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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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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转眼便到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祭台前,身旁的礼官高声唱着调子古怪的祭文,不远处一身华丽服饰的人踏着拍子,跳着庄严却又有几分诡异的巫舞,再远一点,九十九级青石台阶下,百官垂首而立。
舞毕,卜师捧着龟甲来到石阶前,拿起银色铜刀,在龟甲上一点一点刻出早已烂熟于心的卜文。放下小刀,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精巧铜盆,将龟甲放入盆中,只见他的手从盆上轻轻拂过,盆中就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卜师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头戴紫金冠,身着玄色袍服的男人,便低下头去,一步一步,踏上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同时,盆中最后一点火光跟着跳动了一下,消散在空气之中。卜师拿起沾满朱砂的笔,刚准备提笔写下卜词,却在看见龟甲上的裂纹后愣在了原地。
“大人,大人?”一旁的仆从见卜师久久没有动作,心急地唤了两声。卜师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那个即将继位的男人,提笔在壳上写下:
“麒麟降世,天佑成汤。”
卜师将铜盆放到了祭台上,又垂首退到了玄衣男人的面前,单膝跪地,恭敬道:“吾王。”
随着卜师的动作,在场众人均跪伏于地,高声道:“吾王。”
跪伏于地的众人都没有看见,他们的王,回头看了那个装着龟甲的铜盆好一会,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的笑容。
一晃三年。
三年,他亲征东夷,不仅灭了蛮夷之地对中原的觊觎之心,更使他帝辛有了战神之名。成汤盛世,由此而始。
这天是百官入朝述职的日子,按例汇报完各项事宜后,身为帝辛王兄的微子启又重提旧事——大王登基已久,王后王妃皆无所出,理应再纳妃嫔以续成汤香火。
王座上的男人静静地听着微子启把笏板上刻得密密麻麻的理由一一念过,等他停下才不咸不淡的丢出一句:“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便无力负担大选秀女的各项费用,可是,前不久各路诸侯才上缴岁贡,国库怎么会空虚!微子启心中愤愤,却还是躬身应着,“大王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说着,便悻悻退回了队列之中。
“臣女仰慕大王已久,大王既不想劳师动众,不如就让小女入宫,大王以为如何?”
出列的是冀州候苏护,曾随先帝四处征战的老臣,他一出面,西伯侯姬昌跟着站了出来,垂首道:“臣听闻苏氏之女妲己端庄贤淑,德才兼备,兼之容貌上佳,想必是个不错的人选。”
男人没有说话,无喜无怒的面容更是让人窥不出心中所想。沉默,一点一点在大殿上蔓延开来。
——都说为人臣子要善于察言观色,可摊上个面无表情又少言寡语的帝王,他们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猜出什么来呀。
阶下两位侯爷有些不安,心里不断想着方才是否有言语触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禁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帝王开口了,仅一个准字,便让两位侯爷的脸上多了藏不住的喜色。两人赶忙跪下谢恩,苏护暗叹一声好险,姬昌却是在心底冷笑:果然,天命难违。
苏护回到封地之后立马着手准备送女入宫之事。苏妲己早就心有所属,又如何肯从?纵是百般不愿,她却无法违抗自家父亲的意思,只得一路沉默。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苏护把人送进了王宫。
都说苏护之女妲己貌美如花,如今看来,只能感慨一句:传言不可信——这般容貌,足矣倾得城倾得国,又岂能以如花美貌四字蔽之?
若是不信,大可以亲眼看看。先莫看殿外滴水檐前那高擎牙笏进礼下拜的女子,只看殿中那些统统失了仪态的大臣,心中便可知晓一二。
王座上的男人却是冷冷地看着殿外的妲己,微微眯起的眼中没有惊艳,亦没有半分迷恋,有的只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事物时的一丝兴味。扫视一眼,见众人都怔怔地立在那,也不出声,由着他们被美色摄了神志。
还是年纪不大的礼官先回过神来,红着脸高声道:“宣苏妲己入殿。”
众人被这一声惊得回了魂,纷纷转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殿外那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臣女苏妲己拜见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上翘的尾音自唇边滑出,在空气中挑起魅惑的弧度,听在耳里,直教人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更有甚者骨软筋酥,几乎要站立不住。
妲己见久久无人应答,便偷偷的抬起头,瞧了一眼王座上的男人,两弯凤目里含着三分羞怯,余下七分却是叫人脸红心跳的魅惑之色。
“平身。”说话的竟不是礼官,而是那个向来寡言的帝王!众臣惊讶地看着他们的王离了御座,走到妲己身前,朝她伸出了手。妲己羞羞怯怯地把手搭了上去,刚想提裙起身,不料被对方一拉一带,只听得一声低低的惊呼,人就已经被对方搂在了怀里。
男人将妲己打横抱起,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爱妃,随孤回宫吧。”妲己羞得满脸绯色,直把头往男人怀里埋,男人轻笑一声,竟是丢下了满朝文武,抱着妲己径直离开了大殿。
直到男人走出大殿许久呆愣的群臣才回过神来。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者有之,不满帝王被美色所惑者亦有之。首相商容和亚相比干对视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向着某处偏了偏头,前者立刻会意,示意对方散朝后细谈。
到底是在官场浸淫十几载的老臣,旁人只道苏护献女是为了巴结大王,他们却想的更深——已是一方诸侯的苏护还能从大王那里讨到什么赏赐?再要,无非是要这个天下!
……
妲己眼见着男人带着她一路回了内室,哪里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想出声推却一番,一抬头,却见男人眼中根本没有半分欲念,仿佛方才大殿上那个被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妲己暗道一声不妙。念头刚起,人就被扔在了床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俊美的面容上不见半分情绪。妲己撑起身子,抬手就去遮脸,却还是没有遮住脸上蜿蜒而下的泪痕。她抬头,两弯蓄满了泪水的眸子直直地望进男人的眼,泣到:“大王,妲己……妲己可有做错什么,大王要这般待我?”
