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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贰】
      <三太呀,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耐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他笑我四书五经背如流,圣贤严训不经心。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长眉大仙呵呵笑,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错过青春无处寻。>

      就要登台,乐声已起:“姑苏美景在山塘,桃花坞里桃花放。游人只识桃花艳,露沾花容花含泪,有谁惜春光?”
      沈君卿上了:“贤弟呀,一天艳阳春来早,千树桃花迎人笑。贤弟呀,葫芦内美酒早备好,我与你饮酒赏花且逍遥。”
      随后,董梁的申贵升也上了,申贵升同沈君卿一唱一和,直到楚秋霜的王志贞上台。一边儿,董梁又在暗暗地分着心。
      桃枝底下,楚秋霜一手慢慢儿挪着花锄,花阴底下一张俊脸若影若现。董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展着扇子,悠悠地踱着方步往桃枝那儿去了,口里唱着“修佛还修妖”。
      班主在台下啧啧——这董梁今儿是怎么了,怎的瞧着怪怪的?
      可不是么。董梁一双眼睛偷偷地瞟着楚秋霜。那人长发簪起,女道士的打扮也掩不了风情万种,步子迈得细盈盈的,戏服的衣摆随着小碎步一晃一晃,好似每一下都撩在董梁心上。更有那人不一般的眉若远山,柳腰细细,一双点漆美目,一顾一盼,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董梁的目光,刹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董梁心上一悸。
      这申郎不像个傲书生,倒像是方瞧见王志贞第一眼,便已经神魂颠倒。
      楚秋霜的王志贞悠悠地接上“可恶且可笑”。
      申郎一惊,后退半步。
      可不惊呢,便是八年来天天对着,这么乍乍地瞅见楚秋霜的旦角打扮,也是得惊一惊的。
      方才沈君卿说王志贞时念过的唱词一眨眼又翻回了董梁脑袋里:“桃花五瓣天下同,可就是种花人儿不一般。不一般柳腰细细女婵娟,命犯华盖落尼庵。”
      不一般,柳腰细细……女、婵、娟。
      此间光景,台上申郎,台下董梁,一同痴了。
      申郎一声“王志贞”甫一脱口,那仙姑般的人儿已隐没花间,再寻不见。
      “啊呀呀,这王志贞果非凡人,果非凡人!”但留下申郎一声惊叹。
      倒是只有董梁自己知道,他的魂儿已经丢了。

      日暮黄昏。
      楚秋霜自已卸了妆,脸迎着灿灿的落日余晖,冲董梁抱怨着:“你今天怎么了?”
      “董大哥看老婆呢,看呆了!”一边儿有人起哄,成功赢得董梁毫无威严的一瞪。
      楚秋霜挑着眉,“你且说说。”
      董梁讪笑,顾左右而言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了——那无意间瞥见的一眼,叫他心一颠肝一颤,三魂七魄出窍去,满眼只见那瑶台仙子般的人呀,玉作骨,花为容,秋水为姿。
      自己……莫不是入戏了罢。
      戏里边一幕幕全浮上心头,只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相知何必曾相逢?”

