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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猜着了这过程,却猜不着这结局…… ...

  •   卯时

      阳光显然已经照了进来,透过纸糊的窗子,暖暖的,白白的。既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我也不好再假装没意识到。哎,岁月蹉跎啊,又是新的一天。

      我祖上世世代代为医,到了我这一代,爹娘说要将祖业发扬光大,于是派我到江南来开医馆,悬壶济世,凭我一人之力啊……所以我不敢有丝毫怠慢,每天早起去开门“悬壶”。

      昨夜风好像刮得很大,门前秋叶落了一地,一派萧条。我拿着扫帚本想扫扫干净,不过……罢了罢了,不扫好象更加好看。呀,我“桐飞堂”的牌匾被吹歪了,这招牌怎可以不正?梯子架好,爬上去,扶扶正……

      “大夫!大夫!”

      一个蓝色身影冲到我的梯子下。

      “大夫,大夫,我……我家小姐她……她快不行了,您快去瞧瞧吧,去晚了就……就……”

      话未说完,她已哭得快要水淹桐飞堂,颤抖的手摇着我的梯子。

      我大恐,“姑娘?姑奶奶!你别摇哇!摔坏了郎中谁给你瞧病去呀?快停手,我即刻下来!”

      我边踩着梯子心中边哀怨地大叹:姑娘啊你这么恨我么?一大早就来给我找麻烦……亲爱的爹娘,医病救人是何其神圣的事,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决定让我这个懒散的不肖子来继承这个伟大的事业呢?

      再次仰头大叹三声。真是无语问苍天啊。

      拿好药箱,我关上门,被她急急地拽着走。

      “你家小姐她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这小丫头的泪水又决堤了。

      “呜……不知道,我早上给她端水的时候就见她昏过去了,她,她,呜……”

      “姑娘,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一定是什么大病,说不定只是爱苗条给饿的。”我好心安慰她。

      “呜……大夫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她要停下来的样子,药箱好沉啊!

      “我说姑娘,这么远的路还要你赶来赶去,府上附近没有郎中了么?你家小姐不是病入膏肓了吗你不急么?你走这么久不累么?”

      “大夫声名远播,只有你能救小姐。”

      再次无语问苍天,“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果真是一点都没错。我才在这里行了两年医,还特地把医馆开在冷僻的地方,没想到还是……哎,光芒果真是掩盖不住的啊……

      突然她一拐,正在自怨自艾的我没注意到,差点在门槛儿上栽了个满头包。拍拍身上的灰尘,我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匾额。

      孟府。

      原来是孟府呀,本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他们家的小姐,听说是很漂亮的,不过不知说的是哪一个。恩,恩,大户人家就是非同凡响:亭台楼阁,雕廊画栋,一个弯又一个弯,绕得我头都晕了。

      终于她停了下来,又一拐踏进了一间房——一望即知是女子的闺房。在里屋的屏风后面,我终于见到了她口中的小姐。

      果然是气息全无,脸色苍白的样子。我忙放下医箱为她号脉。

      脉象极其微弱不稳……时促时缓……时有时无……从脉象看,是寒气攻心。

      “小姐这几日是否咳嗽?”

      “是,找了郎中开了方子还是不见起色,谁知今早就变成了这样。”立于床边的一个丫鬟说。还好,这个不会抽抽嗒嗒。

      “何时开始的?”

      “也就是这几日。但是小姐这一年多来都郁郁寡欢,未曾见她笑过。身子是日渐消瘦,吃了多少补品都不管用。”

      那么是有心病了?这可倒棘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只会医身体之疾,这心头之疾嘛,哎,若她无要活的信念,我也是治不好的。

      “小姐为何事伤心?可有解决的办法?”

      “这……”丫鬟吞吞吐吐。

      “罢了,”她既不肯说,我也不便勉强。“你去多拿几个火盆来,把这屋子弄暖和些。我先为小姐开个方子,你嘱人拿去抓,快去快回。”

      “是。”她一闪身没了人影。孟府里的丫头,真是个个行动迅速。

      “呃,”我边写方子边看看拽着我来的小丫头,“府里主事的人在哪里?”怎么小姐病了也没个人来看看她,我也没个人好嘱托。

      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一抽一抽地回答我:“现在恰逢是商行的旺季,公子们都到外地巡查去了,老爷和两位夫人也收到请帖,一齐上京贺寿了,三夫人不喜欢小姐,不常来。府里除了管家暂时没有别人,但是管家是不准踏入小姐房门的。”

      我大为惊异,“怎么,府里的小姐就只有一个吗?”

