不要叫我师傅,记住。”
“前辈。”
我笑:“也不用这么恭敬。”
她瞪起眼睛:“老头!你正在和我说话,不要神游好不好!”
如果只看她那么安静坐着,小小的,清秀的,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谁会想到是只小兽。
对,小兽。我眼前幻化出一只栖息着的小兽,静静的,却有着咻咻的气息。清亮的眸子,暂时满足于平静。就是她,我面前的人。那种让我心悸的本能,我象是看到一个以前的影子。我以前的影子。那是一只成长中的小兽,如果有人引导她,她会长成。
“老头,你说人应该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我觉得很对。可是我现在听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明白自己真正的想法?”她托着腮问我。
我没有说话。
为了她今后不会后悔,我不能做那个引导人。
就让她永远是只小兽,永远不会长成,不要有嗜血的习惯和爱好吧。
早上。
他还是一早就起来了。我咬着一只红薯进去时,他正安静地坐在桌边。
“老头,又在冥想?”我几口吃完,舔着手指。
他抬起头来。原来在看东西。一张字条。他笑笑。“没事。我还没吃早饭。”
我从鼻子里哼出来:“就知道让我做饭。”
起身出去时,他在背后叫:“对了。今天开始。”
我停住。没有回头。“哦。”然后走了。
那只漂亮的鸟一直呆在我厨房里。它叽叽咕咕不肯吃我的东西。我一边作饭一边不时看它一眼。它很漂亮,美丽得让人失去戒心。但它也很固执。我把东西端出去,忍不住踢它一脚。它叽的尖叫一声,无辜的看我。我掐着自己的手臂,忍耐。
他还是安静的坐在桌边,看着那张字条。我进去,把碗筷一样一样摆好。
然后坐在一旁。
“……我走了以后,就没人再管你。只盼你能记住我以前说过的话。你可以走了。”
他端起碗喝下汤。毒汤。
我起身走出门外。
他死了以后,我再没进过他房中。东西我一样没动,只叫小孩子把桌上的字条拿给我看。
我把鸟送给了小孩子。
夜里,我背着包裹站在他门外。门里静静的,好象他在睡觉。对,在睡觉。永远安静的睡了,在梦中去会他的妻子。留下我一个人。
我点燃了字条。在烧着我手的时候,我扔向他的房子。
火光熊熊,刺伤我的眼睛。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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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一个少女伫立在树林边,小小的身材,挺拔得有种傲气。月下的皮肤散发着牛奶般润泽的光韵,长发乌黑,嘴角微垂。等待着。
枭在黑暗中注视她。然后跨一步,与她一同站在那个光圈中。
枭问:“你究竟是谁。”少女脸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让那原本不出众的脸带着几分妖异:“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是学竹舞的人。我是杀了无影的人。我是杀手。我也是杀杀手的人。无影他自己就是他安排给我的第一个任务。”
枭冷道:“我不是要知道这些。我问,你是谁。”
洛儿嘴角勾起几丝嘲笑:“我不知道。”
枭冷笑:“无影一辈子都是个失败的人,还以为你会有什么长进。失败的人终究只能是失败的人。”
洛儿抿唇:“你可以鄙视我。但你要尊敬你父亲。”
“尊敬?”枭狂笑,“他有哪点值得我尊敬?就因为他给了我一条命?怎么,骂他让你心痛了?你一定很尊敬——不,是很爱他吧。为什么不呢?在你最狼狈最失意的时候遇上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还对你如此体贴如此照顾。少女怀春,怎么会不芳心暗许……”
