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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上月
      楔子
      北国之南,落桑镇。
      这里的气候与南国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于对一个北国小镇来说,它更像南国。
      此为北国之南,与南国之北青陌镇只有一江之隔。
      北国人生而高大修长,肤色苍白如雪,五官如削,瞳色深蓝,不苟言笑,仿若冰砌。南国人则身量较小,皮肤娇软,眸如点漆,与北国人有着明显的差别。
      凭着天生的力量优势,北国历代都在向南扩张着版图,这落桑一镇,原来本就属于南国。
      南北两国你来我往纷争不断,直到打到这条天堑之江,才就此僵持。
      北国人从极北之地的荒原而来,不到百年就将这块陆地上原本的主人南国人逼到角落里苟且安生。南国人不是不恨,只是实力差距太大,加上朝廷腐败,军队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
      直到十二年前。
      南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帝率领一支轻帆舰队如天降神兵一般越过天堑,重袭江北的落桑诸镇。却在屠城之后并不宣告占领,只是扬帆回航。
      在实力差距依旧明显的当时,年轻的皇帝宁愿放弃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也不愿将自己的百姓安置在众敌环绕的江北,只是以此战威吓北国,使之后北国对南国边境的骚扰明显收敛。可见其远略。
      在这场博弈中,无论是天降横祸的落桑镇,还是屡受侵犯的青陌镇,都只是棋盘上一颗舍弃无碍的棋子。
      谁知棋子中,又有多少痛彻心扉的别离。
      壹.
      落桑无桑落,因此时寒冬将至。
      说是寒冬,却也比北国北部一些城镇好了太多。人们轻裘深衣,讲究些的人再揣个手炉,披上貂皮或是狐皮的长围巾,随意在街上走走也并不会觉得寒冷。
      那些围巾都是最上乘的材料制成,因北国北部山林中这种动物多的是,北国人也从未将其当做奢侈品,可对南国人来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是只能供王公贵族享用的东西。所以城中专供黑市交易的所谓“暗巷”中,以一袭白麻长袍罩住自己的南国人不断穿梭在北国贩卖皮草的摊子间,进购大批货物。而这些敢来“互市”的南国人也都是自有一些来头的采购官,有贵族们发给的名牌甚至是来自宫中的手谕。
      无论世道多乱,仇恨多深,总也挡不住金钱的流通,于是南北两国之间,早就偷偷开辟出一条水上暗道,供两国商使来往。
      暗巷里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不费点力几乎无法挪步,却安静之极,交易的人们都尽量挨近彼此,不让第三者听见相互的对话。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高挑的年轻人独自走在路中央,步伐不快却保持着近乎倔强的节奏,并不在任何一个摊位前停留,也绝不因任何人改变速度。如此格格不入,自然引来隐藏在暗处的专门负责“维持秩序”的人的关注。其中的一个手已握上弯刀的柄,却被同伴惊慌地按住。
      年轻人如南国人般用纯白的麻布将自己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无论是从袖口露出的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尖还是高挑修长的身材,都说明他是个北国人无疑。因瘦削而过于纤细的腰间,挂着一块温润如膏脂的玉佩,那是西□□有的羊脂玉,珍贵异常。但这些并不是让暗处的人敬而畏之的原因。
      挂在玉牌旁边若隐若现的是一个锦囊,似金似白,随着光线变化,隐约能看见上面似乎绣着的羽毛。
      原本想要出手的人霎时冷汗如浆。
      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竟是北国之北密林中最可怕的那批人之一,御廷羽卫。

      毕尘推开那扇看上去马上就要倒了的木门,径直走到唯一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将腰间的锦囊和玉佩放在桌上。
      看似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突然有了声响,无光的角落里一辆轮椅咯吱咯吱地压着地板,轮椅上坐着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须发皆白,瞳仁深蓝,却一看就知并不是北国人。深邃的眼窝加上鹰喙般的鼻子,让苍白如纸的皮肤看起来更加吓人。他推着轮椅径直停在桌旁,看也不看毕尘一眼。
      青筋虬结的手慢慢拿起桌上的玉佩凑近眼前,凭着微弱的光线,一点点细细端详,似乎想要在玉佩上找到些什么。
      毕尘静静看着,也不说话。
      半晌,那人将玉佩放进怀中,这才拿起桌上的锦囊,看罢其中的传信之后,从座位底下抽出一个长形物件。
      “南海凤栖梧桐木制成的琴,寒蚕丝为弦,弹之可摄人心魄,演奏之人也会受到寒气侵袭。你若执意要渡江,明日卯时来此,会有人带你走。但是,不管回程。”
      毕尘抱起琴,转身离开。
      贰.
      是夜,南国国都淮安城。
      年轻的君王独自站在檐下,檐外还有没褪尽颜色的枝杈。
      没有高楼广殿,没有酒色笙歌,即便将近年关,宫殿里依旧朴素如常。
      有月无星,君王的身影有些模糊,目光不知在看向何处。

      殿前的御花园中,侍卫在做着最后的巡视。他每日早晚都会将殿前殿后每一个角落仔细检查一遍,虽知宫中守备森严,外人绝无可能轻易进入,可这样的事情,他一做便是七年。
      侍卫的武功很高,是前大内总领的亲传,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拿着大人佩剑的孩子。
      毕竟只有十八岁,南国人纤巧的身架还没长开,偶尔低头,发间隐现的脖颈带着年轻的倔强。
      侍卫飞身跃上园中最高的假山,本是想俯瞰全园,却不知怎么的,对上了殿中君王的眼睛。
      君王抱臂看着瞬间就有些僵硬的侍卫,心情突然十分的好,就对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结果差点失足从假山上摔下来。
      有惊无险地安全落地之后,却发现穿着中衣只披一件大氅的君王沉着脸就站在面前。
      君王走近他,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额头。
      “怎么办,自己说?”
      侍卫皱着脸,好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我明日还要早起巡视......你、那个一点......”
      “哪个?”君王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低头看着月光下晶莹剔透的耳廓,忍不住咬了上去。
      侍卫一颤,推开他,快步向寝宫走去。