      “是,只有一个。”

      如此,在外界艳名远播的孟家小姐舍她其谁?但是我左看右看,只觉得外界是言过其实了。她的发丝有些凌乱,有几缕胡乱地贴在脸上;她的脸颊很精致,只是略嫌消瘦;娥眉微微蹙起,似在隐忍什么痛苦;双目紧闭也看不出喜悲,长睫毛盖住了眼睑。除此之外,无他。听说孟家小姐今年芳龄二十有二,却还不肯嫁,众人皆议论纷纷,说她是为了等一个人。

      来了人把方子拿了又走了,来了人添了好几个火盆。床塌上的人始终无声无息,仿佛不愿醒来。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的脸总觉得悲哀莫名,好象是怕她等不到她要等的人。

      药也已煎好喂她服下,现在只等她醒来。哎,看来今天医馆是回不去了,我可不想等有事了又要大老远匆匆赶来。

      夜已很深了。

      丫头们已换了一轮,但片刻不敢离开。

      我托腮迷迷糊糊地睡去,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梦里爹娘惊叫的脸时时盘亘,挥之不去。我永远的梦魇。爱哭小丫头的声音没来由地响起,奇怪,怎么她也到了我的梦里……

      “大夫,大夫,小姐醒了!”

      原来是她叫我。

      “哈,哈,我睡着了哈,咦小丫头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丫头不是全换了吗?”

      “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她还没醒我怎么能走……”不错有长进,这次没哭。

      我忙行至床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迷朦的翦水秋瞳,单只这惊鸿一瞥,我已能明白为什么她的美貌人们争相传颂。

      她的一双星眸,灿若琉璃,皎若明月。她不语,只是眼波流转,便能倾城。

      两指放在她手腕之上为她号脉。果不出所料,不是她自己要醒来,是药性发作而致;气息也十分微弱,她好像一心求死。还好,出了一层薄汗,总算不至于再昏过去。

      我再开一张药方,同样嘱咐丫头快去快回。

      她眼珠吃力地动动,口中干涩发不出声,小丫头忙伺候茶。她清醒了要坐起,另外的丫头忙替她垫高枕头。哎,同人不同命啊,想我在堂里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几时让人伺候过?

      “开窗。”她吩咐道。

      “是。”

      “等等,”我叫,“小姐身体有恙,不宜吹风,况且如今还是深秋。”

      她惨然一笑,苍白的美已是不可方物。“深秋又如何,四时于我而言已无分别,我只想看看楼前的流水,窗外的秋叶。”

      她既是心如死水,我也再无理由。我纵是个高明的大夫,却不是为她系上心结的人,她是不会理会我的。

      天已露鱼肚白,清晨湿气重,什么都还看不真切。

      “你们都下去吧。”她定定地看着窗外雾茫茫白蒙蒙的景色,对着丫鬟们吩咐道。

      “是。”丫鬟们纷纷退下。

      见我还留在屋里,她用示意的眼神看着我,“大夫?”

      不过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

      “小姐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什么病……”她的眼里空洞无物,“……什么病都是一样的,是肺病吧……”

      “那小姐是否知道肺病非同小可,要及早医治?”

      “医治,”她轻笑,“医得好我的人,医不好我的心,空留一具躯体又有何用?”

      “小姐不是在等人吗?”

      她的眼中仿佛有了些微神采,不过马上又黯淡了下去。“等不到了,爹要我另嫁他人。”声音微微颤抖。

      原来她心里的,是情结。还系得死死的。

      “小姐若死了,便真是等不到了。”

      又是惨然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已等了七年,我等累了,不想再等了。死了也罢,了无牵挂。”

      “小姐,世间并不只有那一个人独独对你重要,你若死了,教令尊令堂情何以堪?”

      “爹娘……”她垂下眼帘。刚刚那两个字,仿佛是只叹了口气,消逝在清秋刺骨的冷风里。她鲜有神气的如水眼眸里此刻不知映着什么样的景色。窗外风景纵使如此萧瑟,比起她来,也是鲜活的。

      “大夫,”她开口,“您请回吧。小女子以后恐怕都……是不需要大夫了。还叨扰您跑一趟,抱歉了。您去帐房领十两银子算是这次的诊金。让小玉送您出去吧。”

      她说到最后看着我,看得我暗暗心惊。且不说这样一个大家闺秀不应该这样直视一个男子,就是这双眼睛,真是能迷惑天下人的眼睛啊!就这么甘心在一场空等后命归黄泉吗?

