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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故人天际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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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行刑之日过后,沈襄就把自己关在府里,鲜少外出。这天出门,耳闻街坊在讨论的事情,回府后更是足不出户,下人送去的午膳也是一口未动。
「沈襄,」景泰敲敲沈襄的房门:「多少吃点东西吧。」
景泰见到沈襄最近魂不守舍的样子,可自己也腾不出时间带少年出去走走散散心,况且沈襄现在也不大想出门吧?今日一下朝,回府就听下人说沈襄从今天出门回来后就不大对劲,心里更是难受。
「不了,多谢王爷的好意…」从门里传来略带哭腔沙哑的闷声。
景泰看这样子,沈襄恐怕是一整天都不打算出来了,让下人做了碗粥,径直就推门进去。
华美大床上,绣上精致图案的被褥现在看不出图案,隆起成一个小山丘。
「沈襄,把这碗吃了。」
「不了…谢谢王爷好意。」
「沈襄,吃下去!别让我说第二遍!」景泰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这是不容商量的意思。他能明白少年现在的心情,但是他更心疼少年不爱惜自已。
被子掀开一角,露出一颗头,眼睛浮肿、头发散乱,一脸没生气的样子。
沈襄憋屈着一张脸,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再难过,也别搞坏自己身体。」景泰硬是舀了一口粥放到沈襄嘴前。
哭肿的眼睛盯着那个勺子,最后微微张开小嘴把粥吞进去。
可能是姿势不良,又吃得漫不经心,沈襄才吞下去就猛地被呛了一下。
景泰见状立马将手中的碗放在一旁,把沈襄从被褥间拉出来,整个人抱在怀里,不停拍抚对方的背:「看看你,怎么就吃成这样…」
可沈襄不仅咳的没停,甚至还边咳边哭,眼角泌出的泪水都不知是呛出来还是哭出来的。「咳呜…!不要!把然魁还我!…」景泰只能依稀辨认出来沈襄不停重复这句话,怀里的人边说还边捶打自己,但他也就容忍对方。
这是第一次他允许一个少年窝在自己怀里大哭大叫,不仅让那眼泪鼻水都把自己的华服给弄脏了,甚至还让对方捶打胸口。先不论以前他就不近女色,若是有其他男孩对他这般动作,那对方最终的下场可不是「残废」可以简单概括而论的。
难怪宸华会对沈襄如此感兴趣,毕竟以往除了宸华以外,不能可有二者能贴上他的怀里。景泰对沈襄的呵护包容,有时候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襄也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累了停手,鼻子还是一抽一抽的。
「我想见然魁最后一面…」沈襄无神的在景泰怀里说着。这会儿连说话的方式也变了,这是只有在沈襄有事相求或是无意识时才会用的说话方式,当然这也是这几天到王爷府后才养出来的。
「在家待着吧,过两天我们分别去连家、林家和李家看看。」
可是沈襄却是摇摇头,而且极为缓慢的小幅度摆头:「不要…我没脸见他们…全都是我的错…」他难过的说着。
景泰只是把沈襄抱在怀里,慢慢地拍抚他的背,温柔的在沈襄的发间落下几个吻。「你没有错,只是这个世界太残酷了。」
「景泰你知道明日的良辰吉时吗?」
既使沈襄越来越习惯称呼王爷的名字,景泰仍在这一刻有些恍惚,在自己怀里的少年,那样轻声无意似的问句,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的话,但却觉得心上像是给羽毛飘过一般。
「找人查查便是,怎么?」他捋了捋沈襄散乱的发丝,将发饰全部拆掉,只有乌黑的发丝流泄于自己手指间。
「我想为然魁烧支香。」
景泰点点头,但想起王爷府中没有类似佛堂一类的地方,便提了另一个建议:「不如我们去紫竹寺烧香,顺便放水灯吧。」沈襄应了一声好。
沈襄慢慢恢复了点精神,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抬起头直盯着景泰的眼睛说着:「今日在街上,听见大街上的人们都在谈然魁的事情。」他的眼睛虽然悲伤,可嘴角却挂着浅浅的弧度:「他们都说,然魁死时嘴角挂着很洒脱的笑容。」
