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浮生》迟照

4、醉浮生-一世魔

　　他自幼聪颖，天资卓绝。
　　少年时，便被修道之人收去，做了门内徒。
　　等及弱冠之龄，他已告别师门，游于山川。当着世人面，狂言道，要亲用双眼看尽这万里河山。
　　他自东向西，由南至北，用那双清澈的眸子，轻轻扫过旷野，穿过丘林，越过高巅。他看遍塞北，看遍江南，看过风雪，看过烈日。
　　他和所有人，都以为他看透了天下，看透了浮世。
　　然后，他独居幽谷，一心问道。
　　那日，那人着一身新衫，携一卷竹简，口中吟着清朗而怪异的调子，行走于谷间，悠然自闲，竟仙风道骨，仿佛悟透天地大道。
　　他远远望见，惊喜交加，去到那人身前，抱拳躬身，甚是恭尊。
　　那人却抖了抖竹简，闪身一躲，笑道：“兄台这是何意？竟如此折煞了在下。”
　　他问：“莫非小兄弟并非仙家？”
　　那人笑得更欢：“兄台怎见得在下位列仙班？”
　　二人便如此相识，而他内心也恍惚明白，那人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这是入山游戏来了。
　　那日，他问，小兄弟以为道为何物？
　　那人抖抖竹简，抬袖遥遥指向二人相遇之处，笑道，我上山之途，岂不就是道吗？
　　他想了想，又问，那何谓通仙之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他又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贫道懂了，多谢小兄弟指点！
　　便匆匆转身走了。
　　留那人独自愣了半晌，却又一边抖着竹简，一边唱着怪异的调子，摇晃着远去了。
　　悠悠十载如乱雨，打得世间一片尘扬珠落，面目大变，却未沾他分毫。那日，那人，那明彻的一眼，点醒了他许久的困顿，他早已修得半仙之体，成就仙名指日可待。
　　他想起了那人，他想，那位定是修为了得的仙家化身而来，点他修得正果。
　　如此想法，却出了山，游于俗世间，体验着数十载都不及认真感受的尘世。他双眸明亮，淡淡划过肉铺，划过酒家，划过客栈，最后，定在一道半倚高墙的散漫身影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净丽新衫，却携一卷陈旧竹简，口中吟着低沉而怪异的调子，眯眼笑着，轻轻抚摸身前的老槐。
　　他远远望见，惊喜之下，去到那人身前，抱拳躬身，甚是恭尊。
　　那人却抖了抖竹简，起身躲开，笑道：“兄台这是何意？竟如此折煞了在下。”
　　他问：“仙长莫非不记得晚辈？”
　　那人笑得更欢：“兄台说笑了，在下一介闲散佞民，怎又得了仙长之称？倒是兄台，却有一股灵仙之气，果真不凡！”
　　二人便如此相见，而他实是明了，那人应只是一个无牵无挂之人。
　　那日，他问，兄台以为何为道？
　　那人眯眼正看他，闻言，抬袖指向他的来路，笑道，兄台所过之途，岂不就是道吗？
　　他想了想，却只看了看那人，道一句告辞，便离去了。
　　他突然觉得，从未看透世间之物之景。
　　数年，他止步于一株老槐下，却终是发现，即使上一课好似看懂，下一刻，这树又是面目全非了——他终无法看透什么。
　　他困顿不已，心烦意乱，几近入魔。他花费数十载，研读大量古者经典，却终究不得要领。
　　最后，他抛下一切世事，游于山野间。
　　直到，他于一山顶，偶然瞥见一衣着崭新的老翁。老翁携一卷破旧近乎散架的竹简，口中低吟着嘶哑而怪异的调子，摇摇晃晃似要登上这山。
　　他一愣，隐隐忆起有什么人，也曾唱着这样的调子，单自映入过他的眼帘。
　　他明悟了，豁然开朗。他为自己的明悟笑了笑，心情大好。
　　捏诀念咒间，他飘身到那人身侧，抱拳躬身，甚是恭尊。
　　那人抖了抖竹简，却是受了这一拜，笑问：“小兄弟何事？”
　　他也笑：“老丈去何处？似要登上这山？这山也着实高了，不若贫道送老丈一程？”
　　那人笑得更欢，捏着手中的竹简，点了点头。
　　那日，那人就那么立在山顶，看他一瞬千里，毫不留恋的向云飞去，直到触目只余一云一天。
　　那日，他就那么隐在云后，看那人踉踉跄跄，一步一拐的又下山去，直到触目只余一山一天。
　　后来，他终于修得正果，飞升仙界。
　　许久之后，他于一绝高仙峰上,发现一丘小坟,和斜靠无名坟杯的一具骨骸。骨骸手中，抓着一卷破烂的竹简，而风吹来，隐约间仿佛吹出了一曲怪异的调子。

　　……

　　【后记】又过许久，他穿一身新衫，持一卷竹简，口中吟着怪异的调子，游于名山名川之间，看那些看了数遍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