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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尘一霎 ...

  •   夏孤临紧抱着怀里浑无声息的林未央,已不知几个日升月落,不曾松手,不曾一动。夕晖在他如墨的衣发上镀了一层薄浅的橘黄,像是褪了色的图彩字迹,泛黄着他的记忆。

      他是剑灵,没有凡人的血肉与生命,却经历过人类的生离死别。

      数十年前,那个灌溉以己身灵气、育养他茁长出剑的养剑人令他心生孺慕,她看着他凝体成形,他看着她健体转衰,两人灵血相系,气息同感,有若人间的手足亲子,他分享着她的喜怒哀愁,她教导着他的不懂人心。

      ──从此,你叫夏孤临……替我保护卓哥哥……

      他名字由她所取,使命由她交付,她祭剑令他提前出剑之时,那份悲那份恸,令他几乎以为自己同是人间血肉之躯。

      他心里遗憾降世之后已没有她而不曾说出口,然后他遵照承诺,守着同样深切思念着她,却亦不曾言说的主人。

      如果她是他的母姊,主人便是他的父兄。

      主人对待他的方式虽不同于养剑人,但同样令他深深感怀。他从来就不将他看作仅是可供指使的随侍剑灵。

      ──人寿短暂,容得你犹豫几年?傻孩子,去吧……

      他寡欲无念,没有想过除了陪伴主人直至百年之外的日子。但他亦是不曾言悔,耗去根基,以千年修为凝成另一柄代替自己的剑,交换许下的承约,追随唯一令他萦牵之人的背影而去。

      他后来的岁月,全让一个名字占据得密无缝隙。

      林未央。

      *

      黑暗中,烛火尽灭,只有窗纸透进淡白月光,夏孤临静静注视着林未央的睡颜,不觉月光愈渐偏斜。

      很久很久以前,养剑人曾经告诉他,她就算不得所爱,也要让那个人明白自己心意,让他永远记得有她这个人,然后她会离开,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不再过问相扰。

      当时的他对人心懵懂不知,不能了解之中含意,一直到藏幽窟中未央向他辞别,他才恍然有悟。

      她既欲断绝情念,自此相别不相见,终有一天,她会放下他,遗忘他,对他的一切漠然无感……而她却在那一次他擅自与她接触开始,宛如一根看不见的丝,圈圈层层缠绕在他淡寡的心上,不曾相忘。

      不愿她相忘。

      夏孤临触着她的眼颊,此举虽轻,但未央眠浅,仍是惊动了她,困盹的眼勉强睁开眨了几眨,低唤:“孤临?”

      “嗯。”拉上被子,覆实她微露在外头的肩。

      “你怎么不睡?”

      “我无所谓睡与不睡。”

      未央一笑。这倒是,他的凭剑养气等同于人类的眠歇。她拉紧两人身上暖被,窝进他怀里又阖上眼。

      “未央?”

      “嗯?”应声含糊。

      夏孤临沉默良久,才道:“长离剑鞘属于妳,妳明白意思吗?”

      未央张开眼,睡意立消。

      “……明白。”顿了顿,抬起美目炯炯看着他,低声道:“我永远不会放开长离剑鞘,你也明白我的,是不是?”

      “……嗯。”语声柔和。

      未央轻轻抚摸他脸颊,眉眼柔得像是要融化了自己,也融化了他。

      她一直很温暖。她的暖意来自她靠着他的身子,来自她看着他时的笑容。

      *

      “未央……”

      怀里的身子是冰冷的。

      他抱得再紧,她都再也暖不回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破碎成千万片,随着她魂归天地,世上再也没有长离剑灵。

      ──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舍不得你,所以一定不会抛下你,独留你一人……

      可人间的聚散离分,无法一概由舍不舍得来做决定。她终究还是抛下了他,不论她愿不愿意。

      他曾经认为人寿过于短暂,能做之事太少,而今却觉得自己往后岁月长而无味了。

      今后该如何?他迷惘。过去他无欲无求,尔后有所萦牵,如今茫然无从。

      天际晚霞一抹,夕阳将眼前之物都染覆上淡淡的黄,红影金光,令他恍然想到枫叶之色,继又唤起记忆里那个远方的城,那个正气浩凛之人。

      ──其余,她走后再还。

      *

      二十余年不见丹枫谷,红叶碧潭依旧,唯见原来的那一冢陈年孤坟多了一个陪傍,两两相依。

      “义父生前交代,待他走后要葬在丹枫谷,葬在这座坟茔之旁。”身着皇甫世家门主之服的英伟男子说道。

      夏孤临默然看着碑上之名,坟色略深,似是近年新填。

      他只想到要回来,却未料及这一归返,竟又是个提醒他岁月漫长而人寿虚短的场面。他还在现世,现世却已无旧人。

      现任皇甫门主年约三十,身形秀长,相貌清俊,他的人就像他身上衣衫的颜色,蓝得爽然无垢,白得正凛不歧。

      “其实就算义父不提,我也会让他老人家安眠于此。”皇甫门主目光微敛,神色缅怀。“他收养我之时就领我来此向义母磕头──虽然他俩未有过正式的婚仪,但我知她在义父心中的地位,义父也为了她终身未娶,只因皇甫家不能无后,这才收养了我。”