据说然魁在行刑前已经断气了,沈襄这也才知道杜仲那时一直对自己说放心是什么意思。然魁能走得如此洒脱,除了杜仲,再无二者了。
「突然有点后悔呢…」沈襄自言自语的说着,但已不再悲伤,而是一种已然放下的心情。
「后悔什么?」
「没有好好地和然魁兄道别。」
景泰注视着沈襄的眼眸,那玄黑的珠子中,闪着一种他所不清楚的东西。这是他没有的,也是宸华所没有的。对他们而言,皇族身边不会有兄弟情感的情谊,所以这一辈子更没想过要跟谁好好道别。
「那怎么样算是好好的道别?」他疑惑的问着沈襄。
少年莞尔,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比自己还小许多的手贴上自己心脏的位置:「至少让你睡着了都不会忘记。」
「你好好休息,今天也累了,晚膳时会再来叫你。」
景泰帮沈襄换好单衣,再盖上被子,拍了拍柔软地被褥。以一名王爷来说,做这些事情极为奇怪,但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却是再自然不过。
沈襄眨眨眼睛,睡意一点一点地侵蚀自己,可他现在却不想那么快阖上眼。这一刻,他想多看看眼前的男人几眼。就在景泰转身要离开的剎那,沈襄鬼使神差地拉住对方的衣角。
今天沈襄的种种举动都让景泰为之震惊,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悄悄地满胸口。「睡不着吗?」他迅速温柔地转身握住沈襄的手,顺势坐在床边。
「景泰以前也是这样对若草小姐的吗?」沈襄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要问这种问题,也许只是想多跟男人聊聊。
「我不喜欢与女性有接触。」景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琉璃例外,但我们没这种感情。」
沈襄听到这答案倒也满足地笑了:「那皇上呢?」
景泰也是摇头,并在沈襄的唇上附上一吻:「你是第一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这时突然问这些问题,也许是迷糊了,也许是没安全感。
「凤凰则梁木而栖…那这就值了,我的夫君。」
这一剎那间,景泰还未反应过来,沈襄已经笑着慢慢阖上双眼:「谢谢。」说完就缓缓进入梦乡。
隔日一早,景泰便带着沈襄到紫竹寺为李然魁上了支香,又从师父那里接过一张白色纸条,还有可以点上火光的水灯。纸条是为了写些词送给离别的人。
俩人到了水边,沈襄手中的纸条依然一字未写。
「想不到该写些什么词吗?」景泰看沈襄一手纸条一手握笔,眉头深锁。
「是阿,写些悼词太哀戚了,写些兄弟间说的话又太粗野了。」沈襄甩甩了手中的纸条:「而且只能写一句呢。」只有一句,会不会不够说?
景泰倒是看看手中的水灯,再看沈襄沉思的侧脸。相比起之前,少年现在显得更加沉稳了。「说句道别的话吧!」他这么建议少年。
「就说一句吗?」
「话很珍贵,省着点说。」
沈襄淡淡的说了:这样啊。盯着纸条许久,最后提笔写下「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接过景泰手中的水灯,与纸条一同点上火,放入溪流中,让它越漂越远,最终消失在俩人的眼中。
看着那水灯在水面上漂动,方才写好的纸条在火光中渐渐化为灰烬,沈襄慢慢翕动着唇齿:「忽忆故人天际去…」说着说着,眼泪慢慢滑下脸颊。
沈襄忽地转头看看身边的景泰,苦涩的笑了:「下一句是什么,我忘了…景泰能告诉我吗?」
「那不重要。」景泰将沈襄揽进怀中,简单的回答了沈襄的问题。
沈襄原本打算离开紫竹寺后,分别往几位兄弟的家中去拜会,景泰也答应了。可没想到,父亲一封家书风风火火的把自己叫回去,景泰就先把沈襄送回沈府,并交代沈襄晚上记得回来便可,并未与沈襄一同去沈府。
「你这小子这次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一踏进大厅,便见到沈崔枢手中拿着一封信又急又气的朝自己大喊,一旁的泉叔忍不住在旁劝沈崔枢消消气,却也有些为难无奈的看向自家的少爷。
还等不到沈襄有任何辩解的机会,沈崔枢就拉着沈襄往原本是沈襄的厢房走去,并告诫任何人都不准接近这里。这也是沈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完全失了平时那股从容,那般好脾气也不知消散去哪儿了。
在路上,气冲冲的沈老爷背对自己的儿子,耸动的肩膀和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是压抑着多大的怒气。
