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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害群之马 ...


  •   这夜里,庄少功发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梦见山匪的妻儿抱头痛哭,又梦见他立在客栈厨房的暗门处,许多开肠破肚的枉死鬼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腿。
      忽地,冤魂散开,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步向他走来。他隐约知道是自己的妻,伸手相扶,那女子却推开他,扔掉盖头彩冠,软倒在一名病恹恹的少年郎的怀里。
      那少年郎面如冠玉,却没丝毫血色,不是无名又是谁——

      庄少功看得啊哟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暗道一声这是什么怪梦。只听得耳边竹叶簌簌地作响,斜对面的窗外,山风浮动,大约是曙更时分,鸟儿也不过啼了两三声。
      他记得,昨晚他修了一封家书,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如何会躺到床上来?
      穿戴整齐,出门,只见隔壁的厢房门敞着,那床上赫然躺着那个无名的少年郎。

      庄少功放轻脚步,踱到无名面前。无名闭着眼,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少年郎真是坏透了,庄少功暗想,在梦里,也要气自己。
      想罢,他拍了拍无名的肩,郑重地唤道:“无名,该起身了。”
      无名闻话睁开眼,像是看见了他,又恹恹地阖上双目。

      庄少功晓得无名惯于午时起身,却要和他讲道理:“无名,颠倒昼夜是不好的。阴阳四时,乃是生死之本,《黄帝内经》有云,从之则生,逆之则死。逆时而眠,岂不是逆之则死?”
      “让我死。”无名转过身,缩成一团,决绝地道。
      他们这样的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拿死来恫吓,恐怕也只有这位庄家少主想得出了。

      庄少功坐下来,拍着无名的背:“说什么丧气话,谁不会死呢,‘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你不睁眼看看窗外的花么——”
      无名拉起被子,蒙住头。

      庄少功一看,好么,这少年郎也真是光棍一条,装病不成,就要耍浑了。他继续耐心地道:“何况,鸡初鸣,咸盥洗,是为人最根本的礼数?”
      想到无名自认为不是人,他灵光一现,激将道:“无名,你说你是兵器,如何使用,悉听尊便——劝你起身,缘何不起?可见你还是人,而且是懒人。”
      无名闷在被子里,反问:“你见过会起身的兵器?”说完,又一动不动了。

      庄少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下了楼。
      客栈大堂空无一人,他可不敢进厨房,到后院,只见车夫立在马厩旁,赤着臂膀,正在刷马。
      他三人出门所乘的马车,套的是两匹马,雄骏颉颃,一红一白。

      白马是个齐刘海,银色的鬃毛闪闪发亮。睫毛也是银色的,一双温柔的黑眼睛,细长脸,想必是马中的美人了,任由车夫摆弄,咴咴地,低下头,一个劲往车夫的怀里拱。
      “小凉糕,”车夫喝止着,衣襟让银色的马鬃蹭湿,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脑袋偏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的大马,把褐衣解在腰间,显出一副轩伟精壮的身材,“不要调皮。”
      旁边的红马则连连摇头,打着响鼻,一副不愿被洗刷的模样,好似一面响啷啷的拨浪鼓。
      车夫让它溅了一脸水,既好气又好笑地骂:“啐,没心没肺的东西。”

      庄家有不少千里挑一的好马。就算赤兔在眼前,庄少功不识货,也不会多瞧。
      纵使这红白两匹马,能拉着车不停蹄地飞奔,不为道旁水草所动,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见车夫对人一般对马说话,庄少功有些好奇,才上前问:“马大哥,它们听得懂么?”
      “如何听不懂,”车夫向他见礼,拍一拍红马的脖子,笑道,“豆沙包——这马精,三岁便会衔开门闩,率群马逃逸。少主家占地百亩,三十六院,高墙环绕,它如何逃得出去?一生气,它就横冲直撞,四处撒野,弄得头破血流。那情形,但凡见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此事,庄少功有些印象。彼时他尚年少,在族塾听先生讲《庄子》。讲到徐无鬼一篇,忽见窗外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先生喜道——瞧,那便是《黄帝将见大隗》里的害群之马。
      想罢,庄少功道:“马大哥,你到我家,恐怕有十余年了?”

      “可不是,光阴飞逝,”车夫投来一瞥,目光暖似将熄未熄的炭,“少主也这般俊朗了。”
      庄少功经此一夸,有些惭愧:“昨夜,无名告诉我,建安县离此地不远,我们走错了道,原本不必过‘宰羊铺’……当时,我还怀疑,马大哥你有意为之,我真是……”
      “少主怀疑,也是应当的,”车夫见他羞于启齿,便截住话头,“这世上许多人,就是轻信糊弄人的道义,任人左右,安心做那待宰的羔羊,才引人作恶,害了人。”

      庄少功一怔:“马大哥,你是说,我若不怀疑你,枉死在‘宰羊铺’里,是我的错?”
      车夫笑道:“不是么?”
      “这么说,与人为善是善错;用人不疑是不疑错;见利弃义是利错;见色起意是色错?”
      车夫不答,只道:“少主可还记得,夜盟主为人利用,仍一心向善?”
      庄少功心里不快:“马大哥,你昨日讲过,我当然记得,难道夜盟主也错了?”

