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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来人正是叶麟嘉提到过的万花谷弟子裴靖。
      仰瑶的目光如她往常的风格一样肆无忌惮地在裴靖脸上扫视,怪不得叶飞景初见之下竟将他认作了女子,那张脸清秀精致,又是一头披散下来黑如漆墨的长发,身形虽是高挑却略显单薄,当真可当得是风神俊秀。但这外表下,他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与外形极不相称的气息,骄如霜雪寒似罡风,那种……直扑人面的“凛然”之气。
      裴靖一双寒冰似的眸子划过仰瑶,停留了一下道:“五毒教?”然后转了开去,在叶飞景脸上顿了顿。叶飞景顿觉一股寒风环身,冲叶麟嘉蹭了几步,小声嘟囔道:“好吓人。”叶麟嘉无奈地把叶飞景往身后一扒拉,冲裴靖道:“喂喂,我妹妹还小你能不能别吓她,不就说了句你像女人吗,又不是没人说过,自己的脸就长那样还不能别人说了?说回来这次还真是你来南诏了,怎么你家谷主这次终于安心放人了?他老人家也挺不容易,自家的弟子一放出去不仅被误会成女人还被控诉身为医者对病人态度恶劣,万花谷这一代真是人才凋零,岌岌可危啊!”
      叶麟嘉的话音还未落,已有三支银针破空而来,叶飞景“呀”了一声,迅速地缩成了一团,玄海和仰瑶都凝目看着那三根银针不偏不倚地戳在了叶麟嘉的头发上,成冲天状,月光下闪着莹亮的光。
      叶麟嘉气结,伸手要去拔,却听裴靖凉凉地在一旁道:“针上有毒,小心丧命。”说罢一个转身,一边走一边道:“玄海,你总和一个俗人白痴在一起,小心沾染了一身俗气连佛祖都认不出来。”
      玄海忍不住笑道:“佛说本性自随心,裴靖过了多少年还是裴靖,贫僧也自是贫僧。”说罢也随着裴靖走过去。
      裴靖一声轻哼,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视线停留在仰瑶的脸上,略带疑惑道:“五毒教‘玉蟾’门下么?”
      仰瑶本已跟着玄海走过来,此刻见到裴靖神情便停了脚步,脸上的笑意虽是不减,玄海却没来由地觉得那笑意里带了些防备警惕之意,便在一旁轻声道:“是我与麟嘉的朋友,半年前曾共战不空关。”
      裴靖看了他一眼,然后微不可查地一点头,道:“在下裴靖,万花谷‘天工’门下。”说罢也不待仰瑶答话,便率先向着村中走去。玄海自是清楚裴靖的性子,略带担忧地看向仰瑶,却见后者冲着裴靖的背影不满地努了努嘴,然后忽然发现裴靖挂在腰间的一支白玉笛子,手便摸向了自己的骨笛,“嘁”了一声,大有不屑之意。玄海虽是叹气,一颗心却是落了地,忽然感到仰瑶又将视线挪回了自己身上,便冲着她点点头,示意跟上。
      三人身后藏剑山庄的叶家兄妹还四目互瞪,思考着那沾了毒的银针如何拔下。

      五人先后进到了洱月村村中,村子不算大,但在夜中却显得十分安静,裴靖领他们来到村长的屋子,村长似是对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安排好住处后就没了人影,正当几人打算回屋休息时,从村中却跑来一个人影。
      “师兄你回来了。”
      裴靖露出笑容,道:“是,这么晚了还没去睡?”
      那女子摇头道:“昨日师兄让我配的消除障毒的药还没有研究出来,总觉得差了两味重要的药,剂量也不太对,想着这个怎么也睡不着……”她话说了一半,忽然看见跟在裴靖身后的其他人,身上的装扮明显地显示出了身份,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光想着配药的事儿了,你们是其他门派的同道朋友吧,我叫钟幽。”
      玄海合十一揖,道:“钟施主好,贫僧玄海,我们与令师兄相识,不必如此多礼。”
      钟幽又不好意思地一笑,也还了一礼道:“玄海大师好,钟幽头一次出谷,许多规矩不太懂,还望大家海涵。”
      叶飞景在一旁听了却是眼睛一亮:“诶?你也是第一次出家门?我也是啊!这下好了,”转头看向叶麟嘉道:“哥你看,人家的师妹也是第一次出谷,她师兄对她多温柔,你……”叶飞景话未说完,钟幽却是轻轻地“啊”了一声,道:“这位公子,你头上的银针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在针灸拔毒吗?”
      仰瑶在旁边扑哧一乐,道:“妹妹你可说对了,他就是嘴欠难治,用针从脑瓜顶儿上拔拔毒。”
      叶麟嘉气地狠狠攥了一下自己的剑,转头哼了一声。却又听得钟幽疑惑道:“可看针的穴位和深度也不对,这是师兄你插的?”
