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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念子心无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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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战战巍巍地点了头。
“不要!”方夫人一把推开常羲,跑去跪在齐雪面前,“齐道长,求你让她留下,来日我们娘俩一起去投胎,绝不会耽误!”
“夫人。”齐雪一字一顿,“执念为魔!”
方涯若冷眼看着,攥紧了拳。
常羲不忍,但若真由着她们日后只会受责更多,绝非好事,只得走去将方夫人搀起:“夫人,母女之缘已尽,为了她好,你就放手吧。”
眼泪夺眶而出,滴滴落上地面,轻微声响在静默夜中分外揪心。方夫人痴痴望着孩子,泪如雨下。
那孩子蹒跚着脚步,一摇一晃地朝着方夫人方向走到法阵边缘,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头,一双眼睛盈盈幽幽,似有万千言语。
方夫人捂住脸,痛哭失声。
齐雪广袖扬起,法阵光芒转为幽蓝,清灵沉静,缓缓延伸开去。孩子小小的脚步踏上那道光,随着流动的光辉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方夫人晕了过去。
重归黑暗的刹那,一直僵坐着的方涯若终于起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脚步声分外沉重。
阵中所养小鬼已送走,这同命风水阵再留下也只会平白耗损方夫人气数,甚至还可能召来其它孤魂野鬼。齐雪收起围在外侧的红绳与金铃,拔下发上银簪,在树下土地埋入一张符咒,划上印记。
方涯若自是知道她在破局。这些事他不通,看下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再待下去,俯身将母亲抱起,向主房走去。走过常羲身边时,几不可闻地道:“多谢你们。”
房内也没有点灯,黑得几乎辨不清摆设轮廓。
方涯若凭着记忆小心避过,却还是不免碰上桌凳发出刺耳声响。沉沉叹息自黑暗中响起,哧地一声,一簇弱小火苗忽现,房内一下亮了不少。
新燃起的蜡烛边,映照出的,是镇国公的脸。
“爹……?”先前禀报时镇国公没有任何反应,只说了声由你,方涯若只当母亲多年来冷淡疏离让他身心俱疲,不愿再劳心,却不想他不言不语地坐在黑暗房中,默默等待。
府中上下皆知镇国公夫妇貌合神离,镇国公搬离主卧房也有些年头了,若非镇国公从未纳妾加之作风正派从不去往烟花之地,众人恐怕还要当镇国夫人失宠。但方涯若知道并非如此。多年来,方夫人对下人温和相待,对两个儿子慈爱疼惜,唯独对夫君淡漠疏远像对个外人,方涯若幼时不解曾偷偷问过父亲,彼时父亲只是长长叹气,并不解释。
后来方涯若渐渐懂得了,母亲是在埋怨父亲,她认定是父亲在外结仇连累了小女儿。
方夫人曾说过平生无所希冀,惟愿儿女双全,一家人和和乐乐共享天伦。在有了两个儿子后,她便一直想要个女儿,求神拜佛几年终于得来幼女,却在满月之日,她刚出月子甚至还没亲自好好照顾她时凭空失踪,那般得而复失之痛让她哭得肝肠寸断。自那以后,她对待夫君的态度就变了,不再以前那般温柔体贴,望向他的眼神总是忧伤沉郁。
身为正一品镇国公的方琮本不必忍受妻子的脸色,但他依旧十几年如一日,对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即便再冷淡、再多的责怪他也无一句自辩之辞。这么多年,他对她百依百顺,只要她肯说出来,要奇珍异宝就去寻,要他搬走他就搬走,即便是捧着身系方家满门安危的白虎印逾矩闯宫,他斟酌半晌还是点了头。
他只当妻子身子弱,失去幼女与长子后更是心病成沉疴,多年来四处搜罗名贵药材为她调理身体却不见好转,费尽心力遍寻名医为她诊脉被她赶出来,却不曾想,竟是她暗访寻来典籍,自行学了玄门道术借命养魂。
年过半百的镇国公此时是真的觉得身心俱疲了。
十七年的时间,非但没有治好妻子心中怆痛,反坐视她伤害自己而不知,当真可笑。
“爹?”方涯若又叫了一声。
方琮回神,站起来自他手中接过妻子:“把灯都点上。”
方涯若依言点了满室的灯烛,亮堂堂的恍惚似是能把阴霾都驱走。
“爹……娘亲这么多年都如此对你,你……可有过怨怼?”
方琮小心将妻子放在床榻上,仔细替她盖上被子:“臭小子,你爹堂堂男儿,岂会如深闺妇人一般为这等事生怨?”