      他笑了笑,并不对自己非皇甫宗堂亲出的身世感到介怀。

      “每一年元宵义父都让我做上一只花灯,拿到这儿来和他做的一起焚祭义母。他还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他也提过你,长离剑灵。”

      夏孤临的注意力略从碑上皇甫卓的名字移到他脸上。

      “义父说过,若无意外,你会回来,只不知他能否等到你。临终前他自知再见无望,便将要给你的话留给了我,要我转告予你。如果你我无缘得见,那么我就会再留给我的后代,如此代代下去,总有一天能完成义父的嘱托。”

      夏孤临只是沉默。皇甫门主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寡言,并不等他开口,径自道:“夏先生,义父要我转告你,皇甫世家早已自颓危之中重振,走上了他所欲的仁义之道,今后将由后人领其不偏,协助武林正风,弭止不公之案。夏先生曾经与义父所下之承诺,自此约成,毋须再行任何偿补。”

      夏孤临脸倏抬,嘴唇微启,好似十分意外。皇甫门主微笑道:“义父知道夏先生恪守承诺,言出必行,当你了无牵挂之后,必会回来偿还未竟之约。但他并不愿以此束缚你,他还你自由之身,希望你去完成欲为之事,但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皇甫家亦绝对欢迎。”

      夏孤临没想过皇甫卓会有如此安排,再度看往他的墓牌,一时间只是静默。

      皇甫门主抚了抚身上形制古朴而剑气凛利的贴身佩剑,注视着夏孤临身后裹着绛紫布巾的古剑长离,道:“我自幼便听说义父母和夏先生的关系,心里总有股奇特感受,觉得夏先生……便好似我兄长一般。我生来无手足,义父除了我以外也未收养其它子女,所以我一直盼望着能在有生之年见上一见那个名为孤临之人。”

      他向看夏孤临,眼里燃着盼望,神情极是诚恳。

      “夏先生如今想必孑然一身,如果心无他念,无所欲为之事,那么希望你能够回来皇甫家,让我敬称一声兄长,咱们一起壮大皇甫家业,让皇甫家在武林中不坠不朽。”

      夏孤临没有反应,但皇甫门主知道他未听漏一字,并不急逼,耐心等待他的回复。夏孤临注视那两方坟茔良久,低声开口:“多谢心意,我,不回。”

      皇甫门主心中不由失望,沉默了好半晌才点头:“想必夏先生有更重要之事待完成,如此,不便勉强。”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终于能有个兄弟作伴了呢……”他随即打起笑容,真心诚意地道:“无论如何,倘若有朝一日夏先生回心转意,愿回皇甫家,皇甫晚临绝不忘今日之言,永远张臂欢迎!”

      夏孤临讶道:“皇甫晚临?你的名字?”

      “正是,此名乃由义父所取。”

      “皇甫……晚临……”

      “孤临,晚临,像极了兄弟之名,不是吗?”皇甫晚临洒然一笑,抱拳道:“那么,夏兄,就此别过。”

      夏孤临注视着他,点头道:“皇甫一门今后有你,必能不负仁义山庄之名。”

      “定然不负所托!”皇甫晚临扬起沉稳笑容,郑重一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上那柄夏孤临以千年修为所凝之剑,从今尔后,继续代替他护守皇甫世家。

      并列的坟茔正对处,又立了一座新冢。夏孤临独坐一旁,谷底碧潭闪烁着点点日光,一下又一下映射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庞上。

      谷底无风,万物俱静,他像是披上衣衫的石雕,没有起伏声息,唯见红枫自洒,落叶纷纷,偶然沾上他黑发黑衣,墨与红,闇与艳,鲜明而强烈。

      ──孤临。

      他身子倏凝,慢慢抬起头。眼前一片刺目白光,潭面如镜,但见通往湖心的岩桥之上,亭立一道绛紫身影,杏眸柔情似水,明亮的秀容上是记忆里最牵动情肠的盈盈暖笑。她身后的两株大枫相衔处,立着一双亲昵俪影,男的白衣如雪,剑般英挺;女的眉目如画,花般纤楚。两人齐望着他,俱是面容带笑。

      夏孤临缓缓站起,向来淡漠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笑意,没有任何犹豫,举步朝三人走去。

      新冢里,黄土覆埋着以绛紫披肩重重包裹住的古剑长离。

      从此世间再无剑灵孤临。

      【2014/1/8 初稿,《皇甫遗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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