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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丈夫曾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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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涯若默然。
两年前,曾经的镇国公世子方勖尔殉国,追封镇军大将军的当夜,方涯若也曾被召至御书房。当时皇帝审视他良久,伸手虚虚一抬,示意他起来。
“孤军深入,歼敌五千,阵斩敌酋,重振我军士气。方涯若,此番大功,想让朕赏你什么?”
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士拜伏下去:“臣只求接替大哥镇守北疆。”
那时的少年并不知道,大哥在三年前就身中吐蕃秘毒,若截取双臂加以银针压制方可保六年性命,否则至多三年。方勖尔终究选择了后者,勤加练兵之余,对兴高采烈前来投奔他的弟弟一改常态,严苛到近乎残酷。
他说,来了军营,就不再是娇生惯养的镇国公二公子,一切按军规行事。但他对弟弟的处罚却甚于军规许多。
他说,军营不养废人,若不能适应,就趁早回长安做个纨绔子弟,反正娘亲巴不得儿子陪在身边。方涯若不服,日日起早贪黑地演武练枪、研习兵法,只想着有朝一日得以与哥哥并肩而立,令吐蕃胆寒。
方涯若曾以为,哥哥是恨铁不成钢,才对他这般严厉;他也曾以为,那场与吐蕃的交战,是方勖尔误判了情势,不得不以寡敌众,最终身死殉国。
所以他憋着一股恨意领军奇袭,立下荡平吐蕃的誓言。两年来,他兢兢业业,治军之严较方勖尔无有不及,与士兵同吃同住一同操练,深得部下拥戴。夜深挑灯之时,也偶尔会想起,若是大哥还在,看到此时此景,会否欣慰?
然而不久前,他在军医口中得知真相。
方勖尔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早知吐蕃必不安分,掐着日子迎战吐蕃大军,同时也安排好一切身后之事,包括将烈营交给弟弟。
“愿以衰败之身,再灭敌酋,虽死无憾。”
“虽死无憾……好一个虽死无憾!你连亲弟弟都在算计,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让我成为你,替你做你该做之事!”得知真相的方涯若一拳砸在柱子上,冰凉由拳直入心底。
烈营营官的位子是他的,手中长枪是他的,连一身戎装,都是他的。方涯若在心中苦笑,从军,升官,掌兵,说到底都是一步步循着兄长的足迹,逃不脱兄长的影子。
“涯若,你要记得,人固有一死,平淡无为一世莫如惊澜片刻。大丈夫能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少时,方勖尔就曾这样对他说过。那时少年的身体隐在树荫里,却莫名觉得闪闪发光。
过了良久,方涯若才道:“与其平淡无为一世,不如惊澜片刻,大丈夫战死沙场,方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皇帝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涯若志在荡平疆患,方家亦绝无叛逆之心。”
皇帝目光沉淀下来:“那么,你可愿交还白虎印?”
皇帝初登大宝之时,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当时外有突厥袭扰不断,内有叛逆举旗起义,九州大陆烽火连天,可谓内忧外患。方琮临危受命,平内乱,定北疆,兼三镇节度使,掌二十万大军,另又有多方将帅甘愿从其节制,一时权倾朝野。先帝本就文弱,刚刚登位的小皇帝更是少不更事,流言顿起,逾半数朝臣欲拥方琮为帝。
方琮感先帝知遇之恩,自行交还兵权,部下不服,一度多营发生营啸。
后小皇帝手书圣旨,封方琮为镇国公,并亲赐白虎印,金口玉言,有朝一日若有必要,方琮可凭白虎印重掌二十万大军。
这个允诺史无前例,更昭示了君臣一心、牢不可破的相互信任,这才遏止住险些发生的政变。
二十年过去,当年情景皇帝仍历历在目。二十年的细细谋划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剔去核心政权中方琮根系,但那白虎印是太坚固的靠山,白虎印不收回,那些旧部就无法真正除去或是收归己用。
前几日,方涯若也曾与父亲谈及此事。
方琮一笑,问他:“吾儿觉得,为父为臣如何?”
