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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冥冥定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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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方夫人喜欢女儿,偏生身子单薄子息不多,连着两个还都是儿子。求神三载,再次有孕时,曾梦一小女娃投入怀中,心有所感,认定此次必为女胎。
得了女儿的方夫人喜不自胜,安心保胎,大夫说躺就躺,大夫说走就走,两个儿子也被赶得远远的,勒令不许打搅母亲,唯恐不慎冲撞。月份未足时方夫人就开始为女儿想名字,向来有男楚辞、女诗经之说,方夫人偏生不愿拘泥常规,特意在楚辞之中挑选。读到此句也不过偶然,就如福至心灵一般为女儿定名容与,惟愿女儿一生逍遥自得,不为世俗烦恼所束缚。
定下名后,方夫人便思量着要为女儿亲手绣胞衣,而方琮心疼爱妻不愿她过多操劳,好说歹说劝她放弃。方夫人虽表面上放弃,心中却总惦记着,便偷偷绣了块锦帕,故意绣作红色锦鲤,蓝色容字为水相映衬,暗含了容与之名--这块锦帕被贴身藏在女儿身上,莫说方家两位公子,就是镇国公本人,都不曾注意到,而府中奶娘、丫鬟也都笑而不语,看着夫人与国公的小小戏闹。
整整十七年未曾见过的锦帕,未料到竟会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从未来儿媳口中听闻。
“怎么会……怎么会在你那里……”方夫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那个孩子是谁……你又是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又是谁??”
“夫人你怎么了?”看方夫人摇摇欲坠模样,常羲怕她病症发作,下意识施出宁心咒诀,想要为她排解浮躁之气,却不想方夫人力气突然出奇地大,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甚至在她腕上掐出红中泛青的痕迹,极大妨碍术法施用。
“夫人你冷静些……”常羲反握住她的手,一手绕道她背后轻轻拍打,“夫人别急,我先施个安神宁心的术法,有话慢慢说!”
浅蓝莹光在背上萦绕,逐渐渗入身子,心情得以稍稍平复。方夫人深深吸气,重新睁开的双眼氤氲着水汽,像是透过十来年的流转时光:“那块锦帕,真是你随身信物吗?你师父捡到你的日子,你可记得清楚?”
常羲怕刺激到她,不敢隐瞒,搜罗着记忆一五一十交代了。舒望从前怕她为被遗弃这事心里难过,便也只提过一次,但常羲还是记了下来。她不知自己生辰八字,每年生辰日子也是师父挑了一天权给她庆祝,而她自己,也会将师父捡到她那天当作生辰,偷偷的在心里过。
方夫人的声音已然有些发抖:“那时……你多大?”
常羲想了想:“师父说,还没断奶,看上去至多也就月余吧。”
“是容与……真的是……”方夫人嗓子哽住,颤着双手捧住她的脸,指尖一下下描过她的眉眼,“还活着,我的女儿……还活着……”
下一刻,常羲就被紧紧拥入怀中,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觉脸颊上一片冰凉,抬脸望去,方夫人喜极而泣,泪如雨下,滂沱着落在她脸上。
“夫人?”
“娘亲?”
疑惑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门口,方琮父子二人刚刚推开门。
方夫人仍抱着常羲泣不成声,用力之大把常羲勒得快说不出话来,自然无法回答二人——而事实上,常羲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方琮目光转向候在房内的贴身丫鬟,那丫鬟更是不明状况,见镇国公望过来腿一软就要跪下请罪。
“罢了。”方琮扬手,示意她下去。
方琮走到她二人身边,轻抚着妻子温言问道:“这是怎么了?再中意这个儿媳,也不必哭成这样?”
“夫君。”方夫人低低道,这一声震得方琮全身一僵——已经十多年不曾听她这样叫过他了。
“夫君……”方夫人抬起头,满脸是泪,“她是容与,我们的女儿啊……”
“什么?!”晴天霹雳,率先失态的不是方琮,是方涯若。“娘亲,这是您儿媳,您糊涂了?!”
“涯若!”方琮厉声喝道,“怎么与你母亲说话的!”
“夫君,女儿没死,她活着,她回来了!”方夫人急切地把常羲拉起来,拉到方琮面前,“夫君看,看她眉眼,是否与我们有几分相似?”
方琮一点点皱起眉,夫人这模样,竟像是疯魔了。
方涯若上前,把常羲扯回身边:“娘亲,常羲过门后自然也算是您的女儿,不必急于一时。”
“不是……不是!你们不能成亲,亲兄妹怎能成亲!”方夫人拼命摇着头,唯恐有人害她女儿一般把常羲拉到身后去,“夫君她真是我们的容与,她身上有信物,是我亲手绣的!红鲤蓝字,月白锦帕,那容字收尾我特意绣了浪潮形状,只此一块!何况,我也与她对过时间,年纪、她被收养的日子,与容与失踪尽可对上!”