      毕尘抱琴坐在空无一物的江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在追忆这里曾经的故事,或是悔恨当初不经意间的选择?
      脸颊在琴上无意识地摩挲,这种冰凉,才是真真切切陪伴他十二年的东西。
      掌间亦冰凉。那是一把白银的铜锁,做工精良,一看就是南国上等人家为小孩准备的长命锁。这是他从陆玑处出来后,在旁边摊子上看到的,不知怎的,就买下了它。
      或许跟陆玑一样,他也有拼尽全力不愿忘记的东西。即便已被逐出西疆几十年,陆玑依旧不愿割断那微弱到近乎虚幻的联系,若要求他办事,必须带给他一块西疆上好的羊脂玉作为报酬。
      他也同样,不知收集了多少这样的长命锁。
      世上长命锁大都长一个样,祥云图案,上镌“长命百岁”四字,只是材质有所差别。有钱人家便用银的甚或玉的,普通人家也有用铁或铜的,只是戴久了会生出锈来。
      毕尘小时候,却只戴的起木制的。
      父亲是落桑镇上最好的木工,只是北国人用精巧木具很少,大多以金属为主,所以家里的生活十分拮据。
      他和弟弟的长命锁,都是父亲用上好的桐木亲手雕刻的,大户人家小孩戴的也未必比之精巧。
      他的戴的时间久了,从满月一直戴到八岁,桐木便渐渐有了乌黑的光泽,触感温润。弟弟却不怎么听话,时常把锁取下来就随手一丢,总是他在帮忙收着。
      父亲为家庭日夜劳作,弟弟几乎是他带大的。他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偷跑去江边摸鱼虾蟹,他负责下水,弟弟就在岸上等着。
      冬天没钱买煤炭,晚上冻的睡不着觉,父亲出门挨家挨户借煤,弟弟缩在他怀里哭。
      他也想哭,可是抱着弟弟就觉得自己应该坚强。
      他把棉被都裹在弟弟身上,自己跑到窗边,借着月色,手指在窗户纸上映出蝴蝶的模样。有时这么哄着哄着弟弟就睡着了,他穿着单衣还要去帮父亲的忙。
      那时候总抱怨生活的辛苦艰难,可他最终,是连那样的辛苦也失掉了。
      想要辛苦,也不知该为谁,就这样游魂般地存在着,总是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只记得那最后的一天,他狠狠推开一直以来被自己护在怀里的弟弟,不管弟弟怎么追,都没有停下来再看他一眼。
      就那样一直跑到全无力气,身后再无一人。

      忽有光芒顺着面颊一闪而过,毕尘长如蝶翼的睫羽缓缓垂下。
      叁.
      天还未亮,君王准时睁开了眼睛,手臂下意识一动,身边的人果然早已离开。
      轻叹一口气,君王想着什么时候也给自己放个假,好让小侍卫好好地睡个懒觉。
      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吧,他心想。又突然反应过来就快要过年了,要处理的事是只多不会少。
      每次都这么想,可没有一次能做到,就这么拖了一年又一年。君王摩挲着身边已微凉的被褥。他就这么陪了自己十二年,从未有一句怨言。
      服侍穿衣洗漱的宫女们已鱼贯而入,君王站起身来,又开始了重复的一天。
      所谓帝王家,又有什么好?倒不如普通人家,能和所爱之人日夜相守,耳鬓厮磨。
      君王上朝时侍卫守在殿门前,君王退朝后侍卫便开始一天的巡视,侍卫是大内侍卫总领,要忙的事也很多,所以从清晨至日落,君王和侍卫虽总离的不远,却一面也见不上。
      “不然调来御书房吧,想要看看你都这么难。”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把小侍卫召来的君王托腮抱怨着。
      侍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陛下要是没别的事,卑职就告退了。”
      “当初应该把你交给敬事房,在大内学到本事了,越发嚣张了。”
      “你!”侍卫瞪着他,雪白的双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红。
      “好了,说笑的。”君王笑着拉他到自己身边,“真的说笑的,我怎么舍得。”
      侍卫用力挣着却没挣开,只好别开脸去。
      “就是见你的时间太少了。”君王继续哄着。
      “你没事做么?”侍卫用眼角瞪着他。
      “有事也想看着你做。”君王贴近他的身体,把侍卫圈在自己和桌子之间,等到侍卫发觉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侍卫长消失了一整个下午。侍卫们一下失去了安全感,格外谨慎地工作着,生害怕节外生枝。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就是新年,淮安城里的巡查增加到平时的三倍,所有外乡人都必须出示牒书证明自己的身份,不然将被逐出城去。
      夜已深,只剩最后一班巡守了,大家约好工作完之后要找个地方喝酒去。
      漆黑的夜里突然有白色的影子闪过。
      “谁?”首先注意到的士兵大声喝到。
      其他士兵反应过来时,人影已经离很远了,大家纷纷提着兵器追上,却渐渐发现这正是去往宫城的方向。
      “不好!快警示侍卫队!”其中一人大喊,便有同伴吹响了警示的号角。
      火光立马从宫城的四周亮起,守卫宫城的侍卫队按剑而出,毫不费力地制服了那个疑似要闯宫城的人。
      却只不过是个瘦弱单薄的青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性,手里还抱着一把看似价格不菲的琴,似乎是个琴师。
      侍卫长不在,大家都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你是何人,为何要闯宫城?”其中一个侍卫问道。
      “我没有要闯宫城。”年轻人的声音低沉冰冷,说话时头也不抬。
      “那你为何一见我们便朝宫城方向跑?”巡守的士兵们可不想是因为自己的误判惊动了侍卫队,立马追问。
      年轻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你的牒文呢?”一个最年长的侍卫突然问到。
      年轻人依旧没有回答。
      “抬起头来。”“唰”的一声,一把剑瞬间架在琴师的脖颈上,他要是还不抬头,立马就会血溅当场。
      可是并没有。
      琴师的头还好好地在脖子上,只是周围人的神情已有了巨大的变化。
      “把他关进天牢!他......怎么会有北国人进入都城!”
      幽蓝的眼中倒映着桔红的火焰,琴师被拉扯着套上手铐脚铐,依旧面无表情。

      此时君王的寝宫中,炭火烧的正旺,重重帷幔之后的御床上,小侍卫皱着眉似乎已经熟睡。
      小侍卫从小就极怕冷,冬至一到,房间里必须生起火盆,哪怕那时天气并不寒冷。而且只要火盆因无人照料而熄灭,小侍卫立马就会惊醒,而且久久不能入睡。
      君王说他是冻怕了。
      或许吧,侍卫想,可那也该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小时候的事,已经都记不起来了。
      只是日日梦中火光冲天兵荒马乱,醒来只余一身冷汗,和那个同样被惊醒的身边的人。
      或许真的见过一场血流成河吧,只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久到哪怕真有过那么一场痛彻心扉,也在这十二年的春夏轮回中淡了。
      熟睡中的侍卫似乎难得的做了个好梦,翘着嘴角翻了个身,被子便从裸露的肩头滑落。
      君王吻着他的额头,温润的月光从透过床脚薄如蝉翼的纱帐,映在君王的眼中。
      突然侍卫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君王凑近去听,眉眼瞬间凝结。
      “哥哥......”侍卫似乎感应到了凑近的体温,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晶莹如雪的皮肤映着月光,娇娆到近乎虚幻。南国最美丽的女子,也没有他这样似雪的肌肤,就像是雪中长成的莲花,看似冰凉,触之温软。
      可君王雕刻般的轮廓却隐在了阴影里,原本温润如玉的月光,霎时间冷冽如霜。
      肆.
      冬日的天牢里寒湿更重于平时,全身搜查之后,毕尘只着了一袭单衣便被投入狱中,任凭他们拿走自己的桐木琴。只是在侍卫要求收走银锁的时候死死不愿放手。
      侍卫们无法,准备等到第二天一早向侍卫长汇报,便将他草草收监了。

