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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瑰丽恢弘的宫殿中,金碧辉煌的王座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握着一本书。
      “书中所言,果真属实吗?”懒懒斜靠在王座上,身着龙袍的少年皱着眉头问到。
      这未及弱冠的俊秀少年便是当朝天子钟琰。先皇早逝,太子冲龄践祚,太后听政,在十五岁后,皇上重掌朝政,少年天子,端的是轻狂无匹,但在一众大臣的辅佐下,几年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既然这皇帝有此一问,身边侍臣自是不敢怠慢,立即回答说:“回皇上,书中所述,尽为事实。何伽叶乃微臣……同乡,此人实是世间奇才也。”
      “是吗?”钟琰轻笑了一下,看着手中的《伽叶集》,说道,“那就把他带来让朕看一看吧。”
      “微臣遵命。”

      《伽叶集》是在当今士子间最为流行的书籍,此书由名士陆先生所作,所记的是建安布衣士子何伽叶的事迹。很快,此书流遍大江南北,许多士子都为何伽叶的高风亮节,凌云之志,经世才华所折服。而何伽叶之名也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建安府。
      “这不是京城田大人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建安太守一脸堆笑地迎接着这来自京城的,皇上身边的侍臣田林。
      田林应酬着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召书递了过去。
      “太守大人,皇上有令,要建安太守接何伽叶入京,车马已经备好,还望太守快快行事,别让皇上等急了。”
      “是是是是,这等急事,哪敢怠慢。”太守说着,立刻叫手下人来取了诏书,到城郊深山中去寻那隐居的书生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手下人回来了,却是碰了一鼻子灰。说是不肯出山。
      太守急得流汗,“这书生,就是迂腐啊!”
      田林却不以为然,摆手让太守冷静一下,说,“大人莫急,在下亲自去一趟。这小子,真是……”

      城郊山中,一间简陋的茅屋,几根竹子围出了一个小小庭院,院中摆放着石桌石椅,还种着不少茶树。一个身着青布衣衫的男子正坐在石椅之上,静静品着一杯香茗。
      田林屏退左右,自己走了进去,何伽叶觉察背后之人,以为又是太守之人去而复返,不耐烦地说:
      “回去吧,我说过不会跟你们走的。”
      “小叶,这么快就忘了我了?”
      何伽叶听见这话,立刻站起转过身来,眼前人让他又惊又喜。
      “田大哥!都十多年了,你怎么……才回来”
      田林看着眼前的俊朗少年,不禁伸手想从前一般去摸他的头,却突然发现他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是啊……十多年了,当年扯着我的袖子要我教他认字的小叶已经这么大了……”
      “大哥当年高中状元,上京赴任,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哥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好。再好,也不过一个侍臣罢了……”田林别过头去,却瞟见了门外站着的随从。
      他摇摇头,说:“好了,那些就别说了,今天我来,可是要替皇上请你出山的。田大哥的面子你还给吧?而且这也是个报效国家的好机会,别告诉我你小时候说将来保家卫国的话是骗我的啊。”
      何伽叶也笑了,说:“田大哥的面子哪有不给,现今天子年少,根基不稳,正是需要辅佐的时候。我这就收拾收拾跟你走。”
      田林当然高兴,同时又有些不解:“小叶,看样子你本来就打算出山啊,为什么太守的人来你就不搭理呢?”
      何伽叶一挑眉,说:“那些人,言谈粗俗,不通礼数。我才不愿跟他们走。”
      “你小子,这高傲心性还是一点没变啊……”

      一架马车就这样从建安城驶出,载着何伽叶和田林直奔京城而去。
      那时正是春天,京城城郊的碧桃开的极为灿烂,春风一过,花瓣便随风散落,如雨般轻盈,铺满了整条官道。
      马车一路前行,带着碧桃阵阵的清香驶进皇宫。

      田林带着何伽叶刚到京城,就立刻被等在家门的小太监传进了宫。
      偏殿之中,钟琰和几位辅佐大臣等着召见何伽叶。不知为何,钟琰好像对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也许不过是小孩子对一件新玩具的好奇罢了,不过这个人,能让天下士子折服,的确很特别,只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不知道能不能被他制住。身旁的大臣默默地想着。
      “田大人到!”
      随着门外太监的一声,田林走了进来,下跪行礼。钟琰迫不及待地问他:
      “田大人,朕要的人呢?”
      “回皇上,何伽叶正在门外候传。”
      “立传!”