      裴靖瞥了一眼叶麟嘉,道:“小幽不用理他,这种人就该丢到咱们花谷拿来试药,区区几根银针还戳不死他。”可钟幽却是走上前,一脸疑惑表情,伸手干净利落地将叶麟嘉头上三根银针瞬间拔了下来,叶麟嘉愣了一下,忽然叫道:“有毒!有毒有毒有毒!”钟幽将银针递给裴靖,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有毒?这只是普通的针,还是最细的那种,怎么会有毒?”
      在场的人皆是沉默了一瞬,忽然就爆发出惊天的笑声,仰瑶和叶飞景互相搀扶着笑回了自己的屋子,裴靖翻了个白眼,拉过不明所以的钟幽也走开,玄海合十深深叹了口气,走到叶麟嘉身旁,终是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夜深露重,回屋吧。”

      夜霎时就寂静了下去,夏日夜晚蝉鸣和虫声偶尔几声的回响,并未给黑夜增添躁动,反而显衬地这边境深山的村子一片隔绝人世般的寂寥。不远的地方或许将发生一场恶战,但就在距其数里之处,所有人都沉浸在夜的安宁里,吹来的风中不带任何血腥与金戈之气。
      数里江湖,咫尺人间。
      这天下手握风云的永远都只寥寥数人,这江湖天天血影刀光的也不过只是他们这些身怀利器的江湖人,那剩下的呢?玄海想,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只想在这个乱世求得一息苟安的芸芸众生。他们有如此庞大的数量,却又有如此微薄的力量,但谁也无法否认即便是这样一个血火碾压生灵涂炭的烽烟乱世,推动着天下巨轮的都不是那些所谓的枭雄霸主,不是安禄山,不是大唐王朝,自然也不是他们这些穿梭于朝堂与四野,随着天下洪流漂泊辗转的江湖人,而是那数万脆弱又无比坚强的黎民百姓。
      玄海走出门,此刻已是后半夜,他却久久难以入睡,此时站在房门前,却也不知抬脚该去往何方,就只是静静抬首默立,眼中的月亮清辉普照。
      忽而一声轻微的木门吱呀声,玄海望去,推门而出的正是仰瑶。仰瑶见了他也是微微一愣,继而绽开一个笑脸,用口型道:“夜深不寐,玄海师父好兴致。”玄海不知如何应答,便见仰瑶步入院中,手里还捧着一个陶罐,而她袖中的阿绿并未如往常一般隐藏身形,而是从她的手腕处盘桓而出,在陶罐上面百无聊赖地吐着舌头。
      玄海目现诧异,仰瑶冲他一笑,以口型道:“可要跟来看看?”说罢身姿婀娜地走出了村子,再未回头看向玄海。玄海站在原地皱着眉十分头疼地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无声长叹,抬脚跟了过去。
      尾随仰瑶行至一个略高的山坡,玄海静静地看着仰瑶将手中的陶罐放在地上,然后一把掀开陶罐的盖子,不知为何一股紫色的烟雾从中升起,霎时玄海感觉四周虫蚁的喧鸣声都大了一些。仰瑶跪在陶罐面前,阿绿从她袖中窸窣地游出,然后整个身子缠绕在陶罐周围,在罐口处围了一圈,鲜红的信子一吐一吐的,仿佛在牵引着什么。
      仰瑶的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法印,而随着她手指的动作,阿绿的信子是有节奏的跳动,仰瑶一个翻手,阿绿的身子也随之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弧形,而从那碗口大小的罐里忽然爬出了一只浑身褐绿的蟾蜍,玄海看到那蟾蜍的眼睛是鲜血一般的红色,闪着莹烁的光芒,在深夜里无比诡异。他身形未动,只是慢慢放缓了呼吸,安静地看着那蟾蜍仿佛机械一般从罐子里爬出,环绕着罐子爬了一周,然后凝定在原地。
      仰瑶手上的动作不停,结出另一个更加复杂的法印,她灵巧纤细的手指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快速地变换着形状,阿绿也在抖动着身体,那蟾蜍身上带着的紫雾更盛,顷刻间便将它包裹住。忽然仰瑶一声轻叱,低声念出一串苗语,蟾蜍随着她的话音也开始动起来,行动无比迅捷地钻入了草丛,玄海目力甚好,能看到那蟾蜍在草丛里张大嘴巴,不断地吸气,而它身周的紫雾在渐渐变暗,待得最后成为一团墨黑的时候,仰瑶右手食指猛立,本来盘桓在陶罐上的阿绿猛然冲向蟾蜍,只在瞬息间那团黑雾仿佛被阿绿吞下一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旧是浓重的紫色烟雾。
      玄海心中暗惊,道五毒教的巫蛊之术果然神秘,操纵虫蛇到如此地步,与中原各大门派的武艺绝对不相上下。
      仰瑶见那黑气已除,便驱动阿绿回到罐子,依旧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如是几番,那黑紫雾气交替了四回,仰瑶终于慢下手中的动作,却并未让那蟾蜍回到罐中,而是抬臂一指,蟾蜍顺着那个方向跳远了。仰瑶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招招阿绿,阿绿扭了一下身子,也极为疲惫地游回了袖子,仰瑶将陶罐盖上,站起身回头冲玄海道:“可吓着你了?”