      天牢里没有窗户,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时间的流逝仿佛有了形状。毕尘一闭上眼,就能感到风一样的时间拂过身边,不久又回到从前。
      不断强迫自己忆起的曾经,还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 一个一年四季总藏在白色兜帽之后的女人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那个南国女人是如何出现在江北的,而且彼时两国积怨正深,北国势力正盛,南国人甚至一度连通商都停了下来。
      身无分文又孤独一人,女人几乎就要死在夜半无人的江边。
      多亏一个路过的木匠救了她。
      木匠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只能说是贫穷,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照顾女人。原本跟木匠关系不错的几个客人得知他竟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南国女人之后,也不敢再与他有过多联系。
      某个夜晚,女人悄悄离开了木匠家,却在巷口看见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木匠。
      “你要是想回家了,这儿有些干粮,带着路上吃。”木匠把手上提着的小包裹递过去。
      女人垂着头没有接。
      “你要是......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留下来吧。”
      过了似乎一个轮回那么长的时间,女人慢慢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映着那夜的月,如有江波粼粼。
      嫁给木匠之后,女人几乎没有出过家门,每日只在房内缝补,这样竟也是生活。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她依旧很少开口说话,甚至很少细细看过自己的骨肉,有时毕尘牵着弟弟从她面前经过,她还刻意低下头去。
      她终是在小儿子不满六岁时走了,像来时一样,没人知道她是如何离开,去了哪里。
      她消失的那天夜里,木匠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个通宵。他这才知道,八年前,她若是真想要走,他是拦不住的。日出有时,月落无常,他就像是想要亲眼看着月亮消失的人一样,因大意而睡去了,惊醒时虽还是凌晨,月亮却已早已不见踪影。
      两个孩子也并未因母亲的消失而难过多久,因她一直活得像是他们生活之外的人。
      直到那一天之前。

      毕尘至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大火连天的夜晚,更不会忘,那个残阳如火的傍晚。
      毕尘本想回家取网兜,让弟弟先留在江边看着刚捉到的鱼,就在刚刚转过巷口时看见自家门口与父亲对站着的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母亲,侧影凌厉,如寒锋出鞘。
      “最晚入夜时,这个镇将被完全摧毁,不会有一人生还,你现在逃到镇外还来得及。你有恩于我,如今我再也不欠你。”
      木匠静静听着,半晌问道:“真的只有恩情么?”
      女人沉默,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毕尘,愣住了。
      “要是还顾及孩子的话,就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女人匆匆说完,快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木匠转身进屋,不一会拿了个包袱出来交给毕尘:“快带弟弟去镇外,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些食物够你们吃三天的。”
      毕尘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愣在那里,木匠催促道:“别愣着了,去找弟弟。”
      “那真的是娘亲么?”毕尘哭着问。
      木匠没有回答,只是将包袱塞进他手里。
      毕尘却突然发了狂般将包袱狠狠一摔:“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她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又不是给我们!她根本不在乎我们,我们反正死了算了!”
      “啪!”木匠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毕尘被打的倒向一边,怨恨地瞪了一眼父亲,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跑。
      路上正遇上回来找哥哥的弟弟,弟弟刚迎上,就被他一把推到地上,弟弟跟在后面追着他跑,他却只顾满心怨愤地往前跑。弟弟继承了母亲纤细的南国人体格,根本跟不上他。
      他只听弟弟一声一声的呼唤越来越小,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出了镇还在跑,直至一口腥甜上涌,昏了过去。
      醒来时觉得是白天了,又觉得还是黑夜,远处天空被火光映地妖红一片。
      真的什么也不剩。就像女人说的,无人生还。
      毕尘疯了般的翻着废墟,辨认着模糊的形状,终于在自家位置的废墟中,找到了他根本不想找到那两具尸体。
      小一点的那具,被大一点的那具护在怀里,还剩一只胳膊没有被烧焦。小手扭曲的手指中攥着什么,隐约是一把木制的长命锁,正面的“长命百岁”四字还清晰可见,背面的两字却已模糊,那是弟弟的名字,出生后父亲要母亲取的,叫做毕宁。

      银锁缓缓切进指根,毕尘总想像着自己也同他们一起化作灰尘了,在那个小小的家里,被后来的人整个埋入地下。
      天牢的门“哐当”响了一声,是第一道锁被打开了,隐约听见个少年干净的声音“不用跟着,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们在外面候着。”
      厚重的铁门被打开,就有光线跟着泄露进来,一个并不很高的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走过来,肤色如雪,瞳孔漆黑,握刀的手指纤细修长。这么熟悉,熟悉地毕尘不由自主地就要伸手去触碰他。可是真累啊,那张脸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如此遥不可及。隔开他们的或许是时光,又或许是永远无法释怀的自责。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触不到么?
      侍卫看着这个琴师突然伸过来的手的确惊了一下,刀刃出鞘半寸,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只手又自己垂了下去,许是饥饿加上害怕吧,这个人昏了过去。
      侍卫招手,立马有下属上前。
      “他是因为什么被关押在这里?”
      “私闯宫城。”
      侍卫长瞪大了眼睛,重新打量着卧在草垫上的虚弱的年轻人。
      “如何私闯宫城?”
      “这个......他一见到巡城的士兵就逃跑,正是向着宫城的方向......看样子是个北国人,身上还没有牒文。”
      “简直荒唐!”侍卫长皱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抓进天牢,即便是宫城的侍卫也不能这么做!朝着宫城方向跑就是私闯宫城?巡城的士兵不懂,你们也跟着犯糊涂么!”
      不知道一向温和的总领今日怎的火气这么大,站在一边的侍卫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是......他、他是个北国人......”侍卫中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声说道,却立马被旁边的同僚狠狠踩了一脚。
      侍卫长转过身去,迎着光的皮肤近乎透明:“那又怎样,我也是北国人。”
      伍.
      按照没有牒文的规矩处罚,是应该被逐出城去的。只是琴师身体太过虚弱,侍卫长私自决定将他安置在自己在大内的房间中将养两天,反正他通常是在寝宫过夜。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侍卫长只招呼一个洒扫帮忙看着琴师,马上就开始了每日的巡视。

      上朝前的书房中,君王独自坐在一片阴影中。
      书桌上放着小小的一卷羊皮纸,与君王每日要处理的卷轴相比,简直单薄的可以忽略。
      桌前跪了一个人,低着头,一身漆黑,安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是南国最优秀的影子。
      “你离开吧,去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和地。但是今天所呈的情报,不能有半字泄露。”君王的声调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那人听罢,转瞬便消失无踪了。
      那卷纸来自南国最大的情报网,写着的内容不多,却让君王逐字逐句,直看到闭上眼字迹亦无法消失。
      微黄的羊皮纸已被指尖的汗浸湿,君王用力抚过每一个字,似乎试图将它们就此抹去。终是长叹一口气,手指一拢,将其变作了掌心的齑粉。
      “上朝吧。”君王说,声音里透着无限的疲惫。

      侍卫长今天心情不好,大家不要惹他不要犯错。所有侍卫都在奔走相告这个重大消息。
      至于原因,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侍卫说,小孩子长大都有这么个过程,自家儿子跟侍卫长差不多大,也是三天两头闹脾气。
      “哦......”大家像得知了真相似的,都放心了。
      中午吃饭时,侍卫长觉得包括厨娘在内的所有人都怪怪的,一个侍卫甚至还叮嘱他多吃点肉,说什么长身体。搞得侍卫长别别扭扭吃完饭立马就离开了饭堂。
      端了一碗粥,侍卫长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他想去看看今早放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毕竟是他们的失误,总要补偿人家。但最让他生气的还是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君王就发起了脾气,一直把他折腾到今天早上,差点又没法来当值。喜怒无常的人最没法理解了。
      憋了一肚子气的侍卫一进门就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惊醒了还在熟睡中的琴师。
      琴师缓缓转过头来,侍卫长不好意思地把碗又端起来:“那个......我想你是不是饿了......”
      琴师久久地看着他,直看地侍卫长浑身不自在,才点了点头,坐起身来。
      “我来帮你。”侍卫长马上上前,“不好意思,在没有把你送离淮安之前,不能解开你的手铐脚铐。”
      琴师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接那碗粥。
      “不用不用,我来喂你,你手不方便。”侍卫长马上舀起一勺粥,凑近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琴师皱着眉看着他,没有张嘴。
      “啊,那个......”侍卫长有些尴尬。
      琴师却突然含住勺子,咽下那勺热粥。
      侍卫长笑了,就这样一勺一勺把那碗热粥喂了个干净。还是第一次这样照顾别人。小时候生病,都是君王在这样喂自己,原来很有成就感呢。
      “我晚上再来。”侍卫长端着空碗笑着离开了。

