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3、第二章 苍华

　　小肉团扯着袖子擦把脸，紫锦下是白嫩到挤出水的肤色，他的眼瞳是葡萄一样的紫，圆溜溜的睁着，往我这里看来时，我能清晰地在里面看见我惊讶的脸。
　　他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这是哪里？”停顿一下，他目光扫到我身上，皱着眉头，“你又是谁？”脆脆的，奶声奶气的音调。
　　我呆愣片刻，压下心头的震惊，不慌不忙地抖抖广袖，朝这个豆丁大的小孩儿作揖：“此处‘峒萃宫’，小仙崇光，见过苍华天尊。”
　　紫袍，黑发，四五岁孩童模样，浑身散发寻常仙家无法比肩的纯净仙气。若再认不出他就是众口相传的天尊，我就是个瞎子。只是高高在上的苍华天尊为何会落到我宫中，还降落得如此狼狈？
　　“嗯？”苍华天尊似乎对我能叫出他名讳感到奇怪，却没多做纠缠。他歪着头，喃喃念我名字：“崇光？崇光……”他叫我名字时拖着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飘然到似乎找不到支撑点。
　　我顺声看过去，正巧跟他漫不经心扫过来的目光对上，便忙低下眼，做恭谨状。
　　他说：“崇光这名字好熟悉。”
　　哦？我动动眉毛。想不到我崇光在仙界这么有名，高高在上的苍华天尊居然都能有所耳闻。
　　想归想，我还是谦卑道：“鄙仙不过是小小一名真人，只不过平日闲暇时常去天庭诸多大仙处走动，约莫是天尊座下哪位大仙提起过崇光，侥幸被天尊听去，故而觉得熟悉罢。”
　　他想了想，略微点点头。他双手挽住拖及地面的广袖往身后一背，精致的小脸摆出副仙风道骨模样，挑眉问：“如此看来，你是散仙对么？”
　　“正是。”我毕恭毕敬地低着头，音调却不卑不亢。
　　他眼中多出丝不屑，转过头打量四周，问我：“这峒萃宫可是你的仙宫？”
　　“正是小仙寒舍。”
　　“嗯。怎会落到这儿来了……”他暗暗低语，精巧的眉蹙起，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悄悄抬起低垂的眼去看他，眼前这个紫水晶一样的小娃娃就是现下轰动三界的苍华天尊，果真是连肌肤上都附着一层淡紫色光晕。此等风华绝代，哪怕尚在孩童阶段，天上地下都再搜不出第二个了。
　　我左右思忱一番，一面打量他的脸色，一面问道：“天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仙惶恐万分。只是不知天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而且……缘何会降到后院之中……”
　　话一问出口，就见苍华天尊面露尴尬之色，我便聪明的止住话题，改口道：“既然天尊驾临寒舍，小仙斗胆，自请带天尊游逛寒舍，不知天尊意下如何？”
　　苍华天尊抿着嘴，点点头。
　　我恭恭敬敬地站着，等他先行一步，可迟迟不见天尊做出反应，便主动摆出一手，恭敬道：“天尊先请。”
　　“你过来。”他命令道。
　　我顺声望去，只见他朝我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连着绒毛的袖子顺着他手腕一路滑落在地上，焦黑的地面也无法在他广袖上沾染任何污点。他花色似的唇瓣轻微蠕动，“抱我起来。”
　　果真是天上地下尊崇无双的苍华天尊，穿云锦，喝琼露，哪怕出趟门也金贵到要人抱着走。现下，九天玄女那奶妈不在，这份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就落我崇光头顶上了。
　　我嘴角抽搐，迟疑两秒，左右观察会儿，才绕到他身后，双手夹住他肉肉软软的小身体，笨拙地抱起来。
　　“你是笨的么？会不会抱？”他侧头，斜睨身后的我。他线条柔软的侧颜闯进我视线，温暖的阳光，透过他浓密的睫毛，在冷紫色的瞳孔中投下斑驳的阴影，我不禁怔忪。苍华精致的眉尾挑起，目光透出寒意：“你勒到本君肚子了。”
