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文如肉

2、年岁非如初

　　瑾帝二十年，帝都东南方位千里之外的曳城。
　　盎意的绿色裙摆，在青石铺成的小道上随着主人奔跑的步伐，一起一落，手上串着的三两个深碧色的玉石镯子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沿着廊道快步地跑着，转角便看到那个已经守在了约定地点的少年，一身粗布蓝衣。女孩冲着那个身影挥了挥手，步伐更加轻快了起来。
　　“喏，”女孩从鼓囊囊的衣襟夹层里掏出了一个包裹，用棉布细细地包着，方方正正的样子。“我又从书阁里有拿了好多书出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读的那种？”柔和的声音里满是询问，“这是什么书啊？完全不是你教我识的字啊。”
　　少年闻言接过包裹便一层层的掀开布角，女孩凑上前去，和他一起看着包裹里的书籍。“这些都是写天上星宿的书，不是我们平时看的那些故事哦。”泛黄的纸张，每本的扉页上都写着女孩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字眼，少年却如获至宝一般，细细的掸去书页上的灰尘。
　　“谢谢你，桑小姐，”少年腼腆的梗着脖子，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被唤作桑小姐的绿衣裙少女咯咯地笑着，像是三月的清风拂过风铃一样悦耳，“说了很多遍了不要叫我桑小姐，还有你以后也要一直跟着我陪我玩儿！”清甜糯软的嗓音偏偏说着霸道执拗的话。少年看着面前的女孩，心里回响着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其实一直都是你在陪着我啊。”
　　少年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才被买回妙家的，平时也不说话，却总喜欢搜罗和读一些连大人都看不懂的古籍，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识这些文字。生涩的文字在同为下人的眼里，就成了他显摆的利器，所以没有人喜欢亲近他，加上他性子本就孤僻，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直到妙桑桑的出现。
　　八月十五，浓墨一样的夜空衬得那轮圆月越发的光亮皎白。妙氏一族却是借着这样的节日巴结高官权贵，热闹的花园里男女杂坐，酒香四溢，盖过了时节正盛的桂花香气。
　　妙桑桑便是在这样的夜晚里，偷偷逃出了奶娘的管制，在偏亭里遇见了那个坐在假山边上，正借着月光读书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娇小的女孩子三两下便爬到少年身边，在他面前弯下腰，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少年沉浸在书中，明显是被她吓了一跳，猛的抬头看到的便是女孩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眸子映着柔柔的月光，清亮亮的。
　　“我我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旺。”
　　妙桑桑看着那个一张脸憋得通红的少年，“阿旺，不是阿汪么？但是阿汪是后院的李爷爷养的一条狗啊！“她懵懂的只是说着自己知道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那些下人之间嘲笑和捉弄少年，而刻意为他取的这个谐音的名字。她看到少年闻言后越发涨红的脸，像是想到了原因一样，尴尬的有些不知所措。
　　无意间瞟到少年身边的几本书册上，“我以后叫你集安行么？”女孩微微笑着，看着懵然望着自己的少年。指着他身边的书册，“你看，你喜欢读的书里面，有我以前也喜欢的‘长安子集‘，既然你一点都不喜欢阿旺这个名字，集安至少是出自你喜欢的书名啊，也可勉强作集聚安康之意啊！”
　　八月的夜风来的平缓，携着秋起的凉意，风中夹杂着微微的桂花香味。少年看着眼前为自己命名的女孩子，月色在她的周身轻微地拢着，绸面的洁白衣裙上一层柔柔的流光在闪动着，此时她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恬静而美好。
　　少年只觉心底此刻似有暖暖春意的水流，破冰而出，流向全身，温暖的令他想要落下泪来。
　　“好啊，那以后，我就叫集安！“像是说着最庄重的誓言一样，少年昂着下巴，挺起胸膛。”可是我只是这院子里面打杂的，没有人会在意我叫什么的，“少年说着，缓缓地又垂下了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一下子又没了刚刚的底气。
　　“不会的！我叫妙桑桑，是妙家的五小姐！以后我常来后院找你玩儿！我叫着你的名字，你就出来高高的应声，以后他们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了！”女孩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煞有介事的样子，让少年嘴角终于扯出了一抹笑。
　　集安也是从那些婆子们的议论中多少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五小姐”的事情，是妙家家主的一个庶出女儿，男孩子尚且受嫡庶限制，更何况是个女孩子。如果亲娘不受家主的喜爱，只会受到所有人的冷漠与白眼罢了。偏偏这个“五小姐”的娘亲是在她出生时就死去了。年纪小小的女孩便跟着她的奶娘常年居住在宅子里最偏的西园。但是从小这个女孩对着谁都露出甜甜的笑容，难得的开朗性子，院子里多数下人都很喜欢她，却又一边暗地里感叹她的不幸。