      君王坐在傍晚的窗前,一些事不经意就浮上心头。
      冬天冻醒时,深夜梦魇时,甚至是在最欢愉的那一刻,侍卫不由自主喊出的,都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哥哥”。
      谁是他哥哥?原来那个十二年前在江北救起的孩子,竟还有家人。是死在他手下的某一个么?他又为什么会有南国人的模样?
      这些年,君王一直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又害怕知道了,就会有不可挽回的事发生。
      他此生经历过多少抉择,做过多少关乎生死的决定,弃卒保车党同伐异是比吃饭喝水更早学会的东西。十八岁时发动的那场宫变中,他亲手杀了自己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愚蠢的母妃竟要喊人来阻止他,他便将她也杀了,兄弟姐妹全部囚禁无一放过。为了安定民心,几个忠于他的臣子愿意顶罪,虽舍不得,也还是将他们当众斩首,家人充军。
      他经历了太多无奈的失去,一度无法找到继续的意义,即便贵为君王,自己想要留住的东西却偏偏一件也留不住。如一个人形机械般日夜不眠不休地处理国事,看着国家一天天好起来,才有些许的安慰。
      那之后不久,他带领着南国新练成的精兵,越江打了一场大胜仗。却在下令屠城时,又一次被那种无助和空虚吞没。他亲自上阵,纵马奔驰在小镇的街道上,看刀剑收割人命,火光吞噬生机。
      他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有人忙着收敛财物,有人不愿放弃金银以致被活活烧死,有人互相推搡,也有人互相扶持,有人将老弱甩在后面,也有人将孩子护在身下。他就看见一个男人哄着死去了母亲孩子,将一把木制的长命锁放在孩子手里,安慰他一定会没有事,母亲只是睡着了,然后在房梁砸下来的瞬间将孩子护在身下,立马没了气息。
      然后他突然就听见了小孩的哭声,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被大火包围,晶莹的皮肤被烟熏的焦黑。
      就在他即将离开的刹那,他听到孩子冲着他哭喊:“哥哥......救救我,哥哥......”
      可他的弟弟此时正被他关在地牢里等死呢。
      “哥哥......”
      他终是没有狠下心来离开,而是掉转马头,冲进了火圈。
      原来孩子的眼睛已经被烟熏的看不见了,听见有人来了,就以为是一直在等的哥哥吧。
      靠在他怀里的孩子瘦小地简直不像个北国人,带回船上一番照料之后,睁开的眼睛竟然黑的如此纯粹。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掳到北国的南国人,可在南国边境并没有找到这个孩子的家人,君王不顾反对,将他带回了淮安,交给自己的师父,前大内侍卫总领照看。
      就这样,他看着那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也将自己亲生弟弟的尸骨从地牢里取出后安葬。
      他如他的兄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又何尝不是他的他们就像是双双被这世界抛弃了的人,上天可怜,总算让他们相遇。
      可他没有想到,他原来真的是北国人,而且还是那个被他亲手付之一炬的落桑镇的人。
      他们之间有着十二年的相守,也有一场血海深仇。
      陆.
      君王叫人传话说这段时间不用来寝宫巡视了,侍卫长便让那人回话说他正好也不想去了。
      琴师的身体很差,眼见就要好转了却不知怎么又突然吐了血,找来太医看过,只说是痼疾,治不好了,只能靠调养续命。
      侍卫长这两天就忙着收集珍贵的药材,又给厨娘开了大补的食谱,一日三餐改到房里去吃。
      侍卫长什么都好,就是有个随手乱丢东西的毛病,总是一觉醒来就忘了把佩剑放在了哪里。住在寝宫时有人帮忙看着,自己住时才体会出不好来。
      但也只有那么一天是慌乱地连束发的发带也要满屋子找,自第二天起,他突然发现他一开始找东西,琴师就会默默地把东西递过来。
      “哎?你怎么知道......算了我来不及了,先走了啊。”
      琴师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不再那么冷冰冰,帮他整理被褥的动作熟练而温柔。
      还有一天就是除夕了,君王那里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侍卫为自己的期待而气闷不已。终于没有忍住,算准了下朝时间就气冲冲地朝后殿走去。
      君王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埋首处理国事,而是设了案几闲闲坐在御花园里,看一个衣着轻薄的舞姬翩翩起舞。
      侍卫磨着牙走过去,草草行了个礼,君王虚抬了抬手,示意他站到一边,不要挡着自己。
      侍卫于是只得抱剑站在一边。是啊,侍卫想,就应该是这样啊,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该有美人环绕,而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还有着尴尬的身份,能被留在宫中就该千恩万谢鞠躬尽瘁了,还奢求什么呢?可酸意就是抑制不住地一阵阵上泛,眼眶憋的通红。
      君王握着杯的手自侍卫出现在视野里后便不断收紧,上好的翡翠,触感一如他的肌肤,可此时却只想将之捏碎,让自己的血和碎片混成一滩。
      君王突然挥了挥手令舞姬退下:“换一个。”
      身边的宦官一头冷汗,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宫中本就不常备舞姬,这其中有些还是私自被留在宫中的。
      “怎么?”君王转头询问。
      “陛下......想必陛下定是觉得这些俗物入不了眼吧,老奴想为陛下推荐一人,为陛下取乐。”宦官笑地一脸谄媚,侍卫只觉得恶心,别开脸去。
      “叫上来吧。”君王只是淡淡的说,转回头继续把玩手中的玉杯。
      “是。”宦官一路小跑,不知跟候在不远处的宫女说了些什么。“请陛下稍候。”
      不一会儿,青石板路的尽头突然传来“叮当叮当”的声响,声音渐响,视野中出现一个修长高挑的白色身影。
      及腰的黑色长发似乎好多天没有仔细打理过,稍许零乱中透出浓重的疲惫,赤着的手脚腕处皆有血迹,俊秀的脸上也有块块青紫,看起来倒像是新添的。
      白色身影被身后催促的太监狠狠推了一把,跌在君王面前。
      侍卫猛地瞪大双眼就要上前。
      君王不着痕迹地朝侍卫的方向瞥了一眼。
      琴师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将琴重新抱在怀里,趁机用眼神示意侍卫不要冲动。
      “他是谁?”君王问。
      “老奴也不知。只是听宫人汇报说经过大内之时听见有人在其中奏琴,琴曲之绝妙连中秋来宫中演奏的南国第一琴师也比不上。老奴就派人去寻找,这才在......在侍卫长房中......”
      君王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玉杯发出“咔”的一声。
      “陛下......”侍卫上前一步欲要解释,却被君王挥手阻止了。
      “你好大胆子。”君王瞥向宦官,“竟说一个北国囚犯的琴艺比我南国第一琴师的琴艺还要高超,你可知罪?”
      宦官猛地抬头,“噗通”一声跪下:“陛下饶命,老奴知错了......可这人的琴艺真的是......”说着眼中不觉露出痴迷的恍惚神色来。
      “起来吧,一会儿自己去领罚。让他谈来听听。”
      琴师也不行礼,抱着琴席地而坐,十指空悬一刹,触弦便是仙音。
      侍卫有些发怔。那把琴是他帮忙要回来的,他一直以为琴师只是个想来淮安求个生计的落魄人,收留他不过是出于同情,又或者因为他也是个北国人。
      得知自己的身份,是不久前的事。不久前,他升任为大内总领,因为师父猝死房中。
      小时候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那六年就像是别人在活着,他像个偶尔经过的路人,知道的只有来自梦中的一幕幕画景。
      他当师父是生父般孝顺,师父也十分认可他这个弟子。只是在他询问自己的身世时,师父总是缄口不言。
      师父猝死的那一天,他几乎疯了一样,紧紧抱住尸体,打伤了很多准备为师父下葬的宫人。
      不知为什么,这生命中感知的第一次死别,竟让他如此承受不起。
      后来还是君王赶到,硬生生受了他好几下,才把他从师父身边带走。君王抱着他一整夜,他就像个毫无自制力的孩子,破坏着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直到君王口中的鲜血来不及咽下去,滴在他眼前的衣襟上。
      那一夜过后,他被升任为新的大内总领,师父原先的房间也变成了他的。
      他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一封信,没有封口,也没有署名。
      信上写着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他的来历。
      他的身份那时还未查明,只是说明了他是在落桑镇被找到的,君王花了好几年在南国境内找他的亲人,一无所获。
      所以,他极有可能就是个北国人,是南国人与北国人通婚生下的孩子。
      南北国通婚,在那时还没有先例。
      所以原来,他根本就是个不被允许存在的人,就该死在落桑镇被毁的那一夜,和他的亲人一起。
      所以原来,那个他偷偷的爱着,而且越爱越深的人,那个他一直依赖,并且现在成为唯一的依赖的人,是他灭族的仇人。

