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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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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楼西风,华丽从容。疏楼龙宿和剑子仙迹对面而坐。前者气质不凡,和此间布置相得益彰,人华丽,景贵气;后者朴素净雅,是尘埃不沾的超然绝俗,身处与己身风骨大相径庭的雍容丽艳之中,非但不显格格不入,反是极自然的存在,浑身飘逸清气融入万象之中。
疏楼龙宿将桌上茶推到剑子仙迹面前,道:“好友,喝茶。”
“我身上伤口还痛,喝不下。”
疏楼龙宿眼睛在他手背与脸颈溜了一圈,“小小蜂伤,怎为难得了道界高人剑子仙迹?”
剑子仙迹摇摇头,叹道:“非在己身不知其苦,不如好友你也去和黄狼蜂套套交情,回来我煮一缸清茶好好相待。”
“耶,”疏楼龙宿珠扇轻摇,“伤在好友身,疼在龙宿心啊。既然茶不合胃口,不如吾去厨房熬一碗香菱甜汤让汝退火,现在是采菱季节,菱角正鲜。”
“想叫我吃甜以慰心灵创伤吗?剑子只怕吃了会更难过。这叫先苦后甘、口蜜腹『贱』吗?好友。”
疏楼龙宿道:“吾真是佩服好友解释成语的方法。看来汝游历天下最大收获,便是由伶牙利齿进步成唇枪舌『贱』。”
剑子仙迹摇头,“好友造诣不亚于我。”
“话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剑子既有进步,吾又岂能原地踏步?”
剑子仙迹哈哈大笑,疏楼龙宿薄唇轻挑,抽了口水烟。烟雾缭绕,掩不住悦然之色。
疏楼龙宿道:“汝见过花独照,探得什么?”
“尚未有明确线索。”
疏楼龙宿嗯了一声,道:“这不像汝的办事效率。”
“此姝对人颇有防备,不可躁进。”剑子仙迹沉吟道:“目前唯一可知她心思机敏,用药神奇,然而手法甚是奇特,不似中原常见。”
“汝看她可是下毒之人?”
剑子仙迹断然道:“绝对不是。”
疏楼龙宿略讶,“这么肯定?”
“她若是心肠狠毒之人,海东城与秋凉里数千性命皆可下手,为何独救穆姑娘一人?且她所设的陷阱虽险,却只会让中者吃上一阵苦头,并不会夺命。”剑子仙迹又补上一句:“这可是我以自身性命交换来的体悟啊。”
“嗯,来,喝茶。”疏楼龙宿再次将茶推给他,将茶盖掀开。
剑子仙迹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虽非下毒之人,但凭她会解无解之毒,便代表至少有所牵连,此间关系我会再查。”
疏楼龙宿不语,半晌正色道:“剑子,汝如此积极此事,难道这是汝入世的第一步吗?”
剑子仙迹默然。
“吾一心追求逍遥自在,不淌江湖浑水,但汝──”
“龙宿好友,”剑子仙迹叹了口气,“我藉游天下而观世态,见世人喜乐哀苦,只愿尽一份棉薄之力,解苍生苦楚;如今世人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
“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疏楼龙宿吟哦,嘿的一声道:“吾开始后悔留下花独照了。”
*
蟋蟀夜鸣,奇花飘香。花独照坐在床榻上,解开束发的蓝色丝带,以木梳轻轻梳理,褪去外衣布靴,吹去烛火,躺上榻子。眼睛看着棚顶,心中思绪百转:“在山上躲了几日圆月之夜,不知山下如何?我离开那么久了,那药铺老板有没有让穷人家捉药?九百两不知能抵到何时……万大夫人有没有按我的话做呢?那小妾不知怎样了,我还挺想见识见识骨瘦如柴是啥模样哩!”吁了口气,“阈血毒,唉,上天保佑在我研究出其它解药之前无争山庄的人别再为非做歹了。”想了想觉得不对,“不不,不管解药如何,从今而后都别再为非做歹,别再出现了。”
翻了个身,换个舒服姿势。万事皆备,只欠周公。她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花姑娘,我又来了。”
花独照啪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仔细倾听,外头除了蟀鸣,只有轻风扫在花叶间的沙沙声。
听错了。不疑有他,又闭上眼。
“花姑娘,妳在吗?”