洛儿喉咙里“咯”的一声响。“住口!”尖利的声音让枭不由偏偏头。她的双眸黑得要将人吸入溺毙,宁静的深黑色的风暴,唇下微微露出雪白的牙齿,更衬得面无人色。“爱他?你真该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有这一身本事;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一辈子不知道我可以成为的角色。但是我会一辈子安静平顺!他让我站在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地方看见却触摸不到那个幸福。即使那是万劫不复的幸福,我也想要。他却残忍地将我和它隔开了。什么成长中的小兽,什么不要有嗜血的欲望。你知道什么是永远成长但永远不能长成吗?是怪胎!畸形儿!!一个走在错误轨道上仰望正确的命运,一个可以随时抹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命运,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命运,他!!给我的!!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不得再杀他一次!!!!”她的声音划破夜空,惊起夜鸦无数。它们那么惊慌地乱叫乱飞,好象暴风雨即将来临。
片刻后,一切又安静了。月光依旧冷冽,将静立的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象被石子打破又恢复宁静的一池水。
洛儿狂怒后的表情如风雨平息美丽无比:“可惜,他太聪明,早在我发觉以前就让我杀了他。他对你太仁慈,太体贴了,真让我嫉妒。你竟然不知感恩。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他,因为现在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眼下,我唯一想做的,是和你一决生死。”她看看树林,“不过我不会乘人之危。轮刚刚睡着,我也不想他发现。明天晚上,这里,我等你。”枭一直静静看着她,好象在激流中伫立的一块大石。这时他笑笑,漂亮的有些尖锐的笑:“……我现在才发现我们一直在嫉妒对方,痛恨自己的命运。我们真很象。如果不是他,我们的相见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我应该会非常喜欢你,那么真,那么生动。也好,两只野兽,最终必然要一决生死。”他顿一顿,“也许你自己不承认,其实你还是爱他。没有爱,又怎会有嫉妒?”
洛儿霍的转身离去。
丢下一句:“彼此彼此。”
轮狠狠甩甩头,还有些晕眩。鬼知道那丫头给他下了什么药,竟让他昏了好一阵。一直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现在他只盼自己能快些,再快些……
“混蛋。”他喃喃的骂着。
洛儿手上轻轻一抹,再一抹,瞬间手中出现一道金光隐隐的长线。那不是线,一颗一颗金针首尾相连,形成一根长链。甚是奇异。她将金链在手中耍子般抡着圈,微笑道:“我也不瞒你,这金针奇毒无比,偏偏又是用千年玄铁磁石打磨而成,只是我这样的内力已是无坚不摧;以往我从不倾囊而出,也不知是你的幸还是不幸。你没有胜算。”枭远远看去,那金链在她手中舞成一道光环,在夜色中散发着华贵冰凉的光,算来似乎有九九之数。他也笑笑:“生死之斗,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你内力一点,便是败着,你也要小心了。”洛儿面上无了笑容,右手一抖,金链笔直而起,状如长蛇,直向枭窜去。
“轮兄敬启:自茶铺相遇,洛儿一路受你照顾,感激不尽。早在别无影至今,实则我一面称杀手,一面为捕猎者,暗杀杀手以获赏金。某人以百万金买你首级,我拔得头筹。本想日后契机与你恩断义绝后,再取你首级,可惜如今有他事介足,不在计划之内。且恐往后再无机会相见。不能与你一战高下,实在可惜。不过在我任务期三年内不会再有旁人前来暗袭,大可放心。”