　　我回过神，随即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些微尴尬。左右噎了一会儿，语气便有些不耐：“天尊息怒，只是小仙生来不是伺候人的命，故不知如何下手，天尊若觉不适，恐怕只得另请高明。”
　　“……”闻言，他葡萄似的眼珠上移，黑长的睫毛抖动，打碎满眼阳光。他看向我的眼神冷冽到让人生寒。分明是个豆丁大的孩子，却有让人畏惧的本事。他悠悠开口：“本尊苍华，蓬莱集数万年精气孕育而出的圣灵，如来见我尚且要礼让三分，你可知？”
　　知，怎会不知？我一小小散仙，尊崇无双的他只需轻轻吹口气，就能让我挫骨扬灰。
　　我无畏地笑笑，清清淡淡：“天尊本领，小仙敬畏。”
　　他盯着我片刻，忽而勾起嘴角，笑的诡异又轻蔑。他转回头不再看我，命令道，“把本君转过来抱。左臂下移，托住本尊大腿，让本尊坐在你手臂上。”
　　我照他的话一一做来，将他的小身子搂在怀里，果真要顺手得多。这位高傲的小天尊也丝毫不客气，小脑袋顺势就枕在本仙胸膛上，懒懒地掀起眼皮看我：“胸太硬，不舒服。”
　　我呵呵一笑，深藏千万言语。
　　“罢了。”他闭了闭眼，“既然机缘巧合降到你宫里，也算有缘，待会儿就由你送本尊回天庭罢。”
　　我愕然：“天尊不会腾云么？”缘何要我送？
　　“懒得动。”他飘飘然道一句，再拿斜眼看我，“这是你的福气。”
　　我呵呵了。真是人不要脸鬼都怕，天尊不要脸天都要塌。
　　我不甘心地婉拒道：“天尊有所不知。天庭重地，哪是我等小小散仙说去就能去的，只怕还没能靠近，就被南天门那一票的天兵天将给扔下界来呢。”
　　苍华缓缓阖上眼：“有本尊在，谁敢为难你？”
　　我语塞。想我崇光，人送道号‘道阳鬃灵崇光真人’，掐着指头算算，也活了近三千年，在神仙堆里算是老资历了。平日对待下人虽和蔼可亲不觉严厉，但响当当也是个让人敬重的主，现下却如乳娘般手抱一名孩童，还被这孩童指手画脚，真真是丢脸至极。
　　果不其然，当本大仙抱着苍华天尊这尊大佛步出后院，走上游廊，出现在众奴仆面前时，本仙能清晰地看见空中一缕冷风卷着落叶扫过一众仆人愕然的脸。
　　我低咳两声，正色道：“都看着我作甚？各忙各的去。”
　　话音落完，仆役们才又默默地埋头干活，但目光仍旧若有似无地往我与苍华身上瞟。
　　苍华倒习以为常，转着眼珠子，左右巡视一圈游廊，幽幽道：“看不出你小小散仙，仙宫倒修筑得别有番韵味。”
　　“天尊妙赞。”我皮笑肉不笑。
　　笑话，本大仙的仙宫雕梁画栋，琉璃做瓦，白玉为砖，就连飞檐角上雕刻的祥云图腾，镀的也是银箔，能不有番韵味？
　　苍华突然直起身体，伸出小手去够我身后的廊柱。善解人意的本仙则退后两步，让他那只短胳膊能顺利够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廊柱，似白玉雕刻的小手在漆红的柱子上轻轻抚摸，一红一白煞是醒目。他缓缓道：“这是扶桑木，生于极东之地。想不到你小小散仙的宫中会有这种神木。”
　　我不以为然。虽说我只是个逍遥散仙，好歹也活了三千来年，这小天尊至于如此看不起人么？再说天庭那些宫殿里用的木材，比之小小扶桑木不知道珍贵到哪里去了，有必要大惊小怪么。
　　苍华回头目光定在我脸上，紫眸璀璨夺目，似无垠宇宙。他问我：“这仙宫是你修的么？”
　　我摇摇头，道：“小仙不过是接掌，仙宫原由前任宫主扶桑真人所建。”
　　“扶桑真人？”
　　“师父师父！”远处一道急躁的大嗓门打断我们的对话，只见红衣童儿扔下手里活儿，跑到我跟前来，闪着星星眼，仰头看我臂弯里的苍华，“师父，打哪儿来的小娃娃呀，好生漂亮！头发都带紫光哩！”说罢，一双狼爪就要来扯苍华瀑布似的黑发。
　　我暗道不妙，这金贵的头发要是被童儿扯住，冷傲的小天尊还不生吞活剥了他？正要伸手阻止，只见凭空一道天雷抢先一步闪来，直直劈在红衣童儿身上。滋滋滋数声电击声后，我可怜的童儿直接雷焦倒地，腿脚抽搐。
　　苍华弹弹食指，指尖隐隐有电光流动。他轻蔑地俯视童子一眼，脑袋一歪，又倒在我胸膛上。