      要是他想,任何一个缠绵的夜晚,他都可以轻易取走那个人的性命。
      可是又过去了这么多个夜晚,他还当着他的侍卫长,成了那人的守护者。
      报仇,为什么要报呢?怎么报呢?他们之间不是家恨而是国仇,这么一直报下去,两国百姓将代代无法解脱吧。
      更何况他还是南国人的孩子,虽然对母亲完全没有任何映象,却也能想象她应该和所有的南国女人一样温柔娇媚,被自己的父亲深深的爱着。
      这样就够了,不知道名字,再没有血亲,看似很可怜,可是老天终归还是眷顾他的,给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这个秘密,就这么一直藏下去吧。
      琴师的琴音犹如从邈远之处传来,侍卫听着,不觉笑了,有泪落下。
      琴音突然一哑,刺耳的断弦声猛地惊醒了沉浸在各自心事中的众人。
      几乎同时一声爆响,君王手中的玉杯终于粉碎。
      琴师抬头,阶上阶下两人眼神瞬间对上。
      君王眼神狠戾,琴师眼神冰凉。
      就在君王启唇将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侍卫一个旋身猛地跪在两人之间,膝盖在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陛下息怒。这琴是卑职找来的,卑职原为断弦负责。”
      君王强忍胸中不断翻腾的内息,一字一句咬到:“你、找、来、的?”
      “是。”
      琴师听着,并不吱声。
      君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要怎么负责?”
      “找来新弦续上便可。”侍卫有些不明白君王的意思。
      君王眯眼看着侍卫疑惑却并不复杂的眼神,或许他是真不知情。
      “把他的脚链手链都打开吧,这么带着弹琴也不方便。留他在宫中,准备新年贺曲。”
      侍卫一怔,随即回答到:“是。”便急忙转身去解琴师的脚链了,没有注意到君王悄悄把受伤的手和桌上染血的碎片收进袖里,起身离开了。

      有宫女将要弹的曲谱送到专门给琴师腾出的房间,几个太监和宫中的御用的乐师站在一边要他弹来听听。琴师垂着眼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乐师们早因妒忌而对他不满,此时看他如此形态,竟是瞧不起这大家共同创作的琴谱,便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抽他。却被剑鞘在中途拦下。
      侍卫问宫女要来琴谱,便叫他们都出去了。
      “好了,你现在也算是在宫里有事情做了,熟悉熟悉琴谱吧,明夜就要演奏了。”
      琴师依旧不动。
      “我知道你技艺高超,可是也没人能不加练习就能弹熟一首曲子吧?明夜是众要臣都要参加的盛大宴会,可不允许半点出错。”
      琴师不耐烦斜了一眼侍卫。
      侍卫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蹲在他身边。
      “我也不想多说,我也很累了。可你是我救下来的人,我不想你再因一些小小的错误丢了性命。”
      琴师转头看着他,抱起了琴。
      “这就对了,”侍卫笑着看着他,站起身来端来一碗粥,“也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琴师转开头,明显不耐烦了。
      “好啦好啦,吃一点吧。”侍卫把粥端到琴师的手边,却被躲得更远。
      “你把这碗粥喝了,我就给你看好玩儿的东西好不好?”
      琴师简直受不了他这种哄小孩儿的口气,起身欲离开。
      却在抬头一刹那僵住了。
      侍卫纤长漂亮的手指不知怎的纠缠,被并不明亮的烛火映在窗纸上,翩然如蝶。
      琴师抱着琴的手开始颤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死死盯住窗纸。
      “怎么?你也觉得很好看吧?”侍卫得意地笑着,“我给......看的时候......”他声音突然一顿,渐渐变小,“他也说很好看呢......还问......”
      琴师猛地握住他的手指,窗纸上的蝴蝶立马变成了一只挣扎中的蛹。
      “谁教你的?”琴师声音嘶哑,眼神可怖。
      “咦?你怎么知道他问的什么?”侍卫想要抽出手指,却发现琴师的力气出奇的大。“这很重要吗?很简单啊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我问你谁教你的!”琴师冲着侍卫咆哮。
      侍卫吓得怔住:“不知道......好像一直就会......”
      “一直?什么叫一直?你不记得是谁教你的了吗?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侍卫用尽全力抽出手,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你不需要知道。”说完转身要走,却被琴师一把拉住。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箍进怀里:“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快告诉我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求求你......”
      侍卫掌心已经按在琴师后背,只要一发力,便能让他气绝当场。可是却不知怎的,直到两人的体温已经隔着薄薄的衣料融为一体,他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琴师瘦削的身体硌的他生疼,他却不忍心推开。
      他想,琴师也许跟自己一样,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吧。
      两人的影子渐渐在窗纸上融为一体,窗外的君王站在跪了一地的宫人中间,看了很久。
      柒.
      之后两人再无对话,侍卫静静听他演奏完一遍琴曲,便起身离开。
      除夕之夜的宴会进行的十分顺利,君臣尽欢。君王意料之外地喝了许多酒,而侍卫则被他派到外围巡视。
      高位上的君王离每一个人都那么远,离侍卫更远,两人隔着坐着整个南国官吏的长席,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依旧固执对望。
      琴师在席间弹琴,不愿穿宫人准备的礼服,依旧一袭白衣格外夺目。
      暗处有影子徘徊,紧紧盯着琴师看了一会,便隐入夜色中。