      “宣,何伽叶进殿!”
      何伽叶低头走进,也像田林一样下跪行礼,直到听见那句“平身”,方才站起身来,抬头望向王座上之人。
      钟琰那时也望向他,四目交接后,钟琰却再移不开目光。堂下书生一身布衣,虽然连日赶路,但眉目间未有疲态,仍是那般器宇轩昂。钟琰的相貌已是清秀脱俗,但相比何伽叶的刚毅俊朗,仍是多了一点柔弱慵懒。第一次,有人让钟琰产生这种叹服的感觉,让他脸上不由泛红。
      但是很快,钟琰想起了自己还是一国之君,绝对不能在臣下面前丢脸,这架子,还是得找回来。于是,他还是表现得像平时一样漫不经心,对何伽叶说:
      “朕久仰你的大名,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该怎么试试你呢?”说罢,钟琰扭头向着隔壁的大臣问道,“这个人看起来高傲难驯,卿家说朕该怎么办呢?”
      身边大臣自是知道这小皇帝小儿心性,又是要吓唬一下新来之人,顺顺他意倒也无妨,况且被他吓得跪地求饶的也不少,不差这一个。
      “回皇上,这人的确难以驯服,留之无用,不如请君入瓮,烹之煮之如何?”
      钟琰听了,狡黠一笑,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爱卿你真懂朕的心意。何伽叶,你看如何?”
      田林听得一头冷汗,他竟忘了这小皇帝还有这吓唬人的恶劣爱好,没给小叶提醒,这可千万别被吓着。
      何伽叶却无动于衷,朗声道:“草民不过山野莽夫,被皇上召至京城,就是为了辅助皇上治国平天下,假若皇上觉得草民无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他转而轻笑道:“但愿皇上真的君无戏言才好。”
      这话说白了就是敢煮你就煮,爷不怕。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在场的官员全捏了一把汗,生怕这小皇帝生起气来殃及池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傲了!
      很走运,钟琰没有注意到何伽叶的话。因为在他笑的时候,钟琰就完全呆了。
      “很好。以后你就是朕的人了!”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全都大吃一惊,连何伽叶都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
      钟琰却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问身边的吏部尚书,说:“吴大人,最近六部有什么空缺?”
      六部?!这可是个新人啊!民间再有名也不该这样啊。众人又重新惊讶了一遍,但是,舍命进谏这事,目前也没人敢做。恩……当是给他一个机会算了。
      “额……回皇上,礼部正有侍郎空缺。”
      “好!何伽叶,朕现册封你为礼部侍郎,即日上任。”
      茫然的何伽叶反应过来,跪下谢恩。直到回到田林为他安排的别院,他还是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匪夷所思。早就听说当今皇上,骄纵妄为,行事乖张,但今日一见,还是出人意料。
      第二日,何伽叶穿上官服到礼部上任,发现有个小黄门跟着,说是门下省派来监督他的。