      “少主只知其一,夜盟主虽然轻信,但他秉性坚韧,武功盖世,故而能化险为夷。用人不疑者,必有些过人的本事。那有色有利的人,谨慎些,学一两手防身的功夫,又怎会着了道儿?没有足以凭仗的本事,行走江湖,一心指望世人都慈悲,不如意便厌斥,岂是真的善良。”
      庄少功听罢,暗暗觉得,这些话透着一股子煞气,却不知该如何化解。
      “马大哥,我阅历是浅了些,除了书中之言,‘勿以善小而不为’,讲不出什么自己的道理,你说夜盟主就是‘唯大英雄能本色’,但世上还有许多注定做不了大英雄的百姓。待我历练一番,阅遍人情,将书中所言融会贯通,必有我自己的体会,那时再讲与你听。”
      车夫一愣,没料到他有这一席话,笑道:“好,那便等少主赐教了。”

      经过这番交谈,庄少功心里畅快了许多,甚至有神清气爽之感。也不知为何,和无名相处,他的情绪就会大起大伏,好似让猪油蒙了心窍,变得和小儿一样幼稚。
      这位车夫则如同良师益友,令他想起了自己身为庄家的少主,要是以经天纬地为己任。
      他立在一旁,见车夫大喇喇地洗马,又发觉这车夫虽不修边幅,却健壮非常——那红马发起狂来,奋鬣扬威,吓了他好大一跳,车夫也是一脸没奈何,却一只手就按住了。

      弄清了这匹‘害群之马’的名字,庄少功好奇地问:“这‘豆沙包’,畏水么?”
      车夫道:“那倒不会,说来好笑,这‘豆沙包’是蒙古马,在草原上沐雨经霜,也曾举蹄将狼踏碎。可惜它的主人,往往奔走数月,也不会替它刷一次毛,它习以为常,便以刷毛为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觉得这般任人洗刷,让它失了威风。简直蠢得没边了。”
      名为豆沙包的红马,好似听懂了,神气活现地把鬃毛一摇,打个响鼻。

      洗完了马,车夫从井里拎了一桶水,把予庄少功洗漱,自己又重新提了一桶,劈头盖脑地浇了一气,便大步流星地把帘子一揭,进客栈换衣服去了。
      庄少功无事可做,出客栈一望,只见门外有一片竹林,却是夜里未曾看清的。
      竹林前堆着两个土包,旁边的竹干刻着八个字,细看去,却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他不由得一怔,读过这篇吊文,记得下文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料想,这埋的是昨夜发现的枉死之人的尸骸,唏嘘感叹,表了一番意。

      回到客栈内,车夫已换了一身粗布衫,自厨房端出一盘蒸鱼和一大桶米饭。
      庄少功昨夜不敢吃车夫煮的素面,此刻放下心中的芥蒂猜疑,也吃得很香。又问车夫那坟包的事,车夫道:“这些可怜人,横死江湖,尸骨无人收拾,怕少主见了伤心,便埋了。”
      庄少功叹道:“也说的是,马大哥,你做车夫,真有些屈才了。”
      车夫笑道:“在下祖上就是马眼子,一生和马打交道,也没什么屈才。”

      两人一同收拾碗筷,把衣服洗了,挂在马车外壁的麻绦上。
      收拾妥当,眼看已日上三竿,便要启程。庄少功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夜,那红衣少女称,此去金陵,无名和夜盟主必死无疑。马大哥,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车夫沉思片刻:“在下不过是个车夫,少主何不亲自去问楼上‘那位’?”
      庄少功无奈道:“无名午时才起身,恐怕一时半会,我们是走不了了。”
      车夫道:“不妨事,‘那位’入定练功,少主将他抱上车,也不耽误赶路。”

      庄少功信以为真,依言行事,臂力却不足以抱起无名,踌躇了片刻,最终无计可施,将少年郎从床上捞起来,驮在背上,一步步捱下楼,上了马车。
      两套马车,这才重新驶上了官道。
      庄少功和车夫混熟了,不愿再闷在车内。一路上与车夫并肩而坐,畅谈岭南山水。
      车夫把历朝古迹说与他听,又看见竹筏浮在湘水上,一双鸬鹚交颈缠绵,便讲起了如何捕鱼。
      庄少功羡慕江上那戴笠披蓑的孤苦渔翁,欢喜赞叹,早已把无名忘到了九霄云外。

      无名躺在车内,睁着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信纸——
      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对父母的问候,又写了这几日的见闻,感慨这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事,又问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仁者不忧,仁者见了这许多伤心的事情,何以不忧。
      通篇读下来,庄少功丝毫未提及他的恶行。便将笺纸随手一放,坐起身,无声无息地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硬邦邦的芝麻饼子,望着车窗外的水光山色,慢腾腾地咬了一口。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这样关注车夫,那就写车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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