　　此刻的月色华光之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么相偎在一起，冥冥之中那缕不见踪影的缘分，将他们绑在了一起，不管任何世俗。少年伸出手掌，女孩飞快的击掌上去。“就这么说定了！”
　　“你这么喜欢读书吗？”妙桑桑与集安并坐在一起，拿起一些册子在手中快速的翻了翻。
　　“嗯，我觉得书里的东西非常的有意思，每个字拼凑出来的句子里，仿佛能感觉到书里所写的那些东西一样。”集安大睁着眼睛，定定的看着远方，深潭一样的穹窿中仿佛真的能找到他在书中所读到的一切。“只不过，这几本书，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再没有新得的书可读。“
　　“家里书阁里有好多书，我以后就拿书来给你，一起看吧，好多生字我都还不识，夫子也总是隔好久才来教我一次。要不集安你教我吧，我识得的字不多！以后我们一起玩，你还可以教我识字！”妙桑桑看着集安，“家里的人总是都很忙，婆婆老了也不能和我一起玩，以后我们就总在一起吧。”妙桑桑突然就任性地宣告着，集安以后就为她所有一样，“必须要永远在一起！”
　　“好啊！但是永远是多长时间啊？“集安有点不解，书上好像并没有写。
　　“永远啊反正以后我们总是要在一起就是了！“
　　“嗯，那就永远在一起。“
　　两个稚幼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集安身边的青石上，放着那本“长安子集“，夜风翻了几页那本册子，只不过是记载着一些怪谈逸事罢了。
　　其后四年的妙家宅邸里，下人婆子们总是能看到那个一身青色衣裙的五小姐，蹦蹦跳跳地绽露着蔷薇花一样明朗的笑容，身后一直都有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集安不紧不慢地跟着。
　　此时的夔朝，已经是强弩之末，肆起的烽火狼烟，都在宣告着这个朝代终将完结。
　　十五岁的妙桑桑，像是经过寒冬的柳树正从干裂的躯干里伸展出温润的新枝一般明丽起来，依旧还是她最喜爱的那一身翠绿袄裙，衬着她莹莹如玉的雪白肌肤，漆黑的眸子里，总是倒映着那个喜欢读书的少年的身影。
　　四年之间两个人在书阁中寻书看时，偶然发现了一些写着奇怪文字的书籍，妙桑桑怎么都看不懂，但是集安却看得津津有味。其后就越发的沉默，而他多数时间都是在看书。
　　午后本应该是两人约定好去后院莲塘摘莲蓬的时间，集安却坐在回廊的台阶上看书。妙桑桑来寻他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时间的一个时辰。
　　“喂！大木头你又迟到了！“虽然集安这个名字是她取的，但是在相处几日下来后，她便一直叫他大木头，正如她所说，每次去找集安的时候她总是高声叫着他大木头，如今整个妙府里的下人都不记得他还有个名字唤作集安。
　　集安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到面前气鼓鼓的妙桑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迟到了，但是每次看书都会忘记一切似得。
　　“桑小姐，我我“
　　妙桑桑为了等他在太阳下晒了一个时辰，又热又气，小脸通红。看到那个手足无措的人，她干脆也一屁股与他并排坐在台阶上。把脸侧到一边，任凭他说什么都不理他。
　　“我不看书了，我陪你去摘莲蓬啊！“集安讨好地告饶。
　　“这么热，不要去了，我已经晒够太阳了！“说完还回头瞪了他一眼。
　　“那我们去凉亭玩儿水吧！“
　　“不要去，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一会你又该自个儿看书不理我了。“
　　“小姑奶奶，我保证不看书了！“集安抓了抓后脑勺，实在没辙。
　　“哼，“妙桑桑起身跑进廊子里。
　　“哎，你等等我啊！桑小姐！”集安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书就跟着那个快要消失在长廊尽头的纤细身影。
　　就在他们相识的假山不远处，有着一颗茂盛的桐树，树荫下面摆着石凳石桌，妙桑桑正坐在那里拿袖子扇着风。
　　集安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举起手中的书给她扇凉。
　　妙桑桑从来都没有生过他的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逗笑她，他觉得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他要弄丢了她。集安急的在一旁不安的搓着手。
　　妙桑桑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噗呲一声就笑了出来，“大木头，你看你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一样。”
　　“是是是，你不要生气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以后我也一定会按照约定准时来找你！无论是哪儿！”集安着急地说着，生怕答慢了一步她就又不理他。
　　“这可是你说的？”
　　“嗯嗯，男子汉立言不悔！”
　　“可是我又能让你做什么呢？再说了，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这个院子里，只要你来找我，我就在这里。“妙桑桑突然就惆怅起来，十几年都是在这个妙氏宅邸长大，从来没有踏出这个院子一步，她长大了，向往着书本里描写的世界，向往着院子外面的世界！
　　四年的时光，已经将她身上的青涩悉数洗净，双颊白瓷一般的肌肤因为暑热，正泛着微微的桃红，乌黑的一把青丝就抛在脑后，夏日的阳光从树荫里打下来，细碎的光斑落在长发上如同流光一般耀眼。
　　集安看着她，心里有着一股子劲，让他想要呐喊。