      不觉已过数月,何伽叶出色的能力让当初所有怀疑他的人刮目相看,而当时钟琰的决定,也从年少无知变成了慧眼识珠。
      对何伽叶来说,这日子还算不错,只是,有件事让他觉得无奈。就是钟琰隔三岔五就会一道圣旨把他宣进宫去,一时在御书房练字,一时在御花园品茗,就连寝宫门口的花开了都会被叫去观赏……
      后来,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有如下的对话:
      “皇上……那么多臣子为什么非要找我啊……”
      “朕喜欢。伽叶你不喜欢吗?”
      每次说完,钟琰都会凑过来,眨着眼睛望着他,而他每次看到钟琰无辜的神情,莫名的,半句拒绝也说不出。
      “……微臣不敢。”
      “那就好,走吧。”
      其实不喜欢的吧。何伽叶总是这样想。
      不久,何伽叶受命主管科举考试,钟琰派遣欧阳高、郑当时、陈平三位大臣协理。他们三人本与何伽叶同级,如今却受他差遣,自是不服,而且何伽叶入朝不久,却极受皇上宠信,眼红他的人也不少,这次,他们一定要好好出出气。
      在试题确定之后,贡院被封,考官不得出入。当夜,欧阳高偷出试题,由郑当时混在采购的厨子之中,把试题带出。很快,京城就传出科举泄题的消息。
      而掌管试题的何伽叶立刻成了众矢之的。当四位考官被带走查问时,其他三人都指证何伽叶为泄题者,而且刑部也如他们所言,在何伽叶房中搜出大量钱财。
      何伽叶下狱之时没说什么,只是要求能见皇上一面。当然,没人搭理他。
      但是,第二日,钟琰却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是自己要来的。
      何伽叶看见钟琰眼底的一抹青色,猜到他是未曾安睡,是因为自己吗?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愧疚。他只问了钟琰一个问题:
      “你,相信我吗?”
      看到钟琰用力地点头,何伽叶心中才终于安稳下来。无形之中,这个人的信任对他原来这么重要。
      “那,请皇上帮我一个忙。”
      正当他们三人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刑部却突然出现来捉拿他们。
      原来,何伽叶早就防备有人偷取试题,于是偷偷换了一份,把真的藏在瓷枕之中。但是倒霉的是,他和钟琰居然这么心有灵犀,这么大堆的四书五经,两人选的居然是同一句话,结果他百口莫辩。
      他知道那三人陷害于他,但是却不敢肯定刑部中是否有他们的人,于是不敢随意吐露真试题所在,他唯一绝对相信的,是钟琰。
      在被问及如何处置罪人时,钟琰冷冷甩出的一句“杀”,让何伽叶再次看见了他作为君主的冷漠。百官面前的冷酷无情,亲近大臣面前的漫不经心,自己面前的单纯无辜,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最终,科举重开,并选拔了顺利出色的人才,殿试完后,宫中宴请文武百官与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何伽叶被安排在了钟琰的身边。宴会之上,钟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
      “朕如今晋升何伽叶为尚书令,封钜合侯。从今以后,何伽叶,是朕的人,谁敢再对他做什么,欧阳高他们的下场有目共睹。”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何伽叶更是瞠目结舌,半晌,才僵硬地起身回了句“谢主隆恩”。
      “恩,宴会继续。”
      不觉子时已过,宴会渐散,大多官员告退归家,少数喝醉的也让侍从们送回自家。很快,殿中只剩钟琰与何伽叶二人。
      钟琰已经喝醉,何伽叶少喝酒,而留下来,是有事想说。他屏退伺候的人,站起对钟琰说:
      “皇上,其实,你没必要对微臣如此,如此,偏爱……”
      钟琰听了,拍拍自己的皇座,对他说:
      “伽叶,上来。”
      “微臣不敢……”
      “……那朕下去。”
      说罢,钟琰摇晃着站起来,走向何伽叶,却不留神脚下一绊,何伽叶立刻冲上前把他抱住,钟琰也就这样挂着何伽叶的脖子不肯松开。
      “哈哈,下来了。”
      “你……我扶你回去。”
      “不要,不回去。那个位置,好冷……”
      “……好。”
      不知怎的,听见他这句话,何伽叶心里一阵怜惜,也顺着他意,环抱着他,把他拉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钟琰就坐在何伽叶身上,双臂还是不肯松开,把头埋在他的怀中。
      “皇上……”
      “伽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今天,是我生母的忌日。”
      “……”何伽叶早就听闻当今皇上并非太后所生,只是一个小妃嫔所生的庶子,但是在生母死后被太后收养,最后凭借外戚的势力,把年仅7岁的钟琰扶上皇位。没想到,钟琰还是记挂着生母。
      “我的生母身份低微,目不识丁,原来只是个宫女,因为我,才封的妃。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但是我永远记得,她对我,很好,很温柔,那时,我不叫她母妃,叫娘……你知道吗,原来我的名字,不是钟琰,叫至善,是娘改的……”
      何伽叶突然察觉到,自钟琰离开皇座之后,把自称变成了“我”,他没有发问,只是默默听着。
      “母后收养我,扶我坐上皇位,我原本,很感激她。但是,三年前,宫里一个当年服侍过我娘的老太监临死前偷偷托人给了我一封信。告诉我,当年皇后无所出,皇上常年卧病,为了自己的地位,皇后买通娘身边的太监,毒杀了娘,利用我,来稳固她的地位。娘无权无势,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伽叶,我好想,好想为我娘报仇,但是不行,现在外戚的势力,随时可以让我消失,像对娘一样……”
      何伽叶紧紧抱着钟琰,想安慰,却又说不出话,他感觉到,钟琰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这个皇位,好可怕……坐上去,就只能是‘朕’了,不是‘我’了……但是,好在,我还可以让‘朕’保护伽叶,我不愿意,再一个我重要的人在我面前消失……”
      我,重要?什么,意思?正当何伽叶一头浆糊时,钟琰却渐渐睡过去了。发现挂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之后,何伽叶抱起熟睡的钟琰,本想把他抱回皇座上,但是想起他的话,就干脆把他放回在自己的位置上,让他好好睡下。看着他因醉酒泛红的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想伸手替他擦去,但是,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何伽叶把自己的披风盖在钟琰身上,然后转身走入午夜的凉风。
      其实,他听到的,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钟琰对他的信任让他惊讶,同时却又有些被信任的喜悦。他开始了解那个高高在上的钟琰,那个每日带着不同假面具的钟琰,其实是那么敏感脆弱,那么,让人心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这就是那道被外泄的题目,原来当时自己随手写下的句子,对钟琰有那么重的意义。
      “至善……”他双唇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被风一吹,随即消失在漆黑的星夜之中,远在宫中那人,终是无法听见。
      本来,何伽叶以为钟琰酒后失言,以后会对他有所避讳,不由得有些失落。但是,第二天钟琰就立刻证明了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他隔三岔五被召进宫的情况还是一样,只是,他们之间的必然对话变得更不寻常。
      “皇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又是我?”
      “我喜欢伽叶啊~”
      “……别闹了。”
      “真的~”
      “堂堂一国之君,你守点礼法好不好啊……”
      “在你面前,不好。”
      “……算了,走吧。”
      每次看着钟琰无赖的样子,何伽叶一如既往的无力招架,只能默默想一下,不喜欢,然后屈服,或许他不知不觉中,也根本不想拒绝。不过他觉得,日子这样过也很不错。