      翌日唱得仍是《玉蜻蜓》。
      申郎正同沈君卿一同造访法华庵,助银一百两,只为求得伊人一面。
      沈君卿道是:“昨日尝了闭门羹,今朝又坐冷板凳。”
      申郎坚决:“她拒我百次我访千次,那志贞到底是仙是佛还是人。”
      二人于台上与庵中当家周旋,好容易,楚秋霜的王志贞上了台来,申郎好不欣喜,只盼着一眼就将那美人的模样刻在心上,带着一辈子,也别忘掉。
      申郎要志贞领他于法华庵中各处瞧瞧。一路说了放生池,又到长明灯。申郎道:“似这等多才多艺的女婵娟,竟落得木鱼声中葬青春。”
      志贞还没来得及怎的,却先将董梁惊了惊。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哪。
      他瞧着楚秋霜,又是痴了。同这人同台八年之久,他平素里一嗔一喜一颦一笑莫不刻在他骨子里。不觉地,唱词的拍子暗合了他心头的拍子。
      扑……通。
      目眩神迷。
      董梁忆及儿时的玩笑,要楚秋霜做他老婆,之后点点滴滴,二人一同唱了无数台戏,戏台上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台下二人扶持着,竟也走过了这么久。
      久到无法想象,若是对方离开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一台戏才唱完,董梁便没了影子。
      他一个人对着城门口的那条河,闭上了眼,慢慢地想着从前种种。
      他与楚秋霜,台上便是夫妻,台下自然融洽,可这份融洽,应当算是什么呢?
      年少时常有争吵,阿楚嘴皮子利索,每次噼里啪啦先是一大通,叫他一愣一愣,就是有理的,也没理了。之后他就得变着法地哄他。
      时不时地,董梁便就这戏腔来一句:“娘子,你叫为夫如何是好呀。”
      楚秋霜便道:“家法伺候。”
      接着就该拿搓衣板了。可他的阿楚哪儿能叫他真跪呢?就是时间最长的那次,也不过两刻钟罢了。之后董梁便识相地作一副腰酸腿疼模样,立刻叫阿楚替他柔膝盖。董梁坐着,楚秋霜半蹲着,董梁俯视着阿楚侧脸,仿佛还在戏里时,他的生将阿楚的旦拥在怀里似的。
      仿佛当真是一对打打闹闹的小夫妻一般。
      真是入了戏罢。
      董梁暗叹。
      戏里边儿的唱词又飘来了,道是:“似这等多才多艺的女婵娟,竟落得木鱼声中葬青春。”
      ——便是入戏了又怎样呢?莫要葬了这韶华青春呀。
      如此想着,董梁微微一笑。
      这厢还感慨着呢,另一边儿楚秋霜却已经到了,就站在董梁身后头不远的地儿。
      董梁一回身,他的阿楚站在风里,头发被撩起,一阵一阵地被扑在他脸上,有些乱了。
      楚秋霜分明是担心的,董梁瞧得出来,可那家伙却偏要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嘴上更是毫不留情,道:“怎的,戏唱不好,出来伤春悲秋来着?”
      董梁不答,冲着楚秋霜招招手,道:“过来。”
      楚秋霜歪了歪头,不解,还是过去了。楚秋霜一把揽住了那人的腰——多少年扮旦角,将他的身段磨得曼妙。
      柳腰细细女婵娟嘿,这形容,他可担当得起。
      董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唱词:“志贞,贞姑啊,你原是尘缘未断青丝在,佛规未必是心规。雷池可禁也可越,樊笼能锁亦能开。这一枚传家至宝玉蜻蜓,赠予卿卿常佩带。蜻蜓点水人生短,知音相依伴百岁。龙门佛门皆可弃,莫教桃李空凋谢。”
      楚秋霜愈发不解,仍是接了下去:“君弃龙门我弃佛……”
      旋即二人又是合唱:“赢得桃李斗春开。”
      一段唱完,二人都愣了愣。
      最后却是董梁附在楚秋霜耳畔,呢喃道:“三太……志贞,你可跟了我罢。”
      楚秋霜一扭身,微微愕然——这句可是戏本上没有的。
      董梁把头埋到了楚秋霜肩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阿楚,我看上你了,你……可跟了我罢。”
      楚秋霜大惊,猛地抬头,正对上董梁带笑的脸,“你……!”
      “我认真的。”董梁道。
      “你!这……”饶是楚秋霜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还依稀记得初遇时场景,这人便是如此直接,狂妄时不可一世,真心喜欢时,又毫不掩饰地落下泪来,整个人都真真的。
      都长这么大了,这一点,竟半分未变。
      “前朝狂傲今朝痴,他又是恼人又惹人。”

      这接连几日,唱得皆是《玉蜻蜓》。
      夜半时分,楚秋霜自个儿点了盏孤灯,百无聊赖地翻着《玉蜻蜓》的戏本子。
      这出戏他已唱了有八年了,唱词念白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哪还消他临场翻看?此时折腾着这戏本,不过是……心乱如麻罢了。
      总之,戏本上那些字儿,楚秋霜是一句也不曾看进心去。脑海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董梁那句“跟了我罢跟了我罢跟了我罢”,好不烦人。
      楚秋霜将本子一摔,整个人摊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的屋顶是灯火照不着的地方,此时陷在黑沉沉的一片里。
      屋子里静得吓人。
      有人进来了,楚秋霜不用看也知道是董梁。
      董梁出声道:“怎的不睡。”
      楚秋霜索性闭了眼,不理他——怎能睡得着?
      董梁一声轻叹,“我是认真的。”
      楚秋霜沉默半晌,方道:“你怎知你不是入了戏了?”
      董梁一点儿不迟疑,便道:“是入了戏了。”
      楚秋霜终于睁了眼,皱着眉瞧他。
      董梁比他要认真,道:“是入了戏了,入了戏,出不来了。”
      楚秋霜嗤笑。
      董梁死盯着他,眼也不眨。
      楚秋霜终于起身,也不再看董梁一眼,道:“戏和人不一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到头来曲终人散。可没戏,人也得活着。”
      说罢,便和衣直接躺到榻上,再不说话了。
      是夜,楚秋霜瞪了整宿的天花板,董梁也在楚秋霜房外守了一晚上。