洛儿手中金链舞得美伦美奂,在他们身周闪动着无数金色光圈;洛儿身型却非美妙无比,急促惶然,好象在秋风中摇摆的竹枝。枭笑骂:“小丫头,这就是竹舞?”洛儿哼道:“这才不是。这是无影教的。我真正的竹舞,你看好了。”她身型一住,脚下圈子陡窄,整个人如跗骨之蛆在枭身前身后紧随不离。枭攻过来的每一招,她身型微颤,便鬼魅般穿过去。就象风中之竹,风过,只竹叶随之翻飞。金链去势大变,原本的光圈化为一道道致命的光线,扑面朝枭刺去,锐风千丝万缕,将枭深深织了进去。枭一直未敢近身,如今更加吃紧。他叫一声好,顺势挥开外衣,在手中舞开,内力所至,坚如石牌。金针虽扎过,必去势受阻。一时间场中风声大作,情势迫人。
“其时你曾问我为何要做杀手,知我杀人事后如被杀,非杀手心肠。我杀一人,其呼号之恐惧,惨伤之痛苦,丧命之凄凉,心有戚戚,感同身受。只是我活在世上,时时如行尸走肉,不知天命所在,愤世嫉俗,不得所以。在火焰中死去,于灰烬中复生,其痛苦足致人疯狂。但只此生死交集痛苦不堪,才能让我感觉自己生存之实,为有血有肉之人。如今我沦于血池,迷途难返,想来无影在天之灵必也所料不及,难以瞑目吧。”
枭斗得兴起,大开大阖,直将一件布衣舞得旋风一般,方圆十丈内草木伏地,落叶不住,让人呼吸不得。洛儿脸上已现绯红色,呼吸粗浅,眼看已有力尽之势。枭沉喝一声,绞布成棍,左右呼呼扑打,荡开金链,一步步近到洛儿一尺圈内。洛儿嘴角微垂,眸子中闪动异彩。那种狂热,冷酷,凶狠的目光。她左手在金链腰中一捞,金链短半,双手持链于胸,口中脆喝一声,半截链子化作漫天花雨,直向枭撒去;她右手一抖,另半截金链如蛇,随行而上。饶是枭躲过了针雨,也躲不过她的后着。枭双眼泛红,急速将布衣在右臂上一绕,右拳先出,左掌随右拳而上。针雨中身。金链中拳。但拳风依然震衣,他拼着不要一条手臂,也要一掌功成。洛儿微吃了一惊,拳已至眼前。她身型急顺势退。枭全力为之,退不及,再退。
但她不可能一退再退。不远处已是树林,必拦她去势。
洛儿注视着他的拳头,左手在身后一掠。
的确,她有81颗针。但枭数错了,金链上只有80颗针。
金针在手。她最后,唯一一颗。
枭来势之猛,就算她命中,也未必能止住。
她迟迟未发。
半步外,树现。
洛儿瞪大的眼睛中,枭的拳力铺天盖地而来。
“今日之战,势必两败俱伤。到时便各安天命,互不相欠。若洛儿还有命在,会终生侍奉涂枭,视之如夫,再不劳兄挂念。你天性温厚待我如亲,洛儿铭记于心。惟洛儿命苦,世上无人怜惜,只枭曾言喜欢。我无以为报,愿以命陪他。如洛儿不能苟活,天命。望兄保重。
洛儿拜字“
轮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没命地赶去。赶去干什么呢?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只是个局外人,再与他无任何干系。但他还是不停急奔。
他是想阻止惨剧,或者是想去一睹结局?或者他不愿看到他们就这么离开他,不愿接受洛儿这么决断做下的决定……他急奔。
树林。
夜色中,万物宁静。轮站在树林旁有些迷惑了。草色青绿,树影低摇,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夜色之美,让人恍在梦中。也许,根本就是他自己做了个梦?轮看看自己手中的字条,看看四周。是他弄错了地点?或者他们已经打至别地?
他全身象虚脱无力。他也不想再找。找到又怎么样?他们活着、死去又怎么样?他该说什么呢?说他不愿离开洛儿?说缘深缘浅,心中不舍?
如今,左右,他是真的再见不到他们。
轮将手中字条握紧。
月西垂。启明星在天际闪烁着光芒。轮呼吸了一口清晨冷咧的空气,肺里有些极度干净极度冰凉的痛楚。
他愣愣望着渐明的天色,沉默不语。
他将字条谨慎收入怀中,提提手中的包袱,呼一口气,选一条路走下去。
人走,事走,情走,时走。循环往复,谁可停顿。无人不孤寂,无景可长留。
命运无常。且歌,且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