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豆》三生粽子

1、茴香豆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型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
　　每到黄昏总有三三两两的工人跑去喝酒，一般也不多，一碗就可，贫苦的人总是渴望幸福也害怕幸福，往往点到即止。我最是喜欢看着这些人放松却有些拘谨的脸，细微的表情总是生动无比。
　　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是醒来的时候听见雨声淅沥，自己赤身躺在一个大坛子里，香味阵阵。后来知道这是叫黄酒，说不清的感觉，很是熟悉依恋，我是这样懒散的人啊，不知道也不想去想，高兴了就去喝上一口，从厨房偷几颗茴香豆，啊，是取。反正他们也看不见我，对，看不见我。
　　遇见他的时候，他显得很落魄，破旧的月白色长衫，身材却很高大，眼是好看的眼，看人很是温和，说话也是谦和有礼，全然不似那些人，他是独特的，是好看的，哪怕那张白皙的过分的脸有大大小小的伤疤，但是仍然遮挡不住，他的风采，像黑暗中废墟里透出的一丝微弱光线，不是飞蛾，也为之沉迷。
　　那些人总爱嘲笑他，嘲笑他脸上又添了伤疤，他也不答，只是笑笑，然后拿出九文钱，要酒和茴香豆，到角落里慢慢吃，那边有扇窗户有些破，好久也不见人修，总是有冷风灌进来，他也不在乎，呷一口黄酒，再捻起一颗茴香豆，慢慢吃，很有滋味的样子。我就这么看着，其他的人倒不那么有趣了。
　　听人说他原是个书生，只是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因而落魄至此。常替人抄书，写信，家中虽一人住，却也难得干净。为人温吞，总不免被人欺负了去，有几个人便是如此，隔三差五的便去找他麻烦，说是地主的女儿看上他，他这人却是有几分傲骨，不愿意做上门女婿，惹恼了那个脾气暴躁的老爷，于是便常常被打。打了倒也不吭声，就是旁人看了总难免要玩笑几句。
　　他来的次数不频繁，但在我百般无聊的时候却总会出现，似乎一次比一次落魄，说是许多人怕得罪哪位脾气暴躁的老爷，都不敢找他抄书写信。他的日子也是越来越难维系下去。
　　我的胸口的某处开始疼痛，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就是想拥他入怀。我也确实这样做了，却发现，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胳膊，我怎么忘了，他们看不见我也触碰不到我。我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假装抱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开。这一刻，我忽然希望我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拍拍他的肩膀，甚至……拥抱他。
　　他很久没来，我等的很急躁，想走出店门去找他，可笑的是，我似乎不能离开店太久，看见阳光的那一刻便是浑身刺痛。我只能回到我的酒缸里，闭着眼睛，有湿润的液体从眼角滑过。
　　冬天来了，这日我正拿着厨房取来的茴香豆，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一碗黄酒。”是他！我抬头，却没看见人，走出柜子，看见他坐在一个蒲包上，肩上挂着草绳，他的腿断了，那样一个风姿的人腿断了，他眼中再不是初见的那种带着羞赧的温润的目光，而是透着绝望。我很担心，胸口那处痛的比先前更为强烈，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将先前手中的茴香豆放几颗在他前面，我想安慰他，可是他的眼中却是很惊恐，像发现了什么的可怕的事情，打碎了酒碗，用手撑着蒲团急急忙忙的出去了，倒是掌柜骂了几句，说他打碎酒碗跑了。大概没人知道这时候我是多么痛恨自己。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一年，两年，三年，有一天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大概永远不会来了。我的等待看上去那么可笑。我想我该出去找他，今天的阳光很暖，柳枝柔软带着新绿，河水淙淙，我很开心，虽然很痛，虽然我都感觉自己开始消失。
　　“掌柜，你家的酒怎么没有先前好吃了。”
　　“一样的酒诶，但是开春后不知道怎么，就不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