方涯若犹豫了下,还是说出口:“行军打仗,一线变数便可能定成败,爹不会是粗心之人,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发觉娘亲异常?是否早知娘亲疯魔,心生厌恶才同意搬出卧房?”
“臭小子胡说什么!”方琮斥了一声,因怕吵醒夫人还是刻意压着嗓子,“是为父的错,当初为父同意搬出是因为……你妹妹没了之后,你娘的神智,出了些问题……”
方涯若恍然记起,当时母亲似乎的确大病一场,连着一月不曾出过房门。
“宫中御医曾来诊过,说是打击过大,有些神志不清了。”方琮叹息,犹是自责,“御医说是离梦之症,不可生气。她怪我,不愿见我,我怕她生气病症加重,便遂了她。那些药,名为补身,实则也是治疗离梦症的……多年调养,我本以为她好了许多,除了对我,对他人都一切如常,我只当她心结未解,将来终有机会……”
“离梦之症……”方涯若对此略有耳闻,“爹对娘亲异常并非不知,只是当做了离梦症状?”
方琮默然片刻,缓缓点头,“是我疏忽。她曾与我提起梦见有孩子唤她,我只当她病症发作并未当真,想必那般不加理会,更叫她寒心,此后她再也不曾与我说过一分……”
“大哥与我也从未仔细关心过娘亲,若说过错,我们父子三人皆是过错。”方涯若垂下目光,“涯若不孝。”
方琮坐在妻子床边,静静看着她紧闭的双目:“你去吧,婚事照常准备,为你母亲冲冲喜也好。”
方涯若应下,一步步退了出去。
方夫人昏睡了整整三日,齐雪安慰众人并无大碍,不过是破了耗损命数的风水局,正缓慢恢复罢了。
果然三日后,方夫人便醒转。第一眼见到的,正是在她床边守了三日的夫君。
方夫人怔愣半晌,又有眼泪无声滑落眼角,却再不赶他走了。
方涯若站在门外,看着父亲捧着粥碗一勺勺喂,母亲一声不吭地一口口喝,突然觉得自己再在此处也是过多打扰,无甚必要了,便转身离去。
镇国公世子的婚事自然不可马虎大意,如今镇国公与镇国夫人都无暇分身操心这些,方涯若又对那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这婚事操办的重担便落在了府中管家身上。
其它的还好办,毕竟镇国公府不缺钱,麻烦的砸过钱也就不麻烦了,只是这各处亲朋故交,上至皇帝,下至旧部,都需一个个写了请帖过去,还需由世子亲自书写以示郑重,这些事方涯若推也推不了。
上表请示过皇帝后,方涯若便开始一封接着一封地写请帖,本就好武不好文,被这些酸溜溜文辞折腾得手疼头也疼。
一旁的甩手掌柜常羲托着腮,无聊得打瞌睡。
都说姑娘在成亲前无不兴奋羞涩期待不舍,婚期都近了这丫头哪有半分矛盾纠结的样?方涯若气不过,随手拿笔敲她脑袋:“喂,醒醒!”
“啊?”常羲一惊,睡眼迷蒙还没醒过来,“做什么?”
看她这幅模样,方涯若气也消了大半,把红笺推到她面前:“你不写?”
“这不是写给当官的吗……”常羲挠挠头,“管家说一定要你写,我不能替,不然他们认出不是你的字迹不给送礼。”
方涯若闻言又敲她额头:“我方家缺他们那点礼?管家都跟你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是宴请亲友的请帖,你不请你师父过来?”
“有好酒吗?没有的话我师父不来的。”
方涯若抬眉:“徒弟出嫁,就是没酒他也会来。”
“是吗?哈那我就不给他好酒,馋死他!”常羲接过笔,正要落下,突然想到一事,“等等……齐姐姐也在这里啊……”
方涯若替她添墨:“你且写了,他若来,于齐前辈也能了一桩心事;若他不来,我方家也不会跟一个方外之人计较这些。”
说得有道理,常羲点点头,一挥而就,顺手拈符,将那请帖变作火红符鸟,一闪飞去了。
“若人人都会这个术法,不知能省多少事。”方涯若叹气,转向堆成一叠的请帖,暗自计算几日能够全部送到。
“这些都是给亲友的……”常羲指指请帖,突然道,“我的朋友,也要请的吗?”
方涯若知道她指的是谁,心中蓦然涌起不安来,将之强行压下,笑了笑道:“如你所言,既然是你的朋友,当然不能免掉那一份贺礼。”
易兰旌走前给了她三个地址。常羲取了三封红笺,一笔一划写了三封请帖,分别给易兰旌、徐筠,还有一起的墨泠与安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