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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倦收天侧一侧脸,估摸不出时辰,床前洒落霜一样的月色,原来仍旧深夜,他只道自己受伤太重,大约又睡了几天,默默运功试探一番气行周身,还好,不至于残废,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掌心用力,忽的倒吸一口凉气,刹时将剩余不多的困意尽数轰散,他低头去看,这才想起皮外伤还未痊愈,厚厚缠着白布,屈一屈手指,僵硬麻木,只怕捉筷子都费劲,何况握剑。

      当日极光剑一突然在手中炸裂,首当其冲倒霉的便是兵主,罡烈劲道沿手臂经络一路蹿上去,全身气血翻腾,近旁玄同震退十数丈,被这无妄之灾连累,不知伤的重不重,只是那森狱太子从头到脚一身红,什么都瞧不出。他奇怪自己莫名其妙还能想到这些,对面烟尘迷离挡住阎王视线,是个机会,开口想说大家暂退,一股腥甜迫不及待涌上喉头,素还真来扶他,劈面先溅了一脸血,然后便是——

      然后怎样?

      他记不大清了,左右不过是重伤难支,被送回翠环山,半中间趴在素还真背上疼昏过去,身子里分分寸寸叫嚣着难过,尤其手臂,指尖滴滴答答一路淌着血水,像要废了似的惨烈,这情景熟悉的铭心刻骨,几十年前他见过,那时是原无乡。怎么回事呢,倦收天几乎要无奈,简直是命。

      他习惯性在枕边摸索,没有金属冰凉的触感,用力眨动眼睛,房间里昏蒙蒙的,角落点了盏灯,火苗不大,但旁边陈设的东西太乍眼,明灿灿一抹金,他慢慢挪下床,没走几步绊倒个凳子,咣当砸在地上,又听见嗳哟一声,才知道近处还有个人,个头儿小小的孩子,睡眼惺忪翻下榻来,说倦收天你醒啦,我喊师父去。

      不用。他愣了一愣,忙开口制止,那孩子跑到他跟前,拉了袖子让他坐在床上。你不要乱动,我去拿药。倦收天点点头,正襟危坐像尊神像,床帐松松垂落肩膀飘拂一段轻纱,他偏过头仔细辨认,到底没弄清楚颜色究竟月白还是淡青,一时药端来了,仰头灌下,苦的舌根没了知觉,眉眼仍不动声色。

      “药哪有好喝的呢,你嫌苦,待会儿我去寻几枚山楂丸。”

      他想起有人这么跟他说过,十二万分的耐心,又跟他聊别的事转移注意力,直到碗里涓滴不剩,只是眉间皱的能夹死苍蝇。

      倦收天低低笑了声,到底那时年纪小,修道虽无锦衣玉食的供养,奈何有人无微不至的关心他,山楂丸没有蜂蜜好吃,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也不差——也就是小时候的福利,且不论南北分裂后原无乡跟他少有交集,来日北大芳秀一身九阳功体卓绝武林,便是戳在永旭之巅几个晚上,也不会随便给北风吹倒卧病在床。

      小狐。他开口,烦你将天鞘晨曦取来。

      师父说剑崩坏了,改日要拿去修呢。

      无妨。他想了一想,我现下不使剑,你只管取来,在那头桌上是不是?

      你眼睛好了么?全好了么?小小的身影在面前来来回回的忙活,声音欢快,师父说你伤得太重,只怕又——

      又怎样?倦收天微笑,他惯常面无表情的,但着实很喜欢素还真的徒弟,心里泛出温情柔软,看着两个小孩子活泼天真的在一处玩耍练武,总让他想起些自己的旧事来。

      只怕又引发旧疾么。小孩子大约得了嘱咐没再多嘴,但自己的身体,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剑鞘取来塞进手里,北斗指引感应中呼呼转了几转,他再眨一眨眼睛,心里真正安定下来。我去外面走一走。他说。

      玉波池边晚风习习,好月光,好清静,矮几上一套精致杯盏,晃一晃,壶里有茶,居然还是微温,想来除了他,还有人夜不能寐。倦收天坐下,面前一尾鲤鱼啵的跳出水面,波纹远远的荡了开去。

      舟子泊在岸的那一头,红衣红发的俊美青年斜倚着,远远望见了,都不是多话的人,虽然失眠无聊,也没有近前聊天的意思,隔水点一点头,倦收天喝茶,玄同继续歪在船上看月亮,一头火焰般的发丝垂下,末梢浅浅浸在池里,森狱太子出身尊贵自幼教养的严格,一举一动怎么看都如诗如画,同是神游天外,那边是风雅,搁在倦收天身上就有些高贵冷艳的意思——他自己不觉得。

