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将迟》枯木逢三春

2、第二章

　　她低头看路。一边走，一边数着地砖。地砖都是标准的六边形，像蜂巢，那么规整，那么有条不紊得排列契合着。年少时，她总是厌恶陈旧，普通与惰性，它们似乎泛着灰尘，散发霉味，时间越是流逝，它们越是猖狂，张牙舞爪地，像血蛭一样吸附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想甩都甩不掉。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羡慕这些地砖：多么安详，不理人世烦恼，不用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只要躺在这里，躺上十年八载，虽然不会被人记住，但也不会烦恼自己没有被人记住。
　　从医院出来，她惘然：为什么她和彭岚岚还比不上这些地砖？她想象着彭岚岚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她把所有可以摔得东西都摔了，嗓子每天都是哑的。那个每天笑眯眯的，经常上课迟到，泛着迷糊的彭岚岚已经不在了，那个老是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牌技一流的大学宿舍开心果彭岚岚也已经消失了。彭岚岚的快乐也许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吧。叶一也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不忿，她只能日复一日地工作，挣钱，以求温饱。她有时还是希望拥有容易愤怒激动的心灵，可愤怒，激动，都是青春的代名词......她的青春七零八落，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她平复了心情，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今天下班比较早，远远看去，车站的人不算多。迎着秋风迈着步子，经过公司门口，突然听到一声似梦似幻的叫喊，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她觉得那喊声过于遥远，有些飘渺，索性充耳不闻，但在听到第二声，只得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远远看去，那是个白皙高挑的年轻的时髦女性，一头长发，微卷。叶一不能清晰看到她的五官，但是那时髦女郎的气质，她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叶一迟疑了，又有些匪夷所思。是她为什么她会来找她找她干什么她两只脚像粘在地上一般,挪不动步子。像是对峙两三秒之后，叶一有些颓然地向那个年轻女人走过去。她很沮丧。她希望自己可以装痴卖傻直接忽略那两声叫喊,坐上飞驰的公车,逃离尴尬现场，逃离自己心底的不知所措……但她没有。
　　走近了。余小秋没怎么变，肤白胜雪,目如点漆,还是那个在高中时让全校男生都为她倾倒的余小秋。
　　余小秋促狭地一笑：“我就知道我一喊你不论怎么不愿意都还是会过来……叶一,好久不见，我从美国读完研究生回来，特地来看看你。”
　　好久不见这四个字让叶一顿觉恍如隔世,余小秋明媚的脸庞和若干年前的重叠起来,叶一没想到，对着这个八面玲珑,艳光四射的女人，首当其冲闯入她思绪的回忆竟然是她们16岁的时候,余小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叫余小秋，可以认识你吗？”
　　当时,余小秋的美貌已经很是令人侧目。叶一曾经看到电影杂志形容法国女演员伊莎贝尔阿加妮：“真像一块辣姜糖——糖的甜味来自妙龄少女的仪态和她那碧蓝色大眼睛中流露出的妩媚。而辣,则是源于她还一脸稚气，但在她讲话时，那股粗野彪悍劲,以及她内心的冲动和烦乱,使得和她一起拍过戏的人都无不为之所动。”叶一觉得这段话描绘余小秋完全不为过，余小秋像一道闪电般狠厉的阳光，尖利,却吸引人靠近。而叶一却大相径庭,叶一完全泼辣不起来，她骨子里的反叛几乎不可察,她就是个下课嬉戏玩闹,上课有时听课有时看言情小说的普通女生，和煦而又爱玩。她不清楚为什么余小秋想和她做朋友,但她很开心能有余小秋这样优秀的好朋友：余小秋聪明，直言不讳，不吝啬,不虚假。很快，她们关系变得很铁，一起吃饭,逛街,考试前一起温书。
　　她曾经问余小秋：“你出生在秋天”余小秋摇摇头：“不是，我出生在早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小秋，真土，是不是？你呢，你为什么叫叶一？”叶一说：“本来是依依不舍的伊，但我爸觉得太小器，所以就改成一二三四五的一了，我不喜欢，太男孩子气了，老师报名字总以为是男生。”余小秋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喜欢你的名字，第一名哦，多有气势!”
　　叶一把手插进口袋：“好久不见，到我们公司坐坐吧,去我办公室,我给你冲咖啡。”
　　进到叶一的办公室格子间，余小秋挑挑眉梢：“你在这工作”叶一不搭理她，请她坐下，煮一杯摩卡递给她。“说吧，你也不光是找我叙旧的，对吧。”
　　余小秋脸一沉：“叶一，别老板着脸了，多笑笑对身体有好处。我这次来看你，只是想单纯地说说从前。”
　　叶一心里不痛快，只是淡淡说了句：“可是，我不想聊从前。”
　　余小秋面不改色，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在美国宾州过得很好，还拿到了学校的全奖,还有，那的烤肉可好吃了!我一有空就去坐匹兹堡的缆车，我记得你也喜欢坐缆车的!……”
　　叶一渐渐开始走神了，余小秋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想，为什么她再见到余小秋，心中已经没有恨意是她的心死了，还是她心中那个人死了她不恨余小秋了，她甚至觉得可惜，一段曾经真挚过，至少她相信曾真挚过的友情随风而逝，也不是一件好事吧。
　　余小秋见她神色恍惚，有些诧异地停住了。她一停，叶一的神也回来了：“小秋，以后，别来找我了，好吗”
　　余小秋的愤怒爆发了：“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一副温顺的，任人宰割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对我恶语相向你觉得，你很高尚你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我也懒得看!你忘了陈迟了!我知道你没有忘，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把记忆深刻的东西埋起来，像傻子一样!我和陈迟一起出国，一起读书，他现在过得很好!我也是!只有你不好!”
　　她说完有一刻的愣神，似乎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说出这番话不是她的本意。叶一觉得漫天遍地的尴尬与冷意袭上心头，什么都不想再听到了，迅速地拎起包走向电梯。她觉得余小秋的目光粘在她背上，像黏腻的蛛丝，数年前无助的感觉又来了。她似乎听到余小秋嘲弄地说：叶一，你只会逃，逃去哪里
　　她头脑混沌地坐上回家的公车。下雨了。雨丝扫刮着车窗，模糊了绚丽的夜景。城市的夜总是繁华而寂寥，而雨夜，又对了一份寂寞。她想，宾州是不是也经常下雨匹兹堡的缆车下雨的时候坐是不是别有风情不下雨的时候阳光一定很烈吧。她胡思乱想，妄想思维踏入那个她无法企及的地域。末了，还是疲倦地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