      除夕夜。
      晚宴提前结束,因为君王特准各位大臣回府与家人一同守岁。大臣们谢完恩后便三三两两散了。君王径直回了寝宫。
      侍卫独自一人走在御花园里,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听说江北很多地方在冬天会下一种叫“雪”的东西,而不是像南国这般刺骨的冷雨,只让人觉得萧条。
      听说雪是世间最洁白的东西,能积厚厚的一层,捧在手心里便能慢慢化成水。侍卫很好奇,明明听起来像是云朵一样的东西,怎么又会化成水呢?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水啊,和南国下的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样子不同罢了。”君王当年是这么解释的。
      当年年龄还很小的侍卫半懂不懂的点点头。
      “等我打下这天下,就带你到江北看雪。就我们两人,好不好?”
      侍卫想了很久,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君王疑惑道。
      “现在就可以两个人啊,不要打了。这样就很好了。”

      被他捧在手心里的时候,这天下的归属似乎都只是一个承诺罢了。可原来,他要不要这天下,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突然离开他的体温,别说那冰晶凝结成的雪了,便是这还算温和的冷雨,都觉得这样冷。
      侍卫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见就到了琴师房间门口。
      琴师正在弹琴,与晚宴上那首截然不同,是一首让人闻之心伤的曲子。说忧能伤人,原来不是妄语。
      侍卫倚在门边,第一次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琴曲突然中断,侍卫抬头,发现琴师正站在自己面前。
      “进来。”琴师说。
      侍卫进了屋子,屋子里的火盆烧的正旺。侍卫下意识靠近火盆坐下,琴师转去里屋,一会儿拿了套干衣服出来。
      “把衣服脱了烤着。”琴师把衣服扔给他。
      “不用了,就这样烤烤......哎!”
      侍卫最终还是被琴师扒了个干净,面红耳赤地跑到里屋换好了衣服才又蹭出来。
      琴师已经将他的衣服找了东西搭起来,又开始弹那首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啊?”
      “不知道。”
      “嗯?”
      毕尘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是指尖一接触琴弦,琴音便这么响起了。黑沼密林中苦练十年琴艺,日夜与琴弦为伴,早已彼此相同,琴声即为心声,只是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声到底是什么。
      那一年,家破人亡的毕尘孤身北上,沿路乞讨,最终因为饥饿和过度劳累晕倒在无人的荒野上。
      也算是他的幸运,被云游中的北国神医看到,硬是将只剩一口气的他救起,只是他的身体已完全崩溃,脆弱到需要靠不停吃药来续命。
      后来神医回到宫中,他也随着到了北国宫廷。那时他已跟随神医学会不少医毒药理,北国皇帝便收他在太医监。
      后来皇帝不知从哪里得知他是落桑镇人,将他传唤进殿中。
      他的命运便是从那一刻开始改变。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不清面庞。毕尘跪在阶下,眼神空洞,面色苍白如鬼。
      “亲人死绝,故乡不复,告诉寡人,此时的你是谁?”
      毕尘出神,摇头。
      “活着的意义又在何处?”
      摇头。
      “你叫毕尘?寡人为你找一个活着的意义,如何?”
      毕尘抬头,看向暗处那若有若无的人影。
      “复仇怎样?”
      毕尘眯起眼睛。
      “你可知你的生母是谁?”
      仿佛被撕开了心底深处的伤,毕尘猛地抽搐一下,眼中透着凶兽般的狠与恨。
      “她是南国情报网中的人,连寡人也佩服她孤身闯入敌国的勇气啊。却是没料到,你的父亲会成为突破口。她凭借这个助力,摸清了北国南陲所有兵力分布,画出了落桑及周围诸镇的地形图,还协助开辟了江上暗道,真是了不起的女子。”
      毕尘眼圈通红,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可即便功成圆满回到南国,也难逃所有卧底的最后命运。她为了国家背叛自己的家庭,最终却连自己的国家也无法相信自己,只能自绝性命。”
      皇帝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毕尘:“可这也是值得的不是么?这么多年来,北国第一次受到如此重创。而且南国到底造了多少艘军舰练了多少新兵,我们全然不知。你娘亲可是一一人之力扭转整盘局势的重要棋子啊,我的孩子。”
      毕尘全身发抖。皇帝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想要报复她么?用她伤害你的方式?”
      “想。”那一天之后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毕尘声音沙哑。
      皇帝扔给他一个用白金线绣着羽毛的锦囊:“那就去最北边的森林里,直到你认为自己能够做到再出来。”

      沉浸在回忆中的毕尘不知自己弹了多久,原来这琴音如今连自己的心魄也会扰乱么?坐在一旁的侍卫蜷成一团睡着了,琴师摸摸衣服,也已完全干了。
      门外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琴师看着侍卫,想在他脸上找到弟弟的影子。只是都十二年过去了,他即便再努力,弟弟的样子还是一点点从脑海中淡去。
      也曾妄想过相遇的情景,却从没想过,哪怕弟弟真的还在某处活着,会不会也只是一个擦身而过,他们再不相识。
      侍卫动了动,似乎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精致的眉眼紧皱着,呼吸也不顺了起来。
      琴师决定还是叫醒他,起身便去取他的衣服。
      “哥哥......救救我,哥哥......”
      手指一松,衣服连同搭晾的竿子一同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侍卫惊醒,睡眼朦胧地抬头,揉了揉脖子:“衣服烤干了吗?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要赶紧回去了,明早还要当值呢。咦?你怎么了?”
      侍卫见琴师久久没有反应,只是僵直着身体,衣服也都掉在了地上,便绕到他正面。
      “没怎么。”琴师避开侍卫的眼睛,把衣服捡起来递过去,“去换吧。”
      “嗯。”侍卫拖着过长的裤脚向里间走去了。
      琴师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倒。
      原来是这样,相遇的情景,原来是这样。

      侍卫换好衣服出来,琴师正拿着一件蓑衣站在门口。
      “外面还在下雨,快点回去。”
      “嗯。”
      侍卫披好蓑衣,跨出房门。
      “阿宁......”琴师突然小声唤道。
      只是雨下的太大了,檐下几乎形成一道水幕,水流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盖住了琴师的声音。
      侍卫却回头了,茫然地朝后看了一眼。但似乎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回头,只是下意识,觉得有人在叫他,只是琴师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或许是进屋了吧,外面太冷了。侍卫耸耸肩,拉紧蓑衣,快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琴师靠在门后,用尽全力却无声地痛哭。

      君王撑伞站在门外暗处,手里握着小小的一卷纸。

      捌.
      新年过后,宫中一切又都照之前那般继续,一些微妙的变化,只有少数人知道。
      天气越来越冷了,算算节气,也快到大寒。
      今年的冬天异于往年的冷,怕是只有十六年前那个血染的年关才能与之相比。宫中人人都在惶恐,虽然知道那场宫变的宫人大多消失了,却还是有传下来的流言。
      侍卫长起得越来越早了,不知何时,再不是那个随时带笑的漂亮少年,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
      琴师跟宫里所有好看但不实用的器具一样,除夕之后再不见他被君王传召。
      而君王寝宫中的灯火越熄越晚,最后干脆通宵亮着。又有大臣因在朝堂上的小错误被处以重刑,宫中内外人心惶惶。