      人心再怎么乱,第二天的戏,还是得唱。
      戏里正游着法华庵的申郎与志贞过了长明灯。
      志贞道:“施主,这里就是罗汉堂。”
      二人入了堂中,申郎手擎着扇子,扶着广袖,“哎呀,这许多罗汉,我来数数。”说着,一,二,三……就这么数了起来。
      志贞捏着兰花指,踏着小碎步,忙忙地上来阻止:“慢来慢来慢来,这数罗汉,可是有讲究的。”
      申郎往前迈了一步,双手一摊,“哦?什么讲究?”
      志贞解释一番,申郎笑,道:“这许多讲究,小生也记不清楚,劳烦三太替我数来。”
      一通折腾,志贞慢慢儿数来,数出个长眉大仙来。
      志贞:“施主乃是长眉大仙照命,吉利的很哪。”
      申郎却笑:“哎呀不得不得,三太数错了。小生正当年轻,怎的数出个长眉老公公来了?”
      又是申郎替志贞数来,“哎呀三太,你也是长眉大仙照命,吉利的很哪!喏喏喏喏,菩萨还对你笑呢。”
      “他是在对你笑呢。”志贞稍稍侧身,一指。
      “对你笑。”
      “对你笑。”
      二人就这么争了会儿,申郎道:“如此,倒是对你我二人笑的。”
      于是申郎便在台上唱开了:“三太呀,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耐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他笑我四书五经背如流,圣贤严训不经心。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痴情多,笑你不该少怜悯。长眉大仙呵呵笑,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错过青春无处寻。”
      楚秋霜蓦地一怔。
      那台上本该是申郎与志贞,可为何他却觉着竟是董梁在步步紧逼他楚秋霜。
      他是佯作轻狂抬,自己是矫情冷如冰;他是枉自痴情多,自己是不该少怜悯……
      他二人,便是知音人不识知音人,错过青春无处寻。
      董梁的申郎仍在笑,笑得苦,笑得痴,笑得无可奈何。
      楚秋霜又想起前夜了,董梁对他说,他入戏了,出不来了。他撇撇嘴,凭什么你入戏了,我就合该同你一起入呢?
      于是王志贞唱道:“施主越说越荒唐,恕我失陪回禅房。”
      申郎急了,“小生是情到真时自癫狂,三太呀,出家人总有好心肠。只求你再伴小生游一处。”
      这情能有多真呢?楚秋霜心下疑惑,王志贞的词自然而然地出来了:“既如此最后游过观音堂。”
      一路过去,志贞心乱如麻,“他情如焚意如痴,惹动我一片凡念难遏止。欲进不敢进,欲辞又难辞。无奈志贞命如纸,今生难配连理枝。”
      那志贞三太,再如何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却仍是一片凡念难遏止。那他楚秋霜呢?
      可便是动了凡心又如何?王志贞命薄如纸,连理难配,他不同样如此?
      ——欲进不敢进,欲辞又难辞。
      董梁,你非得逼我至此么?
      楚秋霜看往董梁,董梁若无其事,手上折扇却是轻颤。楚秋霜暗暗垂眸——这人果真仍是八年前那傻小子,什么都直说出来,一丝一毫的余地也不肯留,到头来不是害人也害己?
      一瞬间,楚秋霜竟觉着心口上稍稍的闷,微微的疼,不可自抑地蔓延想全身,叫他无所适从。
      ——董梁这个……混蛋。
      楚秋霜咬牙切齿。没错,就是混蛋,从前是,如今更是,他痴了偏叫自个儿也跟着痴,这是要一同下黄泉么!
      他自己也知道不过入戏罢了,入戏,哪儿来的长久呢?
      可胸口密密匝匝如同针扎般的痛感却分外真实,叫楚秋霜红了眼圈,藏于厚重的铅粉胭脂底下,无人得见。
      台上申郎同志贞到了观音堂。
      申郎已是心如死灰,闻得观音,喝一声:“观音大士是救苦救难的,如此我倒要拜上一拜!”
      说罢,竟向着志贞拜了下去。
      志贞一震,面如死灰。
      最终,申郎道:“言已穷心已尽且容告辞。”
      志贞悲痛,“申相公啊,莫道我无情负相知,怎奈是佛门处处是雷池。相公啊,今生欠下你恩爱债,欲报深情待来世。”
      同时,楚秋霜心里亦是一颤。
      此戏耶?真耶?幻耶?
      若是幻,为何这摧心挠肝一般的感受,激得他心似刀绞肝肠寸断?
      若是真……
      申郎望向志贞,眼含泪光。
      董梁亦如是。
      楚秋霜想,算了,就同他入一回戏罢。
      台上申郎唱了:“志贞,贞姑啊,你原是尘缘未断青丝在,佛规未必是心规。雷池可禁也可越,樊笼能锁亦能开。这一枚传家至宝玉蜻蜓,赠予卿卿常佩带。蜻蜓点水人生短,知音相依伴百岁。龙门佛门皆可弃,莫教桃李空凋谢。”
      志贞接:“君弃龙门我弃佛……”
      韶华难留,青春易逝。既如此,何不就趁着这大好光阴,好好地荒唐潇洒一回?
      二人合唱:“赢得桃李斗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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