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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英名 ...

  •   10. 英名

      芳卿通宵一夜,疲累席卷全身。

      回到府中,她简单吃了碗面,小憩后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官服。

      她原本跟舒婧之商定下午在府上会面,但不知道连决会来。这也提醒了她,等以后霍行泽有了官称,他们住在一起更不方便了。

      她是霍府的女主人,霍行泽也是霍府的男主人。可他们只是叔嫂,不是夫妻,让外人看了确实不成体统,非分家不可。

      芳卿叫来了婢女,嘱咐她领客人进门时,不要让连决和霍行泽看见。但婢女说,连决根本没有进门。

      “直接回去了?”

      “是,午膳也是二爷一个人吃的。”

      “你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别打搅。等会儿客人来了,还是别叫他看到。”

      婢女领命下去,过了片刻,舒婧之带着人到了。

      她和她身后的人都是穿着常服来的,两人直接被领进了芳卿的书房。

      舒婧之先与芳卿见了一面,程忍冰走后,她就是芳卿最得力的助手,对自己此前遭受的冷遇也毫无怨言。

      芳卿之前起用的叶昭仪、程忍冰都走向了歧途,她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以为同样出身卑微的女子会跟她一条心,属实成了一厢情愿。

      因为她们这样的人生于淤泥之中,所以要么一心仰着头向上爬,要么只顾低着头护好脚下的一方寸地,以至于眼里才看不见别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正是这个道理。

      舒婧之笑着,如同知道她会笑到最后那样说:“您没有错,只是选错了人。”

      她说着,给芳卿递上了一封信,“这是祖父托下官带给大人的几句问候。”

      芳卿接过来,看着舒婧之的微笑,也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仍然会选择寒门子女,且早晚都会向这位下属证明她没有错。

      舒婧之这样的出身士族的女子,学识境界都无可挑剔,言行还端得清高良善,她犹疑着说:

      “只是程忍冰的仕途是否就这样结束了?”

      言外之意,这么赶尽杀绝似乎不近人情。

      芳卿拆着信,瞧了她一眼,反问:“若不如此,难道等她将来向我寻仇?”

      舒婧之确实无话辩驳。

      芳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一张面额三千两的银票。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舒婧之,舒婧之也微笑着回望着她:“请令君务必收下。”

      舒婧之的祖父舒荣是当朝左都御史,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之一,以刚正不阿闻名于世,清流都愿以他为首,很有声望。

      于是,芳卿收下了“信”,对舒婧之说:“那转告舒大人,郁芳卿明白了。”

      舒婧之会心一笑:“请令君放心,下官一定如实转告。”

      不过,她很快收起笑容,多少有些疑虑:“钟大人现在被关在崇德殿后面,但吏部那里却只是告了假,这……”

      “钟大人擅闯丹书台的事不宜宣扬。朝廷命官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行径,传出去了,丢脸的不仅是丹书台。”芳卿说:“这件事我已经禀明了陛下,钟大人还牵扯了别的案子,秘而不宣是最妥当的。”

      “是。”

      “请那位御史官进来吧,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

      舒婧之行了个礼走了。等她离开,进来的是跟着她来的中年男子,御史孙济海。孙继海就是那个撰写芳卿的弹劾奏本的执笔人。

      按照一般道理,芳卿不可能接触孙济海。如果每个被弹劾的官员都能找御史寻仇,那天下就乱套了。

      但那日钟世林要把程忍冰带去御史台,说得御史台仿佛是他的衙门,这才让她起了疑心。

      她向舒婧之探听了几句,舒婧之也投桃报李,积极地对她展示起自己的本事,帮她搭上了左都御史的线。

      孙济海进来,先跪了下来谢罪:“郁大人,下官知错了!”

      芳卿不怎么喜欢摆官派,但此刻却没有叫他起来。她坐在椅子上,问:“孙御史何错之有?”

      “……下官收了钟大人的钱,按他的意思,写了弹劾您的折子。”孙济海伏在地上说:“但下官不是为了贪……实在是家中老母久患沉疴,没钱买药了。御史的俸禄您也清楚,一年到头五十两银子——”

      芳卿打断他:“钟世林给了你多少钱?”