      我也是无语,默默地退出。

      送我出来的,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原来她就叫小玉。要是我是孟小姐,我就会给她取名叫小泪。

      昨晚仍是刮了一夜的风,我回到桐飞堂的时候,门前的落叶已与远处连成了一片,叶子是深沉的暮色。有一长串的人在门口排队,大概全是来看病的。他们正焦急地等着我开门,见我从外面回来,连忙跑上来凑成一堆。

      “大夫,你一整天都出诊了吗?”

      “大夫,是不是有人得了重病?”

      “大夫,我娘气喘病又发作了,您快去瞧瞧!”

      我暗自悲叹:为什么我的命那么苦哇,从昨天一大清早折腾到现在,却还是不能好好睡一觉,人的医术太好果然是种错误啊……

      我摆摆手,开了门,再朝他们招招手。桐飞堂新的一天……开始了!

      五日后

      我瞪着前面那个拽着我急急走的小丫头……她,她竟然又大老远跑来……我的老天爷啊!你这样会逼疯我的,我,我不想出名啊!

      “丫头,你家小姐都不想活了,你何苦这样为她奔走?”

      “废话,老爷夫人回来若是看见死的小姐,我还有命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小姐……”她又开始抽泣,“小姐是好人,她不能死啊!那个负心人……他怎么值得小姐这么……呜……”

      还好,是在外面,我不用担心医馆再被淹一次。

      我又看见了那张容颜。比上次更为苍白。

      “小姐喝药了吗?”

      “喝了,但过后又会全部都吐出来。”

      是吗。无妨,我还有办法。只是,医好了她,她恐怕是不会感激的。

      “我说,既然她有求死之心,硬要救活她岂不是太残忍?”

      “大夫,为什么我觉得你说的话,刚好是反的?”

      “哈哈,是吗?……这样,我为孟小姐扎针。药嘛,继续喂她喝,但别告诉她我来过。”

      “是。小玉替小姐谢谢大夫。”

      于是我使出从不示人的针灸术,每五日为她扎一次针。每次房里的丫头都被我请出去,我宁愿一切自己来也不愿让人看见我扎针。

      第四个五日,她爹娘已从京城赶了回来,见孟小姐已好了大半,意欲重金酬谢。但是以我这么高尚的人格怎么会收下呢?便以上次的十两诊金已足够婉拒。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为我的伟大情操而感动……

      再十日后,孟小姐痊愈。我回到桐飞堂,从此与孟家再不相干。

      今日堂前门可罗雀,真是难得。我闲倚在大门口,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稀可见镇上的熙熙攘攘。偶一抬头,呵呵,我的门前可也是有大片桃花飞舞的啊。

      距医治好孟小姐已逾四年,我在此地亦是足足呆了六年。可是落地生根,呵……春天了啊,信手拈来一片桃花瓣,娇嫩柔软,香气渐浓。落地生根么……

      梦魇在脑中盘旋,我仍忘不了。我怎么能忘呢……

      远处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扰乱了我的思绪。

      是个男子,依他那踉跄的样子来看,大概伤得不轻。

      我度回去坐好。果然,他一头撞了进来。

      “大夫。”他疲惫虚弱,浑身浴血,似是被一大群人追杀。我连忙去将大门紧闭,免得惹麻烦。回来时“咚”地一声,案几上多了一锭金。哎,何必呢,我又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看脉象,并没有伤及筋骨。但他身上有多处剑伤,加上一路疲于应付,应是心力交瘁了。

      衣袖也扯破了几处,我顺着他的衣袖向下看……那是,火玦剑!我震惊地无法动弹。他手上执的,竟然是火玦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上面火红的环形玉!

      “大夫,怎么了?”他警觉地按了按手中的剑。

      “阁下可是京城无上楼楼主萧亦风的二弟子单沙彦?”我问得好温和。

      他似乎很惊讶,眼神有点挣扎。

      “阁下不要误会,只是我以前也在京城开过医馆。单公子的大名,如雷贯耳。”我笑得牲畜无害。

      “哦,”他放松戒备,“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故知。”

      “哪里。既是故知,这一锭金子就请收回去吧,我定当医好公子。”我说得不容拒绝。

      “那好,有劳大夫了。”

      七日后。

      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八日。我出诊后回来,路过孟府,却意外地遇见一个人。

      “单公子?”