　　像是打定主意似的，少年郑重的开了口，“我带你去吧！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出去看尽世间你想看的一切景色！“少年从来没有过的坚定口气，在这个午后自信满满的对着少女作着约定。
　　妙桑桑回首便看到那双修长的一双眼睛，里面像是藏着夏日夜晚里他们一起看到过的整个星空，又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活过来了一样，撕裂了少年眼睛里面一直胆怯的那层隔膜。一直腼腆的他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妙桑桑此时才发现，那个四年前还不善言辞的男孩，现如今已经是十六岁了，利剑一样的双眉入鬓，修长深邃的眼里能看到她此时面红的影子。
　　四年的时间，因为彼此不再那么孤单和难堪。她得到了从小到大从没有过的关心，他亦体会到了有人陪伴是如此的惬意。时间将他们拉的越来越近，近到只要她一个转身，就能对上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一双眼。
　　妙桑桑面色潮红的看着眼前的高大少年，他如今已然结实宽阔的胸膛，在向她无言地述说着他的保护。
　　“桑桑，“第一次不用她提醒，主动地叫了她的名字，”如今夔朝战乱四起，正是男儿立功的时机！等着我回来后，带你去看遍你想看的世界！“
　　“可是，我不想你离开！“妙桑桑有点害怕，书本里的英雄向来都是生死别离难相见，她怕他离开不再回来。
　　本是如常的一个夏日午后，妙桑桑觉得明日后日都会有他陪伴，但是集安此刻却是说着突如其来的离别。
　　“只有我离开，才能为我们开辟更美好的未来！相信我，不会太久的！“集安壮志熊熊，犹豫着牵起了少女的手，”你为我取名字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我一定要保护你让你开心，因为你是我来中原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少年顿了顿，”其实，我本不是中原人。“
　　妙桑桑也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呆呆望住了他。
　　“我的家乡，其实是在极北，我们摩离一族善星筹，用百济语著写天文道和占卜。一直与世无争。但是在我九岁的那年，夔朝的皇帝却听信宫廷阴阳寮里的人胡言乱语，说将会有一位摩离族的星筹师与贼子勾结，威胁帝星。于是，你们的皇帝”集安暗中握了握拳头，“便屠了我们所有的族人！”
　　妙桑桑心中猛烈一跳，惊得捂住了嘴。集安望着远方的黑色瞳孔里，渐渐泛起了杀意，“当日若不是我娘将我护在身下藏了起来，恐怕也遭了毒手，我们摩离一族也会消亡的不明不白，但如今，我活了下来，倘若阴阳寮里的那些个老糊涂们没有看错星轨运程，那便会经由我的手，为推翻这个朝代助一把力！”
　　集安转过头，看着妙桑桑，“妙家虽然已是没落的贵族，没想到还收藏了许多百济文的星筹算法，多亏你，桑桑！我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要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了！”
　　妙桑桑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他不再软弱胆怯，瞳孔里藏着一把火，像是要燃尽世间的一切。盛夏的天气里妙桑桑竟然觉得背脊发凉。但是面前这个少年，他叫做集安，她为他取的名字，她唤他大木头的时候他也笑盈盈的作答。是陪伴了她整整四年的男子！
　　集安看出她的不安，轻轻抚上的她背，“桑桑，相信我，你如今已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挂念的人了。我从极北一路跋涉来到曳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我好，没有人愿意施舍我半点吃的，我啃着树皮喝着泥浆水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将来若是有人愿意对我好与我为伴，我定不负他！”
　　“后来，我害怕夔朝皇帝的军队发现有侥幸活下来的摩离人，为了把自己隐藏的更好，我便把自己卖进了妙府。我忍气吞声的演算星筹学时，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你！”集安满目情意地看着她，“等着我吧，等我回来，就如当年我们所说的一样，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盛夏的午后憋闷的连一丝风都没有，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相对而坐。
　　“我等你回来！”妙桑桑泪水涟涟地看着集安，哪怕是将余生赌尽，赌他一定会归来。
　　她从小都知道，自己不被任何人看好，没有哥哥姐姐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小小年纪就学着坚强的面对一切，一直都是笑着面对所有，她觉得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这个家族无形的压力所击垮。她在月下遇到那个少年，从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少年的关怀和陪伴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她相信，她总有一天会逃离这个掌控了她十几年的牢笼！永远的逃离！
　　少年坚定不移的神色让她感动不已，本来就孤独的两个人，终于能够凑在一起相互慰藉。
　　所以她相信他会遵守约定，回来带她去看遍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