      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总见鸽子扑棱棱从宫墙上飞过。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晴天,侍卫非要拉着琴师出来弹琴。
      琴师拗不过,只得抱着琴随他到了长廊中。
      香炉案几都已设好,琴师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笑盈盈的侍卫,开始抚琴。
      侍卫坐在一边听。这次的琴曲却又不同,不欢快,却有平淡的欣喜。像普通人家的日常,即便为了生计要不停奔波,夜晚围着灯火聚在一起,是说不出的幸福。
      侍卫听着听着,靠着琴师垂下头去。
      琴音像是有了实质,围绕着两人形成一个屏障,将其余的世界隔在外面。
      君王来时,正看到这一幕。相依偎的两人像是本就一体,似乎连血脉筋骨都是相连的,其间有任凭怎样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君王冷笑着抽出身边随从的佩剑,直指琴师眉间,侍卫下意识横过剑鞘来挡。
      君王剑尖不停,侍卫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逾越,立马收了剑鞘,却是用身体挡在琴师与剑之间。
      琴师按琴后退,一把拉开侍卫。只听“铮”的一声,竟从琴间抽出一把短匕首,与君王的剑尖对上。
      “来人,拿下他们。”
      琴师这一招已是力气用尽,侍卫呆呆地看他。两人瞬间就被制服摁在地上。
      直到脸贴在冰凉的地上,侍卫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怔忪地看着琴师:“你要杀他......原来你竟是要杀他......”
      琴师不去与他对视,也没有说一个字。
      “斩掉你一只臂膀,不知还能不能弹出魔音‘婆娑’?”君王俯下身凑近琴师,小声的说。
      琴师身体一僵,却没挣扎。
      君王利剑一挥,还未等侍卫一个“不”字说完,琴师的右臂衣袖瞬间血涌如泉。
      琴师几乎昏厥过去,依旧一声没吭。
      君王又一剑刺在他大腿上:“寡人没让你晕。来人,押下去好好盘问。”
      琴师最后抬眼看了一眼侍卫,侍卫伏在地上,像是失了魂魄。
      琴师被押走后,君王看着还在怔忪的侍卫,声音冰冷地说:“里通外贼,按内奸审讯。”
      说完随手扔了染血的剑,转身大步离开。
      玖.
      宫城,地牢。
      及膝深的冰水中,独臂的琴师被挂住琵琶骨悬空吊着。每隔一个时辰,地牢中的水闸便会放开,冰水上涨,直淹过琴师的口鼻,等他差不多要窒息,水位又慢慢下降。如此往复,便是要摧毁人的意志。
      琴师便如一个泡烂的人偶般,苍白发皱,可还是一言不发。

      宫城之外,大理寺监牢。
      浑身是伤的侍卫伏在冰冷的地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主管刑讯的官员挥挥手,看守们便暂时撤下了刑具,官员喊他起来答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官员只得叫人先将他扔回牢房。
      牢房里有扇小小的窗,昏昏沉沉的侍卫偶尔从疼痛中清醒过来,总是下意识望向窗户。
      窗口朝着南北延伸的大道,沿着大道向北走到尽头,是他十二年未曾离开的宫城。
      “等到宫中事务少些,你放我一个假吧,我想出去看看。”
      “出去有什么好看,看我还不够么?”
      “......”
      “好了,答应你,一有时间就放你出去。”
      现在,他终是履行承诺了。

      深夜,君王的殿中站着一排黑衣的影子。
      “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报?”
      桌上只燃着一盏灯,明明灭灭,照不清君王的表情。
      “淮安城兵力分布,守备时刻表。宫城守备兵力及平面图。”
      “好大野心。”君王轻声说,“那我们就候着他们吧。”
      “是。”影子们齐齐行礼,倏忽散去。
      又只剩君王一人。
      若另一个人从未出现过,孤独早该习以为常。即便心里刻意忘却,身体却忘不了,连他发梢的触感,都还缠绕在指间。
      从此以后,又是孤单一人。
      君王朝背后比了个手势,被烛火拉扯的很长的那个看似真实的“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君王将一个小小的蜡丸放在桌上,便起身离开了。
      灯下,人与“影子”的间距越来愈大,直到君王离开宫殿,烛火一晃熄灭,“影子”也就此消失。

      水牢门口,两个看守经不住困意,眼皮不住打架。就在此时,似有一阵风吹过。其中一人一个激灵醒来,推了推另一个,没想到同伴睡地意外的熟。只好自己提了灯笼,小心翼翼朝唯一一个有人的牢房走去。
      关于这个地牢,很有一些传说,而且基本上都跟十六年前那场宫变有关。看守害怕的甩甩脑袋,不敢再想。
      走到地牢尽头,看守打开全封闭的铁闸门,随着闸门“咯吱咯吱”向上升,看守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
      终于,闸门全部升起。
      手里的灯笼掉在了脚边的水中,闪了两下就灭了。看守扭头就朝来路狂奔:“来人啊!快来人啊!犯人不见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监牢。
      不久前才严刑拷打过侍卫的看守悄悄打开侍卫的牢门。
      侍卫听见声响,缓缓坐起来。
      “别出声。”看守说,“陛下叫我带你出去。”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手信,确是君王的笔迹无疑。
      侍卫于是拒绝了看守的扶持,默默跟在他身后,顺利地出了大理寺监牢。
      侍卫冲看守一抱拳,示意他自己可以自己回宫城,看守点点头。
      侍卫转身朝宫城方向走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口鼻。
      一阵刺鼻的气味猛地冲进侍卫的胸腔,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背后偷袭的看守招了招手,暗处便闪出几个人影来,将侍卫抬上其中一人的马,那人便朝城门飞奔而去了。
      看守刚刚回到监牢,便被一人重击后颈,晕了过去。那个人如一抹影子沿着墙壁飞速摸到侍卫的牢房,见竟空无一人,也是惊的愣住了。只是立马又反应过来,趁还无人发现,火速回到宫城。

      君王殿中灯火摇曳,孤独的身影被拉长,投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门外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若有人从淮安城上空俯视,就会发现一片乌云遮月的天空下,似有暗黑的水流在街巷之间流淌,只是各有渠道,互不交汇。
      那是一队队的人马在飞速移动,仔细看来,装束有所差别,却都是朝着同一方向——宫城。