      “大夫,是你?”

      “你不好好养伤,却来这里作什么?”

      “大夫医术高超,剩下这些小伤于我无关痛痒。我来这里是,找人。”

      “找人?”我体会着他的话。孟府会与武林人士有什么干系?

      “也不算找人,只是……赴一个多年前的约会。”

      约会?我细细思量了半天。突然间豁然开朗,却不敢确信,“那是……你!?”

      他一脸困惑。

      “我是说,孟小姐等的人,是你?!”

      “怎么,你知道?”

      知道……我垂下眼,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还有一抹……凄凉。

      “孟小姐此刻不在府里。我刚刚回来时遇着她了,你若不介意,我带你去见她。”

      他略一犹豫,马上就对我抱拳道:“如此,有劳大夫领路。”

      约摸走了一刻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夫,孟小姐来这里作什么?这里越走越荒凉,倒像是死人出没的地方。”

      我也终于在一个占地颇广的墓冢前停了下来。

      “公子说的没错,三年前的今日,就是孟小姐的死期。”

      他浑身一震,慢慢将视线转向墓冢,在看清了墓碑上的字后,颤抖的嘴唇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会……”

      “四年前,孟小姐患了肺病,奄奄一息。她本就不想活,她等的人来不了,要嫁的人她又不想嫁……我却救活了她。但是,第二年的春天,在嫁入柳家的第三个月,她就死了,油尽灯枯而死。哈哈哈哈……油尽灯枯而死,二十三岁的如花女子竟然油尽灯枯而死,可全是拜你所赐啊单公子!”

      “什么,我……”他往后退一步,突然口吐鲜血。

      我慢慢度至他面前,满意地看着他抚着心剧烈地猛咳,一咳便是一大口血。

      “怎样,无色无味的穿心散滋味不错吧?”

      “大夫,你……”

      “大夫呵,”我欺近他,“单沙彦,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他抬眼看我,脸上满是痛苦。

      “我姓曲呵,单公子。”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

      “看来你还没忘啊,来,我来让你全部记起来。”我起身转向墓冢。“七年前,我爹曲青杨是宫廷御医,医术无人能及。有一天宁远阁阁主林凉受了重伤,撑着几乎最后一口气来求我爹医治,我爹便怀着医者之心尽力医治他。哪知,林凉却是无上楼的死敌,于是萧亦风的二弟子单沙彦就建议杀了曲青杨,因为除了他之外,林凉再无人可医。萧亦风于是也赞许地接受了这一提议……再于是,我曲家就因为救了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而横遭灭门!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我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我只听到,爹娘的惨叫声;我只看到,血流成河,还有你那把举世无双的火玦剑!呵……我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为的是继承爹的遗愿。却未曾想,会在这里遇上你啊……”

      他从满地的鲜血中勉强撑坐起来,冷笑数声,以模糊又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与烟儿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自小一起长大,我答应了要娶她。可是我一直以来都迷恋江湖,十五岁那年我决定了要出外闯荡,许诺烟儿三年后我就会回来,烟儿也许诺我一定会等我归来。于是我瞒着爹娘偷跑出去。可是残酷的江湖使我学会了如何冷血,也使我学会了身不由己。三年期限转眼即过,我没有回来,又三年,我还是没回来,直到这次,我说要回家一段时日,却被仇家趁我落单时四处追杀。没想到,最后我却要死在一个郎中手里……”

      他慢慢爬向墓冢,嘴角是戏谑的笑。“烟儿啊,这是你的报复吧……”

      “我只是为里面躺着的孟小姐可惜,可惜她苦苦痴等的人竟是你!你辜负她整整一辈子,究竟对她有没有情!”

      “情?啊哈哈哈……情啊……”他狂吐一口鲜血,狰狞地笑着,“你竟然问一个杀手他有没有情?啊哈哈哈哈……我有啊……我当然有啊……哈哈哈哈……我爱她啊……啊哈哈哈……我爱啊……”蓦的,他无声了,手伸向墓碑,眼死死地盯着那上面的字,好象要将它看穿一般。

      他死了。身后是一道长长的血路。

      我也报了仇了。

      桃花儿,落了么?我坐在离去的马车上,四野无人,哪像是春天的样子。只有开败了的桃花,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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