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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父亲的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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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墨衍另买了一套房，准备把老房子卖掉，搬家之前，他和周可月两兄妹整理父亲的书房时，在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发现一本灰色布面硬皮笔记本。周可月拍去灰尘，粗略翻了翻，竟是父亲的日记簿，父亲临终前几天曾一直在找一个本子，原来就是这个本子!
这是深藏在父亲心里的秘密，周可月拿着本子，基于历来对父亲的尊敬，一时不知该不该看。
周墨衍阻止道：“别看，父亲临终前找这个本子，就是不愿给我们看到。”
周可月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听从哥哥的话，还是打开了本子。
4月3日，阴。
你走后第五天，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仿佛只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又像是已经过尽了一生。
我突然想起冰箱那碟饺子还没吃，当时想着等你回来再一起吃，没想到我再也等不回你了。
是你亲手做给我的，我得吃啊。
今天是我第一次重回那间没有你的屋子。
我生吃了那碟饺子。
周可月看到这里，想起来某一年，父亲严重腹痛入院，那天她在丈夫老家，听到哥哥告诉她这个消息，真是急坏了，恨不得马上飞回来!后来医生诊断是得了急性肠胃炎，她当时还有些迷惑，父亲一直饮食有度，不嗜辛辣，不重油盐，怎会得急性肠胃炎？原来是吃了生冷的东西。
4月5日，阴。
我没有见到你的最后一面。
我痛恨我自己。
4月17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18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19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20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21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22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4月23日，阴。
一整晚的梦里都是你。
……
连续十几页都是只有这一句话，周可月看到这里才发现，不管有没有出太阳，父亲的日记里只有一种天气，每个日期后面都是“阴”。
11月17日，阴。
今天我去了你的屋子。
我一个人站在阳台看了很久，心里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能见到你？
这个念头一起，我再控制不住自己，我爬上了护栏。
没想到小枫今天也来了，他把我从护栏上扑了下来。
即使知道事情最后没有发生，周可月也忍不住一阵心惊，不敢想象他们曾经差点就失去了父亲。
1月17日，阴。
你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满眼节日的喜庆热闹。
但你已不在这个人世了。
我也只是这人世间的一个未亡人。
3月5日，阴。
我问小枫，把你葬在了哪里？
他不肯告诉我。
我想，那我就自己去找啊。
我去了城东的墓园，看遍每一块碑。
没有找到你。
3月9日，阴。
我去了城南的墓园，看遍每一块碑。
没有找到你。
3月11日，阴。
我去了城西的墓园，看遍每一块碑。
没有找到你。
3月16日，阴。
我去了城北的墓园，看遍每一块碑。
没有找到你。
这几页有斑斑点点的泪渍，周可月觉得父亲快要被逼疯了!她竟有些庆幸这个叫小枫的人没有告诉父亲，否则她真担心父亲在悲痛之下，失去理智，一头栽进海里!
5月7日，阴。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7月10日，阴。
今天在路上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你。
我跟着她走了两条街道。
最后迷失在一片住宅区里。
9月24日，阴。
我熬不下去了。
我在你的屋子里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独自躺在那张摇椅上时想了很多。
最后一丝清明神识里想起了梓溪在这间屋里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你爱了我一辈子，你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恨不得能替我挡下所有的苦难，让我一世平安喜乐，请我一定好好爱惜自己，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听她这话意，好像预见到我会走这一步似的。
你曾这样爱惜我，我终究不能辜负了你的苦心。
我自己打了120，又打给小枫，让他去医院。
周可月看完这篇，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这些年来，父亲在家里一切如常，她不知道父亲其实每日都走在崩溃的边缘。
4月12日，阴。
你走后一年。
我仍旧不甘心。
又问了小枫把你葬在哪里？
他还是不肯说。
我又把全城的墓园都找了一遍。
没有找到你。
5月7日，阴。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9月19日，阴。
我想来想去，我找不到你的墓，也许是因为你没有葬在这座城市。
我回去把家乡的墓地也找了一遍。
还是没有找到你。
日记写到这里，撕去了一部分，周可月可以从纸张上遗留的齿形撕痕感觉到父亲心绪的凌乱。
6月13日，阴。
你走后第四年。
母校110周年诞辰，校长邀我回去做个演讲。
这天我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那片空地站了很久。
看到很多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孔。
又想起我们当年那场滂沱的大雨。
那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所有选择中，最无悔的一个。
8月7日，阴。
今天去了城东的墓园。
8月9日，阴。
今天去了城南的墓园。
8月10日，阴。
今天去了城西的墓园。
8月14日，阴。
今天去了城北的墓园。
父亲一辈子在这个家里顶天立地，为他们遮蔽风雨，是他们的坚实依靠，他们两兄妹从小到大都将父亲视作榜样，父亲引领着他们，扶持着他们，庇护着他们。这些年父亲表面上一切正常，周可月完全不知道父亲心里已经坍塌成这个样子!