这次一清二楚,花独照刷地坐起身,瞪着已放下的窗板,愕然无语。她倏地躺回榻上,拉起薄被将自己包得死紧,决意来个相应不理。
剑子仙迹站在凉亭外,唤道:“花姑娘,妳睡了吗?”
静默。
“看来是睡着了,睡得真熟,还打呼。”
屋里传出声音,语带微怒:“我才没有打呼!”
剑子仙迹哦了一声,“原来是醒的,花姑娘,我在叫妳呢,怎地没有回应?”
“我睡着了!”
“哦?睡着了还会说话?”
“我在说梦话!”
“那剑子便陪姑娘练梦话吧。”
屋里传出碰的一声,像是有人重重翻身,接着一片安静。
剑子仙迹忍俊不住,笑得无声。他弯身看着月下独照,幽香盈然,那朵缺了的花萼是昨天花独照摘下的,其余白花生得饱满娇嫩,显然主人十分爱护照顾。
看了一眼寂然无声的草屋,嘴角弯起,吟道:“何须剑道争锋?千人指,万人封;可问江湖鼎峰,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微运内力,声音浑厚响亮地传了出去。
片刻,见屋里依旧毫无动静,再吟:“蜉游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飘渺间。”看了屋子一眼,续吟:“千娇花,傲然立,独照月下馥满襟。”
碰地一响,花独照一把推开窗板,不耐道:“哎唷,吵死啦!在这种月已偏西,夜阑人静的时刻扰人清梦,很有礼貌吗?”
虽然屋内黑暗,但月光清明,加之剑子仙迹内力浑厚,黑夜仍可视物,眼见花独照秀发披垂,衣衫不整,暗叫一声非礼勿视,忙将视线移至天上银盘,道:“我是看今晚月娘十分美丽,特来邀姑娘赏月喝茶。”
花独照放下窗板,声音从屋里传出:“三更半夜喝什么茶,我喝了会睡不下。”
“睡不着才好,我们可以聊天。”
“聊什么天,咱们可不熟。”
“耶,昨夜我们说了那么多话,怎么会不熟?”
“人与人的关系是这么区分的吗?”花独照走出屋子,已披上外衫,长发以丝带随意束起。
剑子仙迹微笑道:“对妳我来说,是。”
花独照走至他面前,问:“你怎么上来的?”能过一次陷阱,可不代表能有第二次。
剑子仙迹摊开手掌,一朵蓝纹白花躺在手心。花独照皱皱鼻子,咕哝几声。
“天气炎热,我怕花谢了,特将它置于清水中,想来还能多撑得几天。”
见花瓣上还沾着水滴,知他所言不虚,花独照嗔怒之意大减,说道:“你不用睡的吗?还是失眠睡不着?怎地上来这儿鬼吼鬼叫。”
“修道中人打坐一刻钟可抵二个时辰的睡眠,省下的时间可以做其它事。”
花独照道:“哦,这么方便,那么你省下的时间是用来吵人陪你聊天的吗?”
剑子仙迹笑了笑,“花姑娘若有兴趣,我也可以教妳打坐,如此便可一起省时间,一起喝茶聊天。”
花独照狐疑地看着他,“如果我没会错意,你是在教我以后没事尽可以去烦你吗?”
剑子仙迹哈哈一笑,道:“花姑娘妳且在凉亭稍等,我去沏壶茶来。”言罢走向屋后厨房。
花独照见他熟门熟路,心中微感纳闷,便尾随至厨房,只见他烧火煮水,取壶拿杯,举止自然不见忙乱,好似对屋中陈设甚是熟悉。
一会儿,剑子仙迹端着茶具回来,倒了两杯茶,递其中一杯给她,道:“来,喝喝看。”
花独照见茶水清澈可爱,与自己沏的浓黄大不相同,轻啜一口,甘甜不涩,满口茶香,忍不住赞道:“啊,真好喝!”