      这是倦收天多少年来都没有的自知之明,时间久了辈分资历搁在那里,也难得有人去好奇冒犯,于是传闻中越发令人难亲近。最近一次是莫寻踪,浪掷千秋,倦收天想,的确是个很响亮的名号,原无乡的徒弟。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日数招下去激的那孩子越发斗志昂扬,像谁呢,不如他师父啊,记忆中的少年原无乡虽不甚沉稳,却绝对谨慎,没这样轻狂,一代新人换旧人,他想让他知难而退至少避开眼前这一袭风浪,不曾想兜头赶上,巧夺无极变隔了那么久重新上手,莫寻踪没经验,阵基自然由他这个前辈撑起,骨子里到底不同的,名剑金锋划开战局风起云涌,背后八卦两仪缓缓运转,单这一份不够相似的熟悉,心底便是五味陈杂,他只觉恍如隔世。

      好处在于,这一刻感慨过了,等真正见到那人,反而不会失态,莫寻踪亡于逆海崇帆,一点灵识悠悠荡荡回转他师尊手里,银骠当家再入世,该说点什么好,他往前迈一步,风吹的剑穗叮铃作响,天鞘晨曦插在地面隔开两个人,方向没有错,金色的瞳子光彩全无,定定瞧向对面,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原无乡一双手抚上他眼睛,玄解并非血肉之躯,但那一刻到底是冷还是暖,倦收天说不清。

      他其实看不见他。

      北斗指引是奇妙的物件,没有这个宝贝,难说自己现今过成什么样,磕磕绊绊诸多琐碎,偏生他好清静,又不愿劳烦北宗同门照料起居,高人先天又怎样,仍需过日子,于是剑不离身去哪里都带着,睡觉也搁在枕边,许久之前有人说他自负太过,也许吧,无论发生什么事皆要一力承担,不想依靠任何人,即便对方几乎要气急败坏冲他发火——怕什么呢,他不畏战,不畏死,不畏分别,不畏隔断天涯,只恐亏欠恩义两难全,说出去谁都不信,任由梦魇一次次翻搅着记忆血肉淋漓,这方是他的病。

      好在北斗指引无须介怀这些,他凭借它行动自如,五感如常,甚至偶尔收到信也不必麻烦旁人来念,永旭之巅的开支里常年没有灯油钱,白昼黑夜有什么分别?眼睛废了,他开始习惯每日候着晨曦朝阳,重生一般的象征,渐渐收敛锋芒,不曾对更多人说起过,这其中的意义值得更久的时间参悟回味,来日九阳天诀闻名天下,得失尽在已心。

      倦收天仍是倦收天,但不知是不是原无乡熟悉的那个倦收天,他恍惚记起他们对峙在南宗垮塌的山门前,周遭一地横尸。收手吧。原无乡说,剑锋上血痕未干,手腕微微的发颤,他怎么能对他动手呢,南北两宗的恩怨,这一刻尽数压在自己和原无乡身上,仿佛他们之间拼出胜负,道真一脉便自此太平无忧,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他欲回头,葛仙川尸骨未寒,他欲往前,又有原无乡,宽大的袖子垂在身侧掩住银骠玄解冰冷银光,他是为他才失了一双手。

      这一战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天下苍生的大义套上去,横竖由旁人来说黑白,往后许是尽头无限的暮暮朝朝,原无乡想得开,还自得其乐‘一晌贪欢’来着,留下真心话三个不明不白的字,故作迷津的令人讨厌。

      倦收天。

      嗯。

      好友。

      我在。

      北——大——芳——秀。

      ……原无乡!

      终于又再得见,开始正经的很,人前他只称一句银骠当家,后头越来越随意,他们并肩走去江湖,并肩上战场,佑大好河山,拼男儿血性,十里烟柳尽头的荷塘,黄沙冷剑之下的白骨,样样见的分明,但仍看不清他,很柔和的惯穿白衣的身影,同他说笑,同他饮酒,眉眼鼻唇却模糊,想伸手去碰一碰那人的脸,又自觉伤感的太没意思,于是先不说罢,解决大事当紧,最轻松的一次,是共赏了一夜月光。

      翠环山风景独一处好,在烽烟四起的苦境愈显难能可贵,他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为的商议事情方便,不然永旭之巅回不去,他还有烟雨斜阳可选。烟雨斜阳。倦收天慢慢转着茶杯,三两房屋,几处花木,沿墙垣还种了几畦菜,是幽静闲适的所在,原无乡顶着银骠当家的名号,南宗至宝现任兵主,许多年里年竟这样闲情逸致,为了什么,他不是不明白,但那人一脸浑不在意,名利于我浮云哪,好友。倦收天不吭声,他不是指这个,只觉得原无乡生受了委屈。

      我不是好好的么。原无乡仍笑的从容,如今的声望不好再向南宗开口,祸不单行苍受了伤,北斗指引或者导灵盘二选一,当时谁都瞒他,南北双秀的情谊如同笑话,那么多双眼睛不愿见他们交好,又都猜得准彼此能为对方付出到什么程度,倦收天没了北斗指引,原无乡被卸去银骠玄解,都不行,焦头烂额奔波数日,揪着领子恨不能一拳揍去,谁准你自作主张来着?!