      玄海摇摇头,道:“世上武功秘术包罗万象,一见之下虽然惊奇,却并非慌恐。”仰瑶脸上虽现疲惫,却是欢快地笑了开来,她道:“你不问我这是在干什么?”玄海却只是微笑合十,道:“既然肯在贫僧面前施法,当见得心中坦荡,贫僧何须要问?”
      仰瑶倒是一怔,看着玄海轻淡的笑容,心下顿安。她本来抱着三分赌博的心态叫玄海来看她施展五毒巫术,但凡他显露出星点的厌恶恐惧之心,都足以令她黯然悲伤。谁知他竟是如此这般云淡风轻,一句心中坦荡便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仰瑶低下头笑了笑道:“一进南诏我就觉得这里的瘴气不太对劲儿,南诏我也来过,没觉得瘴气有这样重,到了洱月村更是不得了。我听那万花谷的丫头说在配祛除瘴气的药,就知道万花谷也察觉出了此地的不寻常。今日我放阿绿和蜍王出来,让它们先净化这周围的瘴气……你不是说这周围只这一个村子,那我至少可以先保这村子里的人平安无事。蜍王我放出去了,让它去找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或许也能帮上你们一些。”
      玄海听罢,合十深深一揖,道:“施主有大慈悲心,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必有后报,”他顿了一顿,忽又笑道:“虽然教别不同,五毒未必求得来生,但以佛学而论,是为大慈悲。”
      仰瑶没有抬头,只是能在脑海中勾画出他低眉微笑的样子,他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但他可知自己为何要种这因,想收的又是什么果吗?那句佛经她读过,后句是“一切唯心造”,如若真是唯心,仰瑶暗中苦笑,自己恐怕绝非什么大慈悲心,什么所得极乐,反而会因贪嗔痴念下阿鼻地狱。
      她猛地抬起头,冲着那慈悲微笑的僧人道:“玄海我问你,你是否真正立心佛祖,誓愿这一生舍己渡人,纵然永远无法明了那生之欢喜?”
      玄海渐渐敛了笑容,目中一片空寂廖淡,开口道:“是,发慈悲心,渡天下人,不计自身得失。”
      仰瑶定定盯着他,道:“那好,你渡天下人,我也是天下人,如今煎熬苦痛,试图求道于佛祖,你如何渡我?”
      玄海心中大震,竟然不知如何直视仰瑶的双眼,他抚过手中佛珠,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唯有放下。”
      唯有放下。
      “如何可放?心已铸成,千肠百转无可转圜,譬如你放不下你心中的佛祖,我也放不下我心中的执念,如此,如何?”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执念可惑人,若一心沉溺于此,或有性命之忧。即便如此,还不能放下吗?”
      “我和你说过,我们五仙教讲的是生之欢喜,如若生而未见欢喜,与死又有何异?佛祖说无常,说别离,说寂灭,可佛祖依旧活在这个世上,你更不是佛祖,你也必须要活在这个世上,如果你活着,却不懂得常人的生之欢喜,你又如何能明白佛祖的大慈悲心?如何能够渡天下人,宣扬无上佛法?”
      仰瑶步步紧逼,玄海见她的目中已微微泛红,不知是激动之下还是心伤之由,划过的佛珠生出灼热之意。
      “生之欢喜未必一定是为爱欲,空门之中正是未见爱欲,才能保持平常心,为身受爱欲折磨之人执桨行舟,如若贫僧也身受爱欲所困,如何使世人明心见性,得清凉意?”
      “……”
      “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玄海宣完一句佛偈,闭目而立。黎明将近,此时四周最是黑暗,仰瑶甚至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即便是看到了,那大概是让她失望了无数次的无悲无喜。
      “贫僧已是少林门下,早已舍弃爱怨嗔痴,施主应另寻风雅倜傥之士,何苦固执于一个出家人?”
      早已舍弃爱怨嗔痴,无我无人无众生相莽莽世界苦乐自在了吗?
      仰瑶咬着牙,声音悲凄,一字一顿道:“你可真正离于爱欲了吗?”
      她忽然流下两行泪来,毫无征兆地从眼睛里如汩汩河流般落了下来。
      “玄海,你不爱我吗?”

      世事如梦幻空花,但即使是在不见真实的错杂梦幻中,也有固执着心中所爱,犹如荆棘入骨遍体生伤,不愿放下的红尘痴儿。然世事多风雨,心中若无一二分痴念,如何保得自身踽踽独行于遍野荒凉?
      玄海放了手中佛珠,垂手而立。天一下就亮了起来,黎明前的黑暗瞬间被驱散,晨光跳出莽莽黑夜,一道温暖的阳光照在仰瑶抬起的脸上,仿佛圣洁光明的佛祖,照见他心中虚妄。
      坐观无妄,无相无我。
      生之欢喜,究为几何?
      玄海垂目微笑,声音如同远古的神灵空澈而辽远。仰瑶微笑着伸手拉住面前僧人的衣袖,那一瞬心中空茫无依。

      “爱。但不能爱。”
      凡心佛心,我都未能看清,此身尚在无间,又如何可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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