男人忽然伸手捏住妲己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力道之大,让妲己忍不住痛呼出声。男人却没有半点怜惜之心,手上力道丝毫未减。他看了妲己好一会,一字一顿地说:“非我族类。”
话未落音,男人只觉得手中一空,再一看,妲己竟是凭空消失了!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男人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反而坐到桌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悠悠闲闲地品了起来。
悠闲地让藏在室内某处的妲己恨不得咬他一口!
现在妲己的处境可谓是进退两难——退,这内室之中不知何时被下了禁制,别说离开,就连能不能继续藏下去都是个问题;进,她连人家布下的禁制都破不了,直接对上本人?呵,还是省省吧。
唉,若是方才能沉得住气与他多纠缠会,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个状况了。不过……既然他没有下杀手,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那现在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呢?妲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纠结了半晌,终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大大方方地现了身,坐到了男人对面,说:“我们谈谈?”
男人放下茶杯,把视线挪到了妲己身上,淡淡道:“青丘狐族。”
“你你你你你……”一个“你”字在嘴里转了半天愣是没有了下文。妲己本想以言语试探,凭她的嘴上功夫,只要对方说话,她就一定能试出点东西来。这如意算盘倒是拨的响,只是没想到还没开始就被对方揭了老底,再看对方这惜字如金的架势……哼,怕是比那闷声不响的葫芦还要闷上几分。
难道真的要用这招吗?妲己手中暗自掐一个法决,虽然这种招数她平日里从来没有用过,不过现在是特殊情况,再不动手,她就会成为狐族史上第一只为了报恩把自己搭进去的狐狸了。
妲己抬手托腮,广袖挥动间带起一阵女子特有的淡淡馨香,含着万种风情的眼毫不掩饰地望着男人,眼波流转似能勾人魂魄。她轻笑一声,启了朱唇,缓缓吐出的软糯音调更添几分诱惑,“大王好厉害呀,大王……怎么会知道,臣女是青丘族类呢?”
男人的眼中还是看不出半分情绪,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妲己便闷哼一声,嘴角流下了一丝鲜血,方才那一室的旖旎气氛顿时散的一干二净。
斗也斗不过,诱也诱不成。妲己这时候只恨自己平日里学艺不精,除了狐族天生的魅惑之术,其余的都只懂点皮毛,否则……妲己愤愤地瞪着对方,没好气地说:“今儿栽在你手里,小爷我认了。说吧,怎样才肯放我走?”
小爷?男人又扫了一眼妲己,说:“男人?”
“怎么,没见过男扮女装的吗?”妲己有些尴尬的扭过头去,手中结印,男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那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着一身广袖白袍,墨色的发用根骨簪随意束着。虽没有锦衣华服,但那一身的贵气竟是不输面前的帝王。很难想像,眼前的少年和方才的妲己会是同一个人。
也很难想像这是一只狐啊。男人终于正眼打量起了眼前的人。俗话说,面由心生,少年容貌清秀,不带半点狐的魅惑,一双猫儿眼更是灵动,透着年少之人特有的无邪之色。
“青丘狐族,吴家,吴邪。”吴邪笑眯眯一见礼,报上了家门。这算是一条默认的规矩,一方自报身份,对方就必须报上自己的身份,否则视为对对方的不尊重,若是以后双方动起手来,这一点,足以让报了身份的那方多占三分理字。吴邪的身份本就被对方看了七八分去,如今这一说,反倒是可以套出对方的身份。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家修行的弟子那么无聊跑来做了人间帝王。
“麒麟,张家,无名。”男人说得平淡,吴邪却差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是麒麟?!”猫儿眼瞪得圆圆,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还没有名字?!”
“无父无母,自然无名。”
麒麟是天生的神族,加之族人甚少,繁衍不易,每一个出生的幼儿都护受到族人的百般照顾,无父无母倒也算了,可怎么会出现有姓无名流落人世的情况?
见男人不愿多说,吴邪摸摸鼻子,知趣地转移了话题,“哎,没有名字我要怎么叫你啊。一直叫你哎么?不如……我给你想个名字吧。”
“殷寿。”
“嗯?”吴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了,当今天子确是姓殷名寿,可这仅是帝王的姓名,不是他,不是这只麒麟的名字。
“殷寿太难听了,麒麟……麒麟,就叫起灵好不好?”
男人的脸上,第一次表现了一点点情绪,虽然只是瞬间。他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吴邪不知道,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在男人沉寂了近千年的心里掀起了一丝波澜。男人望向吴邪的眼里顿时多了几分不同的情绪。他在世间漂泊千年,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对着他祈祷——或求平安长寿,或求富贵荣华,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可有什么要求的。
后来一时兴起转世为人,却生在了帝王家。尽管有父母兄弟,如今还有一妃一后,却从未有人真真正正的,像少年这般,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而关心他。
吴邪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命运就因为这一句话而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多年后,当他们被人逼上绝路时,男人毫不犹豫地以火断了来人的去路,也断了他们自己的出路。
男人于一片火海之中问他,“后悔吗?”
吴邪笑着回答:“悔了呀,悔我少陪了你千年。”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吴邪刚离家不久,又是初入人世,自幼受尽族人宠爱的他只觉得这只麒麟很……嗯……可怜?不不不,这词和他太不配了,可是吴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词可以形容他现在的这种感觉……这种,想要关心他的感觉。
在感情方面向来迟钝的吴邪不知道,若是任这种感觉在自己心中扎根、发芽,长成后的东西被俗世间的人们叫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