      侍卫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他从没见过的人,也有君王。
      他梦见自己在弯弯曲曲的街巷中奔跑,有面容舒朗肤色似雪的男人用略微粗糙的手摩挲着他的脸;有只露出一双黑色眼睛的女人在他烧地迷迷糊糊时摸着他的额头无声落泪;有个比他高很多的孩子,总是在他前面跑着,跑的很快,他追不上,那个孩子便时不时停下来等他,总是微笑,从未抱怨。
      那个孩子还在寒冷的冬天,下着雪的夜晚,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手指纠缠,化成蝴蝶的模样映在窗上。
      他便就此安心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的长发被俊美的男人紧紧缠在指间,男人眉间深刻的纹路只有在此时才会淡些。
      这就是他的一生啊,总在自己觉得马上就能幸福的时候,平生波澜。
      可他从未觉得难过。失去了父亲,上天便又赐他一个父亲,失去了兄长,上天便又赐他一个兄长,还有那么多朋友,让他像金丝雀一样,在白玉打造的牢笼里,被人悉心照顾十二年。
      可怜的是哥哥吧,不知他吃了多少苦,这才找到自己,却相遇不相识。
      这样弥天的仇恨,怎么报的完?一个人的生命,又怎是能够用另一个人的来换?
      侍卫缓缓睁开眼睛,用几秒钟的时间聚积力量于双手。那些人以为已将他制服,便大意了,没有收去他的佩剑,给了此时的他一个机会。
      本是趴在马背上的侍卫掌心一拍,身形旋转,刹那间已立于马头之上,手中的长剑架在策马之人颈间。
      受惊的马高高立起,侍卫的脚尖像是黏在马上一般,身形纹丝不动,策马之人却没有此等功力,几乎就要仰翻过去。
      “你是谁的人?”侍卫沉声问。
      那人不答话。侍卫一剑划开他的面罩,他想躲,却没躲开。
      “你也是北国人?”侍卫皱眉。就在此时,乌云退散,月光朗照,让侍卫看清了他一身装束。
      “你不是......”侍卫吃惊地看着他。
      有什么猛地划过脑海,侍卫发狠般猛地将他一脚踹下马,自己则掉转马头,朝宫城狂奔。
      这次他不会再追不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追不上。
      他想起当时哥哥问自己是谁,他并没有回答。
      其实没什么好迷茫的,他是谁,他一直十分清楚。
      他是南国大内侍卫总领,名叫毕宁。他的职责,就是用生命守护那个守护着南国的君王。他是北国人,可是没错,他爱南国更甚故乡。
      爱从无关亲缘、地域、种族,只关乎时光。他爱那个屠灭他族人的君王,并不为其他,只为那日夜相守的十二年。

      影卫传回侍卫已被人带走的消息,君王不知为何却松了一口气。虽然自己晚了一步,可既然是毕尘救走的,他一定已经安全了。
      他还一直担心若人在自己手里,自己会不会一时糊涂又将他带回身边。
      这样就好,让他回他的北国,和他的族人在一起。
      自己毕竟护不了他多久了。
      君王站在宫城最高处,静静看着脚下的棋盘上棋子厮杀。不知这一局,到底是北国皇帝的以牙还牙更胜一筹,还是他的将计就计能笑到最后。
      北国皇帝能潜入南国情报网,暗中偷换人手,却早已被他察觉,只是按兵不动,时刻掌握他们的动静。
      他们能拿到的情报,自然是自己想让他们拿到的。靠影卫创造传送的渠道,又将一个毕尘送到宫中,成为计划的中枢。他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火烧起来了,就像那年的落桑屠城,雪下起来了,就像那年的血洗宫闱。
      他还没见过雪呢,任凭自己怎么跟他说,没见过就没法体会那跗骨的寒凉。
      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说不定半路冻醒了,就会想办法回到自己身边呢。
      君王低下头轻笑。鹅毛般的雪花不一会便覆满肩头。

      侍卫纵马跑回城中,因为君王早有准备,百姓们纵有惊慌,也都按照士兵们的指挥有条不紊的疏散着,侍卫稍稍放心,便又快马加鞭朝宫城奔去。
      宫城却已有几处烧起火来,因是筹备已久,火势竟还不小,一时半会儿没法扑灭。侍卫深吸一口气,试图赶走不断在脑海中浮现的火光连天的绝望场景,下了马,按剑前行。
      越靠近寝宫,尸体便越多,分不清到底哪一方死伤更多,侍卫只一心想要赶到寝宫。
      远远可以看见寝宫了,虽然火势还在蔓延,可那人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在窗户上,看来没事。侍卫长舒一口气:“陛下,我来接......”
      寝宫的主梁携卷着巨大火舌,当着侍卫的面,突然直直砸向那个身影。
      “不!”侍卫嘶声喊道,就那样冲了进去。
      身体被猛地撞开,不是被柱子,而是被另一个人。那人替他承了那一击,白色的衣裳一片焦黑,伏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
      “哥哥......”侍卫茫然地叫了一声,突然跳起来,又要向已成一片废墟的寝宫里冲。
      “不要......”毕尘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他不在这里.......那只是个、人偶......”
      侍卫看着毕尘,面色犹疑。
      “不信我了......也对,我们现在,是敌人了......”毕尘苦笑。
      又一根立柱被烧断,朝两人的方向砸来。
      毕尘下意识扑向侍卫那边,却力不从心,被侍卫抱着翻滚出了火海。
      侍卫帮他扑灭身上的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毕尘坐在雪地里,看着洁白与焦黑交杂,一如自己。

      君王站在假山顶上,缓缓拔出自己的剑。剑刃澧红,似饱饮鲜血,已成杀魂。
      第一次让它见到如此月光时,他还没现在的毕宁大。便是这只手,这把剑,大义凛然地屠尽了那些国之大害,也让自己从此寡亲缘情缘。
      怎会不难过?将剑尖向着所爱之人的心怎会不难过?一如此时。
      侍卫呆呆地仰望着假山之上君王,冠冕似带日光,直冲煞了月色,手中鲜红色的宝剑直直向着自己而来。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躲开。
      他从没想过要躲开,只是想找到他,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住所有的伤害。
      剑尖抵在侍卫眉间,瞬间破开一点朱砂,鲜血顺着挺直的鼻直直滴在地上。
      侍卫喉头哽咽。
      “滚回你的北国去,北国人。”
      侍卫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跟你那个日思夜想的哥哥一起滚吧,这一局,是寡人赢了。你二人,算寡人给北国皇帝回的谢礼,多谢他此番孤注一掷,寡人才得以清除南国境内所有北国势力。你也算是我南国的功臣。”
      君王眼神冰冷,终于毁掉侍卫心中最后一点希望。

      火已经基本扑灭,厮杀声也渐渐停息,君王离开很久了,侍卫还站在原地。
      雪越下越大,独臂的白衣琴师靠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终于缓缓转身朝自己走来的小侍卫,微笑着伸出自己仅剩的一只手。

      书房中,君王静静对着桌下跪了一地的大臣,口中溢出的鲜血浸透衣襟。
      “继承人带来了么?”
      “回陛下,带来了。”眼圈通红的丞相回答道“是我们悉心培养十六年的孩子,十分优秀。”
      “那就好。就说是我流落在外的子嗣。”
      “是。臣等明白。但还请陛下再坚持一段时日,我们已派人在北国找寻神医......”
      “不必了,”君王垂眼,“寡人的身体寡人自己清楚。你们退下吧。”

      又恢复冷清的书房中,君王靠在椅背上,眼神似已开始涣散。他看着北方那个根本看不到的地方,轻声说出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打下这天下,陪你一起回故乡。
      就送你这一场雪吧,总算实现了一个承诺。

      时隔十六年,淮安又一次,大雪覆城。
      一只不知从何处出现的纯白的蝶,在侍卫肩上盘旋,又缓缓向前飞去。
      侍卫失了魂魄般,呆呆地追着跑了好远,最终仍是失了。
      心像被撕扯般疼,侍卫跪在一地苍白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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