「你今天老实跟我交代,怎么会去触碰到皇上的逆麟?」
沈襄从小到大还没受过父亲这般质问,今天从一进家门就不对劲,一股气闷着难受,忍不住回了一句:「是皇上自己喜怒无常,把人命当球耍…」
忽然一个顿步,沈襄差点就撞上眼前的父亲,还没问怎么停下来了,一阵疾风滑过耳边,接着便是清脆响声扩散到整座沈府。
火辣炽热的感觉瞬即从沈襄右脸扩散到整个面部,右耳可能耳鸣了,巴掌的响声他是透过左耳听见的。从小父亲再严厉也没对他们兄妹动手过,但这一巴掌,确确实实的打在彼此的心坎上。
他没有抬起脸,仍是保持着刚被打完的姿势,眼睁睁地盯着地上,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沈襄愣在那儿,分不出是脸上痛一些,还是心上痛一点。
「你这兔崽子还没记取教训吗?李家那个年轻人就因为这样走了!」沈崔枢几近疯狂的紧抓着自己儿子的双肩大吼:「自古平民多贱命!你有多不甘愿解决皇上的难题、有多不甘心成为九夫人,你都只能接受!谁叫我们是他的子民!」
「然后不顺他的人都死了?这是什么世界!」沈襄嘲讽般地低语,他想起舛花和他说过的事情,还有紫鸢千叮咛万交代的那些事情。
沈崔枢举高手,原本想在左脸再打一掌,把这顶嘴的傻儿子打醒,却见到沈襄那倔强的神情中,显得有些空洞的瞳孔。他明白沈襄不是不懂,而是不甘心,到底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阿。
作为父亲,沈崔枢心底深处还是不舍与心疼的。他问过老天爷,为何让儿子遭遇如此多的劫难?若是今年不让儿子来置办花神祭,若是之前不是儿子当观音童子,若是看上沈襄的人不是杜若君…。有太多太多的「若是」可以问了,但最终结局会不同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沈崔枢深深叹了口气,沉重的拍了拍沈襄的肩膀。他的儿子走在一条比自己还艰辛的道路上,他这个父亲在后面能帮上什么忙?其实什么也帮不上,他只能让儿子一人勇敢的去面对,然后学习、坚强。
「学着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吧,襄儿。」
最后沈崔枢带沈襄回到自己房间,可沈襄还来不及回味自己房间的熟悉感,就见到桌上和床上皆盖着红布,红布下鼓起不知是什么东西,床上的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一套衣服和另一样东西。
「原本让你回来是要你先准备好的。」沈崔枢将床上的红布掀开时,差一点让沈襄当场昏厥。
鼎玉王朝的婚服遵循周礼,女性身着纯衣纁袡,显出端正庄重之意。而沈崔枢为儿子准备的婚服,更是用了上好的布疋,在纁色的衣缘处及腰间衣带处更是勾勒出几朵绽放的杜若花,显示了不平凡的身分及地位。
沈襄一个跺脚,转身就把桌上的红布掀开,珍珠璎珞、银质白珠步摇,上以翡翠绕出花形、还有以玉雕刻凤凰图案,外绕玛瑙装饰的华胜…这些东西随便一个都是价值连城。当然沈襄现在的脑子里已经不是家里哪来的钱生出这些东西,而是这些为新娘准备的东西,难不成都是要给自己穿戴的?
沈崔枢早知道儿子会有这种反应,默默地又把红布盖上:「花神祭最后一天,你便要嫁给九王爷,从此以后就是王爷府的人了。」沈崔枢怎么也没想过,自己还不知道迎娶媳妇的幸福,就得先体会嫁女儿的心情。就这么一个儿子,沈崔枢的心情很是复杂…
「当王爷家的人,就把自己管好。」沈崔枢一脸正色地看着自己儿子:「别再去招惹什么是非,甚至把谁连累进去。」
「然魁兄的事情…」沈襄话还没说完,沈崔枢就把一封信丢在沈襄面前的桌上。
「李家人一早就来信,以后交情不再,只剩伙伴关系!」
沈崔枢这一句,让沈襄打了个颤,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吗?人家还愿意保有伙伴关系,已经长年交情的一个交代,也是给沈家最大的面子了吧?沈襄信都不拆了,就紧紧握在手心。「连家和林家也许不久后也会来信吧…」他自言自语的说着。沈襄只能先这么想,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沈崔枢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愿那两家人也能知道现在这般结果,其实儿子也出了不少力。思及此,他忽然用力地把儿子扳过身,让沈襄与自己面对面。
「也是时候把沈家的事情告诉你了,关于这个家,还有关于你父亲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