方琮绷紧了脸,目中神色变换,波涛汹涌,过了良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竟也有了几分喑哑:“当真?”
方夫人一口咬定:“绝不会错!”
“绝无可能!”方涯若一甩袖子,脸色黑沉。
三人齐齐看向常羲。
常羲已经被塞了过多讯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娘亲……?那,方涯若就是我哥哥?我……”
方涯若冷声:“我不是你哥哥!”
“滴血验亲……”方夫人忽然想到,急急道,“可以滴血验亲!”
“无此必要!”方涯若拂袖,一把拽过常羲就走。
悄无声息地,早有人挡住去路。
方涯若双目一眯:“齐前辈?”
齐雪对他青黑的脸色视若无睹,只平静道:“滴血验亲未必准确,有道符咒可验。”
方涯若正要拒绝,常羲却抢先:“好!”
方涯若猛然回头,怔怔盯着她,目中挣扎之意清晰可见,竟还有几分隐约痛意。
常羲慢慢转过身,与方夫人目光相触,就好像有什么一下撞进了心底:“娘亲……”
坚持的力气一点点流逝,方涯若慢慢闭上眼,只觉一切皆已逝去,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
一母同胞的兄妹,血脉最为相近。黄符漂浮在半空,常羲与方涯若二人相对而立,同时刺破指尖,在血涌出之时同时按上浮在中间的黄符两面,霎时光华闪耀,二人鲜血竟如火苗一般,将黄符侵蚀殆尽,融作一处。
再明显不过的结果,方夫人悲喜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常羲转过身子,朝着方琮夫妇跪下,重重磕头:“爹……娘……”
方涯若摇晃着后退几步,猛地回身夺门而出。
世间之事,大抵皆逃不过因、缘二字。
方涯若独自坐在屋顶,拎着壶最烈的酒。身居高处,长安街道人来人往尽收眼底,此刻看来,无一事非嘲讽,无一人不可笑。
自喧闹到闭市,自朗日当空至日暮黄昏,仿佛不过双目开阖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世人攘攘熙熙汲汲营营,所愿所求无非福禄寿三字而已,可惜这天向来不遂人愿,你求什么偏生不给什么,要是人人都得偿所愿无所希冀,那些神可还上哪混些香火?
他方涯若自认不求天地,凡事皆自行争取,但结果呢?他不求天地,天地依然夺他所愿!即便他挣得一切,天意依然能夺一个缘。
缘,偏生就是他争也无从争,抢也无从抢的。
呵,别的还有法子,自己的亲妹妹,血浓于水,当真是、断了一切后路。
“二哥!”
有轻灵的声音自下向上传来。
眼风一扫,方涯若更觉气闷,身子一仰便躺倒在房顶,再不去看庭中跳着脚的那人。
“二哥二哥!你怎么上屋顶喝酒来了?”常羲身法素来卓绝,轻功更是强项,一眨眼便蹿上了房顶。“刚爹娘还找你呢。”
熟悉的脸放大在眼前,方涯若不想理她,别过脸:“谁是你二哥。”
“你呀!可惜大哥过世了我见不着……咦不对,其实也算见过的,在墓前。”常羲的心情却是很好,无意识的笑容即便在夜幕也明亮炙热,“师父说随缘就好,原来缘分真有那么玄妙!要不是当初糊里糊涂闯进鸣沙县,我还找不见爹娘找不见哥哥,原来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真的待我太好太好了!”
但它待我不好。方涯若一言不发,举起酒壶不管不顾地倒,呛得咳嗽也不愿意停,烈酒倒了满脸,自眉梢眼角淌落。
“二哥你做什么!”常羲一把夺下酒壶,凑过去小心翼翼,“你……很不开心吗?”
方涯若翻身坐起,冷冷瞥她一眼:“成了我妹妹,你很开心?”
“当然开心啊……”常羲摸摸脑袋,顶着他凶巴巴的眼神说实话,“你是我哥哥,比成亲还开心,又有了爹娘,我真的……真的想不出更好的了,就算、就算现在死了我也觉得值。二哥……”
方涯若恶狠狠打断:“不许叫!”
常羲愣了一愣,乖乖改口:“哥哥……”
方涯若咬牙切齿:“叫、名、字!”
“哦……方涯若……”常羲垂下眼,有些受伤,“你很不喜欢我当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