　　我叹口气：“天尊随意伤我宫人，怕是不妥吧。”
　　苍华冷哼，懒得理睬我。
　　我无奈，只得着人把童儿抬下去，赐他仙药一副，让其慢慢养伤。来抬红衣童儿的两名仆人颤颤巍巍地抬眼偷瞄苍华，被苍华深冷地斜视一眼后，夹住童儿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苍华天尊与我这小小真人的阶位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别说是伤我一两个童子，他就算是要我崇光的千年仙骨，天帝面前，我也只能眼巴巴送给他，还得送的眉开眼笑、感激涕零。
　　“你的弟子和太上老君跟前那俩毛童一德行，浮躁又无礼。”苍华微侧着脑袋抵住我胸膛，淡紫光芒罩在他白净的侧脸上，一双紫眸低垂，眸中紫光流动。他阖上眼，语带疲倦：“罢了，也累了，送本尊回天庭罢。”
　　本仙巴不得赶快把这尊瘟神送回去，再让他多呆一会，说不定我仙宫上下数百名仆役皆会在他一句“无礼”中被劈成焦炭。
　　我速速招来祥云，怀抱天尊大佛，以平生最快之速度直奔南天门。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
　　不到片刻，就已经能遥遥望见南天门一角。云端之上，南天门碧光闪闪，由琉璃造就，宝玉妆成，门下格列数十名天兵天帅，各持刀戟，面容威严。
　　早有九天玄女在南天门前等候，一见我手里抱的是苍华天尊，玄女原先焦虑的神色被欣喜替代。
　　“所幸相安无事。”玄女一口提着的气顺下，忙朝我迎来。
　　我怀抱天尊，不便朝她作揖，便略微点头：“峒萃宫崇光真人，见过仙子。”
　　苍华小天尊毕竟年幼，容易疲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他粉扑面团子似的小脸褪下冷傲，竟分外讨喜。玄女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宝贝似的抱稳后，才朝我感激一笑，温婉的脸上盈盈笑意：“真是太感谢真人，幸而天尊相安无事，否则玉帝怪罪下来，小仙实在担当不起啊。”
　　“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嘴角向上勾起，眸光温和地做鞠。本大仙得道飞升时只到弱冠之年，尚未成仙时，在人间也是名众口称赞的美男子。虽比不过二郎真君的丰神俊朗，苍华天尊的绝世无双，也还是深知自己目光温柔一笑的杀伤力。果不其然，就连九天之上貌美如花的玄女，在见我笑脸后也不禁呆愣片刻，才急忙垂了眼，遮掩一脸粉红云霞。
　　只是当我问及苍华天尊缘何会降落在我峒萃宫时，玄女却神情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没道出个所以然来。我虽好奇，也知天庭重地不便久留，便辞了玄女，飘飘然离去。
　　之后一次，哮天犬跑到我仙宫骗吃骗喝，才将打听到的原委一一说明。
　　原是那天，玄女抱着天尊路过南天门，偶遇上太上老君身旁的两名童子，俩童子一唱一和把玄女唬得团团转时，就要趁玄女不注意对小天尊上下其手，以满足对苍华小天尊的好奇。可天尊天尊，天地至尊，又是玉帝义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是两个小小毛孩沾染得的，两童子当即就被小天尊降下的天闪劈中。天闪殃及到怀抱天尊的玄女身上，玄女吃痛，手臂一松，天尊就直直掉下南天门，砸进我峒萃宫中。
　　我一口茶水没含住，喷了哮天犬一脸。
　　我的个乖乖，从南天门一路砸进我仙宫？感情这苍华天尊是石头做的、铁打的，怎么着也摔不烂是么？
　　难怪那天苍华说‘你的弟子和太上老君跟前俩毛童一德行’，我还道只是简单的比喻，原是天尊早被俩童子调戏过呢。
　　我不禁摇头长叹：孽缘，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