      道真两边高层皆被折腾的无语凝噎,一帮老头子常年不食人间烟火,刚正不阿好比三清殿里供奉的牌位,东西没要回来,阴差阳错先招惹出几样罪状,央千澈是难得通情达理的,找上当年好友式洞机联络感情放眼大局,好吧,南宗也没那么难说话,但聊到道真一统共抗森狱,总该有个擘划带头的,哪方更能服众呢。北芳秀南修真多少年乱麻般的纠葛,终归还是落到他们身上。

      壁垒平一决高下,人生好比兜了个圈子,他恍了神,不知原无乡为何竟式式狠戾,又见幻境中大好头颅跌落尘埃,黑白两仪当空压下,九阳剑诀运至极限,名剑指天,倏忽一瞬肩头剧痛,尘烟散去,原无乡很自然的扶起他,对上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他这是……恨他?

      我不知道。原无乡蹙眉,倒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

      那,可能是意外吧。

      谁都没多想。

      倦收天难得懊恼着,如果当时能更谨慎些,如果他往深里去琢磨,何至于往后平添无数风波,说决裂便决裂,分道扬镳的理所当然,恨意劈头盖脸降在身上,彼时如何,今日又如何,那些付出牺牲眼睁睁成了笑话,偏生你还总要站在我前头,未必我不能同你分出高下?!骂的他体无完肤,仍不解气,三掌加身疼的麻木,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一句话也不能反驳,梦游一般走回去,众人原本殷殷企盼着,但看那嘴角见红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这一趟白搭。

      终不得闲。

      他记挂着莫名其妙跑去跟森狱合作的原无乡,听说如今称呼是黑海王,心塞的无话可说,翠环山也不清静,天地蝱、天疆、森狱组团般来了一波又一波,素还真心态极好,对自家山头沦落为免费旅游景点毫不介意,舌绽莲花挥洒自如,敌军蜂拥而至算得什么,煮好茶邀他一起听演唱会,倦收天只得感概,依他个性,金锋出鞘破阵开杀,管你九天十地何样妖孽,不服来战。

      唉,其实和光同尘挺好的。素贤人笑眯眯捧着茶杯,话说回头,劣者年轻时也经历过锋芒毕露的岁月啊……

      倦收天不知说什么,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呢,提起和光同尘,他又想起曾经的原无乡,自从那人跟他单方面放话‘决裂’,他念叨原无乡的次数按一日三餐外加宵夜的频率来,素还真老神在在,这事急不得。

      怎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你知道他是一厢情愿还是另有隐情?你知道森狱内部情势如何?贸然举动会不会适得其反?

      倦收天低头沉思片刻,深以为然。

      但素还真又问,你对你们的感情就这样没信心?当时怎么吵得重复一次劣者帮忙参详参详好不好?银骠当家性情如何?往日你俩谁比较顺着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就没从思想深处发掘一下原因?

      倦收天越听越觉得不对,素还真呷茶润嗓子,倦收天听说你俩竹马竹马来着?

      倦收天脑仁发晕,桌子上哐当一声响,神思笑抽过去,把茶碗给撞翻了。

      山脚下黑压压一层虫子,迈向前方响彻天际,倦收天说我去活动活动,素还真拉他坐下,不忙。倦收天说那你别刺激我了,对方叹口气,这怎么是刺激你呢,都是实话。午后三刻离太阳落山还远,晚饭时候再下去交涉也不迟,闲着也是闲着,素还真漫不经心开始下套,倦收天款款交待自己能够理解的事情始末,抛开一切心机——原本就没多少,他心情激动起来特别容易被人忽悠,还都是挚交同修。

      倦收天抬手碰了碰眼睛,试着将天鞘晨曦挪远一些,耳边风声模模糊糊的,他站起来,犹豫着迈开脚步,没多远撞进一个人怀里,按着那人的肩膀抬起头,一脸茫然。

      这是干什么。玄同奇怪,他远远看着倦收天不对劲,凌空踏水过来问个究竟。再走要掉进池子里了。

      我想试试。倦收天摸索着坐回去,将剑鞘重新握住,多谢你。

      玄同问,你的眼睛——

      前阵子好多了,但方才醒过来。倦收天摇头,约摸跟这回受伤又有关系。

      对症下药,总有办法的。静默半晌,玄同说,今日来为你治伤的那女剑客医术不差,不妨再拜会一次。

      今日?

      是,你伤势沉重,昏过去两天了,素还真着急,通过论剑海辗转请来玉手九针。

      原来只是两日,倦收天想,这样也好,他很快能恢复过来,他如今看不清东西或许并不只因这一次意外,积毒年久,能恢复三四成已然万幸,也不全然在意这个,沉疴经年都有治愈的时候,其余皆是泛泛,好像他与那个人,他该去告诉他,自己再不会做那样的噩梦,回忆曲折末了寻回彼此,仍是最初的倦收天与原无乡,这就最好,风波不到平定的时候,我还能与你并肩。

      要茶吗。倦收天道,玄同摇头,他不惯喝酒,也不爱茶,依依垂柳荡在眼前,露水沿叶尖滴落,濡湿双唇。

      他便独自饮完最后半盏,时辰还早,步履缓慢的往回走,身形也不够往日硬朗,合该好好休息,否则不便再去黑暗道,伤的这样明显,免不了要被怪罪战场大意,他这样的手,又怎去再喂旁人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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