剑子仙迹笑道:“承蒙谬赞。”
“我瞧你也不用修什么道了,不如转行卖茶,相信收入不会太差。”花独照一本正经地说。
剑子仙迹哈哈大笑,拿起杯子就口。一时间两人都不急着说话,静静品尝这份茶香。
花独照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男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片清朗,没有丝毫邪吝之气;素白装扮,将他干净出尘的气息衬点地更加超脱世俗;背上长剑不增一点暴戾,反添稳重。只觉得此人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定放心的感觉,好像天若此时塌了,他也义无反顾一同并肩顶起。
剑子仙迹抬起眼,正好与她对视,便问:“花姑娘看我什么?”
花独照冲口问道:“豁然之境是你的吗?”
剑子仙迹一愣,“怎么有此一问?”
花独照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总觉得你和这地方给我相同的感觉。”
“什么感觉?”剑子仙迹好奇道。
“嗯,”花独照想了想,“超然,出尘,令人不自主地感到安心。”
“哦,真是令我受宠若惊,想不到我给妳的印象如此之好。我的朋友龙宿就不会这么说我。”
花独照拿起杯子,道:“疏楼龙宿?原来他是你朋友,他怎么说你?”呷了一口茶。
“满腹黑水,死道友不死贫道。”
噗嗤一声,花独照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啊,真抱歉……哈哈哈哈!”
剑子仙迹对她直率的行为不以为意,也笑了起来。
“诚如姑娘所言,豁然之境确为我所有。”
“果然如此,那我岂不是鸠占鹊巢了?”花独照咬了咬唇,心道怎么当时疏楼龙宿没提起,要不她也不会住下了。
却听剑子仙迹说道:“无妨,妳就住下吧。”
花独照怔了怔,随即道:“不用,天一亮我就离开。”
“妳别在意,龙宿是大地主,房间多到住不完,我在他处借住一年半载,甚至一辈子他也不会不欢迎,只会高兴得飞上天。”见她犹豫,剑子仙迹又道:“再者,我一想起妳设在山道的那些陷阱便心有余悸,可不想睡到午夜飞来黄狼蜂共枕而眠。”
花独照知他是故意说这些话以减自己内咎之心,心下感激,道:“那么多谢了,我、我不会住很久。”
“不急。”
两人静了一会儿,剑子仙迹转了个话题,道:“花姑娘,妳可知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花独照看着他。
“海东城外,又一个秋凉里被无名奇毒灭村了。”
花独照闻言身子一颤,若非握在手中的茶杯半空,真要泼出茶来。她低声道:“阈血毒。”
“嗯?”剑子仙迹微微倾身,想听清楚。
“我说那毒称为阈血毒。”
剑子仙迹心中一凛,“嗯,妳知道这毒的名字?”
花独照原本红润的双颊剎时变得苍白,低声道:“不只知道,我还能解。”
剑子仙迹正色道:“既然如此,妳能否提供解药?这阈血毒无来由地散播肆虐,若有解药,即可挽救许多无辜的性命。”
花独照避过他的眼睛,道:“我……我现存的解药和药引都不够,需得再行调配。可是这中间有个难处。”
“愿闻其详。”
“嗯。要调配解药需得先了解其毒性,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从那位穆姑娘处取得了她呕出的毒血,可她中毒之后曾服食过许多药草,混杂了毒血,令我无法了解原有的毒性,因而不能配出解药。”
剑子仙迹想了想,问:“那么当初妳为何能解穆姑娘的毒呢?”