这里之后又有小半本纸页被一张张撕去，撕痕错杂，不规则相叠，留下了好多年空白。周可月无法想象父亲那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3月27日，阴。
你走后第十年。
我毕竟又多活了十年。
想来你不会怪我不够惜命了吧？
我在你的屋子里拧开了煤气罐。
但最后没有走成。
3月27日，周可月记得这天，这天她因公司的某些不公跟领导吵了一架，愤然辞职，从公司走出来，心里茫茫然，不知所往，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个名字滑过，丈夫、哥哥、好友、闺蜜……她最后选择了打给父亲，跟父亲说“爸，我辞职了”。父亲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责怪她到了中年做事还那么冲动，父亲只问了一句“可可，受了什么委屈”，语气温和又包容，她瞬间泪崩，像小时在幼儿园受到欺负那样向父亲哭诉了一通。
她不知道自己当年这通电话竟然无意中从死神手里抢回了父亲。
周可月忍不住伏在哥哥肩头泣不成声，周墨衍安抚了很久，周可月才慢慢停下哭声，他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日记簿：“别看了。”
父亲已故去七年，父亲临终前还能下床时曾经找这个本子找了很久，他猜父亲大概是想在离世前把这个本子烧掉的，父亲也许并不愿让他们看到这些残酷的真相，只是没想到这本子掉到了缝隙里，一直没找到。
周可月又从哥哥手里拿过日记簿，声音哽咽道：“我要看!我想知道父亲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2月16日，阴。
你走后第十三年。
我的身体大不如前。
记忆也不如从前了。
我想是我的自然寿命要走到头了。
我感觉得到生命力的流逝。
从此往后，父亲的日记开始变得平静，纸张上雪白整洁，再没有前半本那些斑驳错杂的泪渍，记叙的也是一些寻常小事。
4月24日，阴。
今天读到叶芝的一首诗：
在湖水那边，是史留斯料峭的高地
那儿，一座绿荫的小岛上
苍鹭振翅，惊醒了恹恹的河鼠
那儿，我们在魔桶里藏进了
满满的浆果，还有
偷来的红艳艳的樱桃
5月7日，阴。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7月2日，阴。
今天吃饭时用力不慎，松了一颗牙。
9月6日，阴。
今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和当年学校里那场雨一样大。
12月10日，阴。
不知道是因为老了还是因为气候，觉得今年冬天特别冷。
4月8日，阴。
今天见到了宏城，他已经满头白发了，背也有些微驼，不过气色看着很不错。
5月7日，阴。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8月30日，阴。
今天看书，看到一个“破窗效应”，觉得很有意思。
9月23日，阴。
秋分了，早晚有些凉。
11月3日，阴。
牙齿又松了两颗，现在只能吃一些比较软的食物，骨头已经啃不动了。
4月17日，阴。
今天去医院体检，血压偏高，心律不齐。
5月7日，阴。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6月6日，阴。
今年的杜鹃花开得特别好。
7月9日，阴。
今天读白居易的《简简吟》，读到末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心中怅然。
少年时背过的很多诗词，老来再重读，才品出当中的悲凉。
又如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再如纳兰性德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8月29日，阴。
感冒一场，咳嗽半个月还没好。
9月18日，阴。
现在看书变得很吃力了，眼睛越来越不好使。
10月8日，阴。
寒露。
下了一天的雨。
4月25日，阴。
现在每餐都吃不下东西，只能勉强进食，每一口吞咽都很艰难。
精神也越来越不好，坐着的时候经常会不自觉打盹。
4月28日，阴。
今天去见了小枫。
整整过去十六年，他终于肯告诉我，把你葬在哪里。
5月7日，阴。
我在你那间屋里，一个人吃了整个蛋糕。
5月10日，阴。
现在的每一天都觉得很累，是身体上的疲惫，说几句话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染，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5月13日，阴。
我这一生庸庸碌碌
你在我的生命里
让我觉得自己在某些瞬间触碰到了星辰
周可月捧着笔记本，神情仍旧有些怔怔，父亲的日记到这里便没有了，九天之后，他们的父亲也过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