方涯若毫不犹豫回答:“忠肝义胆。”
方琮哈哈大笑,捋了捋长须,道:“为父是忠臣,但并非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为父有安邦定国名扬天下之抱负,也有封妻荫子合家安乐之愿望,而这些,都需要活着。”
“当年有人劝我篡位,我拒绝,只因我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适宜那个位子。当今圣上是真正的帝王之才,于他治下我朝才逐渐有中兴之象,但正因他是帝王,我不得不防。”
“白虎印,是我方家最后底牌,关乎全府上下生死,不可轻易交还。”
“圣上到底还年轻,想此时收回,未免急了些。”
思及此处,方涯若抱拳跪下:“方家生死系于此白虎印。”
“朕不是过河拆桥之人。”皇帝道,“交出白虎印,不过是彻底交出兵权,方家依旧是方家。”
方涯若垂首:“朝中嫉恨方家的不少,难保将来不会动作。且有白虎印在,方家也能帮助陛下制衡朝中势力,亦有利处。”
皇帝不言不语看他好一会,突然笑了:“还真是后生可畏,朕没看错人。”
方涯若顿时松了口气,言下之意,方才那些仅是试探,并非真想借此逼方家交印。说来,若这次皇帝真拿了方家开刀,怕是会让不少老臣齿冷。
“那么。”皇帝取了放于桌上的锦盒,在他面前打开,“方将军可愿与朕约定?来日你承袭镇国公之位时,朕以此琉璃瓦换那白虎印。执此琉璃瓦,朕必保你方家满门平安,即便谋反,朕也绝不杀你方家人。”
这个许诺确实仁至义尽,方涯若应下:“涯若承爵位之时,便是交还白虎印之日。”
“好!”皇帝爽朗大笑,将琉璃瓦放回桌上,转而拍上摞在一旁的厚厚奏章,其上第一封,是现朔方节度使贺昭的。
“现在就说说,你私自潜回长安该如何处置。”
方涯若保持着单膝跪下的姿势,如实道:“臣回长安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鸣沙瘟疫,所有名医皆束手无策,臣无奈之下才前往王顺山寻访高人。”
皇帝握着奏章一下下敲手心:“鸣沙瘟疫,朕压而不发,朝中众人多不知你苦衷,你心中对朕可有怨愤?”
“不敢。”方涯若敛着眉目,平静如水,“吐蕃近来蠢蠢欲动,鸣沙县瘟疫之事若传出,吐蕃获知必会大举进犯,届时我军猝不及防恐会大败。国门一旦被打开便难以控制,就不是仅仅失却先机那样容易挽回了。陛下英明谨慎,臣民之幸。”
皇帝满意,慢慢展开奏章:“今日辰时朕方收到贺昭密奏,鸣沙县疫情已全面控制。你请来的那位高人留下的药十分有效,士气已然重振,此时即便吐蕃知晓也再无先筹,不足为虑——明日早朝,你便自辩吧。”
方涯若垂首:“是。”
在奏章夹层之中,皇帝却又抽出一封信,似笑非笑地打开:“朔方、夏绥两节军镇为一小小丰安军使联名上请命书,方将军在北疆真是深得军心啊。”
方涯若心头一跳,皇帝本就忌惮方家余威,这联名书岂不是正好证明了朔方夏绥两节军镇对方家的忠心?触及心结,皇帝本就多疑,原以为方才一番坦言已重获信任,不曾想这谈话节奏从来都只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控制着他的心绪起伏,一点点从他嘴里套话、试探。
能如何应对?只有实话实说,即便这事实正是皇帝心头肉刺,也只能由他大着胆子去挑,皇帝根本没给他逃避机会。
方涯若闭目,深深吸气,旋即睁眼,正欲开口,皇帝却转了话头:“与你一同潜回长安的那位姑娘,究竟什么来历?”
方涯若微愣,未及细思便急着道:“潜回长安是臣自作主张,与她无关,与守卫动手、施用障眼法也是臣逼她骗她。罪责尽在臣一人,常羲助臣良多,鸣沙疫情得以控制也多亏于她,算来亦是于国有功,求陛下网开一面!”
皇帝抬眉:“朕还未说要治她罪,你如此急躁,一反常态……啧。”
方涯若垂下眼:“臣失言。”
皇帝慢悠悠道:“你还未回答朕。”
方涯若记起常羲曾提及的:“她是浙东逍遥派的修道之人。”
“道门……”皇帝斟酌片刻,继续问道,“你说她于鸣沙疫情有功,什么功?”
方涯若半真半假张口就来撒谎不眨眼,似是草拟了许多遍:“当日朔方所有良医尽在鸣沙县,皆是计无所出,常羲测算鸣沙有难前来相助,施术暂且控制疫情,又指点臣到王顺山寻蓝水门下神医齐雪前辈,这才救了整个丰安军。”
“既是她指点,为何不请她去寻神医,而要你堂堂一军之首擅离职守亲自去?”皇帝更近一步,颇有些咄咄逼人意味。
方涯若默了一默,道:“事关全军,臣不能全然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