“那……那是我以前研究出来的解毒丹,其中一个药引十分难寻,已无法制得了,加上以前的阈血毒和我现在见过的有些微差别,是以旧的配方无用,必须另外配制解药。”花独照费力解释。
“嗯,”剑子仙迹沉吟道:“意思是妳得取得原毒,是吗?”
花独照点头。
“所以……”
花独照抬起晶亮澄澈的眼睛,看向一旁的月下独照,“所以,给我点时间,我得前往海东城和秋凉里一趟。”
*
微弱的烛火一晃一晃,映在墙上的人影也随着颤动不休。阈奉熙拿了把小剪刀将开岔的烛芯剪去一小截,烛光大炽,在他的眼瞳中投下一抹橙色。
阈奉熙背对着床上女尸,坐在桌前细数,纸张和桌面磨出沙沙声,长长的白纸大半垂到地上,他的手指来回点扣着,扣一下数一声。
“八十五,八十六……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嗯,九十五。”阈奉熙喃喃自语,“九五至尊的九五之数,呵,一个皇帝有我这么福气吗?每夜抱的女人都不同,永远不会重复,啊不,是没有机会重复。”
他拉起那张画满密密麻麻黑线的宣纸,突然桀桀怪笑起来,愈笑愈狂,双手大力撕扯,将纸撕得粉碎,堆在地下,拿起蜡烛丢在纸堆上,轰然起火。
阈奉熙推开门朝外走去,不远处的目留踪尾随身后。两人曲曲折折走到一处花园,花园和琼老的研药房后门相接。琼老自屋内走出,道:“少主怎地来此?”
“我要往哪还得你的批准?”
琼老躬身,“老身不敢,老身并无此意。”
“行了,”阈奉熙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坐到一块花园中的大石上。
琼老退下。
此花园是全庄唯一不飘着药草浓臭味的地方,纵使盈盈花香掩不过身上的腐臭气息,他仍常到此处伫留。
研药房檐下豢养的翁白头、天上圆月、研药房花园,每一样都勾起他记忆中那股清若桂,幽若兰的萦人香气,以及柔若无骨的娇纤身影。
阈奉熙凝视皎洁的银月良久,道:“目留踪,你说药人是因为我一身怪味而离去的吗?”
“少主和药人相处非一朝一夕,已有数年之久,应无此道理。”
“那你说是什么缘故?”阈奉熙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淡青色皮肤,愈看愈觉丑恶,腐臭之气似乎也跟着加重。
“在下不是药人,不能明白她的理由。”
阈奉熙看着他,问:“如果你没有自毁嗅觉,这么长久的时间,你待得住吗?”
目留踪道:“当年老主人救回我,传授我武功秘笈,我的命就是无争山庄的,生死皆为阈家;忠心如琼老者,也是一生一世为阈家奉献心力。”
阈奉熙道:“嗯,如果药人也是这么想便好了。”
琼老处理完尸体回来,从研药房端出一碗汤药,走到花园大石旁,道:“少主请用。”
“喝再多汤药,能让我活得久一点吗?”
“少主身子骨虚,补汤多喝些总是有益无坏。”
阈奉熙冷笑一声,道:“你煮补药让我应付那么多女人,怎不想个简单省力的法子?你该知道根治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回药人,把她带回来医我,不就解决了?”
琼老垂下眼,“目前尚未有药人的下落。”
“哼!”阈奉熙狠恶的眼神看着他,“前四代药人就没听说过逃脱之事,怎么偏在我这一代出了漏子?”顿了顿,“难道她提前知道了什么?”
琼老佝着身子,道:“老身照看不周,请少主责罚。”
“你是山庄元老,祖父父亲都敬你三分,我怎么敢惩罚你?”阈奉熙冷然道:“你就将功折罪,将药人尽快找回,否则断了阈家血脉,你九泉之下如何向我阈家祖先交代?”
“老身尽力。”
“不是尽力,而是绝对!”
药人,妳的命是我给的,快回到我身边!阈奉熙瞇眼看着银月,我迫不及待妳我重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