      “一、一千两。”孙济海抬起头来,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跪在地上用膝盖摩擦着上前,颤颤巍巍地把银票放在了芳卿的书桌上:“全在这里了。”

      这是要把钱还给她的意思。

      芳卿看了一眼,笑着说:“原来我的名声只值一千两啊。”

      孙济海一听就知道她不满意,但在来之前,他已经见到了舒荣的态度,所以一口咬死说:“下官实在没有钱了……”

      御史专掌监察,因为负责查考各种贪赃枉法之事,所以听上去是个很有风骨的官职。但世上的正义之士何其少,更多御史都沦为了权臣的喉舌。只要给钱,要他们写什么,他们便写什么。

      不过“买参”终究是不允许的。如果告到皇帝那里,属官出了这样的事,舒荣不仅要被治一个失察之罪,还会在全天下的士人面前丢了面子。

      舒婧之拿来的那三千两,是买个人情。甚至对芳卿来说,打通了朝中巨擘的关系也很划算。

      官官相护罢了。

      芳卿拿走了孙济海呈上来的银票,“算了,我也体恤孙御史的不易。”

      孙济海表情一松,刚要再说点好话,却没料到芳卿的话还没说完:“只要您把所有买参往来的账目交给我,哪位大人、什么时候、找您写了什么,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这——”孙济海呆滞了一下,当然不肯交出这么大的把柄,“郁大人明鉴,下官可没有这种东西,就钟大人这么一回。”

      “那我上奏孙御史受贿也是一样。到了陛下面前,这些证据,您交是不交?”芳卿意有所指:“您最清楚的,无中生有不难。到时候一抄家,搜出什么证据可就不是您能预料得到的了。”

      这句威胁把孙济海吓得动也不动了,只有额上的汗在流。

      不错,无中生有太容易了。

      芳卿不见他反应,继续徐徐说着:“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判言官的死罪。可俗话说,’武战死,文谏死’。孙御史,也得为自己的名节考量考量,别死后还背着诬人名节,紊乱朝政的名声。”

      她说到最后笑了笑:“到时候坟前都不安生。”

      这已经是在“劝”他畏罪自尽了。

      孙济海身上的汗都冷了下来,薄冰似的贴在身上,人像冻僵了一般。

      来之前,他再三乞求了舒荣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御史台的面子。但现在看芳卿的态度,他又没信心了。

      弹劾芳卿的折子是他亲笔写的,他也最清楚那些形容她的词句。如果她真如他所写的那样无所不用其极、阴鸷狠毒,只怕能给他留个全尸都算好的。

      半晌,孙济海泄了气:“我写,我写,我都交待。只求您饶下官一命。”

      ……

      芳卿得了舒荣三千两,又收下了孙济海的一千两。弹劾的奏本里指责她贪墨,倒不完全错,她当不了清官,出淤泥也很难不染。

      吓唬孙济海的话是吓唬他的,她拿到想要的东西就把他放了,毕竟答应了舒荣,会帮他粉饰太平。

      遵循这些腌臜的法则未必能登上顶峰;但若是不遵循,则很难不输。

      只是这次,她好像能赢。

      芳卿不仅拿到了孙济海自己受贿的名录,还逼他供出了其他买卖提参的御史。公主党近几年屡屡通过御史攻讦旧臣和异党,她想收集他们行贿和弄权的罪证很久了。

      薛平志私吞税银的案子也有了进展。如果他倒了,永康就如同断掉一臂。

      整理好证据入宫前,芳卿去给霍成烨上了一炷香。

      他以前的书房改成了灵堂,她隔段时间才来看他一次,但霍行泽每天都记得打扫。

      今天的香案上也放着他生前喜欢吃的蜜柑,香炉里的香没有烧完,不知道是霍行泽点的,还是九如点的。

      芳卿重新烧了一炷,仔细地插进了香灰里。

      “这些日子没来看你,但却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她缓缓抬起目光,望着霍成烨的牌位,轻声对他说:“刚才也想了,收下那两笔钱的时候。”

      “好像这些年,我每做一件错事,就会来找你说说。”
      “因为你一定会对我说,’你没有错’。”

      “以前你教我,对名节忠义,怎么能比得上对生命忠义。那时我云里雾里,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这样是否如你期待的那样活着?”

      霍成烨的牌位安静地立在袅袅青烟里,不会给她任何答案。

      芳卿抬起头,重新对他说:“接下来我要走的路很危险,因为我不能再跟着公主,但也不想帮陛下。他们都帮不了我,我只能靠自己。”

      “也正因为接下来的路很危险,所以我不得不和你分开,从这个家搬出去,再也不是霍夫人。”

      “你是燕国的大英雄,也是我的明月光。这世上最不希望你的英名出现瑕疵的人,就是我。”

      “但是夫妻同体,将来后人书写《燕史》,你的名字一定在将相列传里,而我……”

      芳卿自顾说着,目光一直注视着霍成烨的名字。

      她想给他编一段,若她随他写进将相列传,该是怎样的文句。可她起了个头,说了一句“妻郁氏”就说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我已无所谓名节,只唯独不想负了你的英名。万一我将来被打为佞臣、叛臣,可不想因为是’霍夫人’,所以成了你在良史中的瑕疵。”

      她望向“霍成烨”的眼睛里已经盛满了水光,但却笑着说:“让’郁芳卿’单独列传吧,无论去哪个录目都好,是褒是贬我自己担着。”

      “至少,我们百年后还能待在同一本书里。是不是?”

      ……

      燕宫,距离皇帝寝宫清晖殿不远处有一座楼阁,名为千秋馆。

      千秋馆临水而建,附近没有任何树木,连矮小的花丛也十分少见,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躲在暗处窃听的缘故。

      先帝初登大位时,曾以泄露军情机要的罪名处置了一干官员。实际上只是为了巩固统治,排除异己。因为在此后不久,她便开始在千秋馆接见自己最信赖的臣子,俨然自建了一个小内阁。

      新帝登基后,千秋馆已经废置了数年,但芳卿这次进宫,却被总管汲福带到了这里。

      然而她进门一看却不得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学士都在,其中也不乏六部的堂官。她在这里面,官阶倒是最低的,于是一一给几位权要请了安,然后敬陪末座。

      落座后,芳卿先看了看户部尚书闻汝琴。

      闻汝琴年近六十,青丝已经半百,微微有些富态。她不仅提携过芳卿,还是当朝第一个进入内阁的女官,也曾在内阁赞理军务。

      芳卿跟很多女官一样,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渐渐的,她们的命运也跟永康公主休戚与共了。

      可是,此刻她看向闻汝琴,闻汝琴却半垂着眼喝茶。

      芳卿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钟世林和薛平志的案子,使她看上去背叛了永康。她们希望她能成为皇帝身边的眼线,但等她真的得到重用了,她们又不放心了。

      几位臣僚喝了会儿茶,谁也没有交谈或者窃窃私语。过了片刻,皇帝穿着一件靛青色常服到了。

      这个颜色显得他异常俊美,不过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窥视玉容。众人一齐请了安,方才坐下说话。

      皇帝说:“今天叫你们来,是看看薛豫州一案如何办,又是谁来办。”

      内阁大学士何觊最先起来回话:“回陛下,臣以为郁令君已经为此案竭智尽力,由她主持极为合适。”

      内廷官员时常被委以监察、调查的重任,但何觊这么一提,闻汝琴第一个觉得不妥,抬了抬袖子就要张口。

      皇帝一直观察着群臣的反应,他看出闻汝琴想插手,马上抢在她前面说:

      “朕看兹事体大,郁卿资历略浅,国之机要也向来是多部院会审。”

      这话看似驳了何觊,实际却是挡住了闻汝琴。

      芳卿与何觊向来不熟,也可以说何觊位列内阁首辅,等闲高攀不上。估计在座的也心知肚明,皇帝正在跟他的宰臣唱双簧。

      果然,皇帝顿了一下,又说:“这样,何卿你携山鹤龄、魏王襄理,还有,”最后,他看向了刑部尚书李知松:“刑部一同审理。”

      皇帝说完,又委任了山鹤龄当钦差,前往豫州查案。众臣领了吩咐,却又听上位者说:

      “郁卿这些年执掌丹书台,各得其宜,措置有方。朕已决定加授郁卿为瑶光殿学士,入馆审拟机要。”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就是要力持他的郁卿,不容许任何反对。哪怕闻汝琴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现在驳了天子的尊严。

      话音将落,芳卿抬头看了一眼,不期然,皇帝也在看着她。

      他半靠在龙椅上,虽是对着臣下吩咐,但那双奕奕动人的眼睛却越过了几位重臣,落在了她的身上,含着别样的光彩。

      其余人等全都眼观鼻,鼻观口地听着,没有一人敢发现他们在对视。

      这次擢升不会太高芳卿的官品,但却使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天子近臣。有了撰拟诏书的权力,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许多人的命运。再过几年,也许真的有机会升为阁臣。

      芳卿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睑,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这件事定了,一屋子人又梳理了几件政务。皇帝没再怎么裁夺,任凭大臣们各抒己见,最后也给足了他们余地去办。

      今日议完,众臣还是按照官阶大小先后离开。芳卿等在最后,正考虑要不要跟上闻汝琴谈几句,却被汲福小声叫住了。

      “郁令君,您留步。陛下请您去清晖殿呢。”

      皇帝不仅叫她去自己的寝宫,还等着和她一起回去。

      他是君,她是臣,尊卑有别,天底下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并肩行走。但芳卿落后一个身位,皇帝就会有意放慢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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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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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新坑先婚后爱《金昭玉粹》连载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