      太后宫中。头戴凤冠的中年女子正端坐在主位上,盘问着座下跪着的人。
      “皇上招回来的那个何伽叶又有什么动静了?”
      “回禀太后,何大人他,公事上是无可挑剔,就是,和皇上一起时候太,不知礼节了。而且皇上还随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
      “什么?说。”
      “以为……皇上心仪于何大人。”
      太后听了,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挥手让座下之人退下,那人起身告退,原来他就是那个门下省监督何伽叶的小黄门。
      “这孩子,越来越不省心了……”
      一旁的嬷嬷听了,上前问道:“太后,这可如何是好啊?为了这孩子,您当年可是费了不少心啊。”
      “哀家对他悉心教导,扶他坐稳皇位,我欠他娘的,可算是还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的成果,哀家绝不会让一个何伽叶断送!去,把何大人给哀家请来。”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开始炎热,但是何伽叶得知太后召见的时候,竟打了个寒战。据说当朝太后在皇上小时曾垂帘听政,在皇上十五岁后便还政于他,从此深居简出,但其实,她在朝中植入的外戚势力,足以左右朝政,不过她却从来没有利用这些做什么,因此太后被朝臣敬如神明。而对于清楚太后当年所作所为的何伽叶而言,这个人,十分不简单。
      “微臣何伽叶参见太后。”何伽叶还是依召而至,这次他亲眼看见了这个太后,看上去虽是慈眉善目,手中还不停念着一串佛珠,但是眉目之间依旧有着一股难以掩盖的威严。
      “免礼。”
      “不知太后召见微臣何事?”何伽叶心中不觉有些忐忑。这种感觉,连当日在大殿上顶撞钟琰时都未有。
      “何大人,皇上对你,很是器重啊。”
      “不敢当。”
      “何大人乃国之栋梁,又是仪表堂堂,不知可曾婚配?”
      “未。”
      “哀家倒有一外甥女映雨,年方十六,容貌端丽,品性纯良,今日哀家做主,把她许配予你,如何?”
      何伽叶一听,很是惊讶,又有些不祥之感,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谢太后美意,但微臣……为官不久,未有大成,并未有成家打算。”
      太后听了冷笑一声,说:“何大人是个明白人,何必非要哀家说明。皇上对你的情谊,早就超出寻常,如今哀家为了让皇上死心,唯有如此。这赐婚,不由得你。”
      “太后?!”
      “何大人想必知晓,皇上并非哀家亲儿,但哀家费尽心思养育他,扶植他,绝不能毁于你手。龙阳之好?!这传出去会对皇上造成多大影响,大人不会不知。希望大人能同哀家一般,为皇上着想。”
      该来的,总会来。其实,他从未正面回应钟琰的话,以为就那样可以一直下去,不用去想,不用去烦。但是,太后的一字一句都如尖刺,狠狠扎落,这件事,他始终要面对。而他能做出的选择只有那一个。他死死咬住嘴唇,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出了那句回答:
      “微臣,明白。谢太后赐婚。”
      何伽叶,绝对,不可能喜欢钟琰!不可能,做这种有违礼法的事!他一直努力这样想着,但是,说完这句话,怎么心这么痛,仿佛不能呼吸一般。被咬破的唇流出血来,在口腔里泛着一丝腥气。
      “好。果然是识时务之人。”
      “若再无事,微臣告退。”看见太后点头之后,何伽叶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又回头,说:“请太后,可以真心为皇上着想,而不是如先前一般为自己的荣华富贵。”
      太后手中的佛珠被一下捻断,碧玉的珠子滚落一地。
      “你,你什么意思……”
      何伽叶再未回头,只是快步走出宫外。
      他没有用轿子,只是慢慢走回尚书府,一路上的鸣蝉让人心烦意乱,恨不得能让它们全部消失。何伽叶此刻根本不知自己该如何,明明如花美眷,门当户对,他却没有半分的欣喜。思绪千丝万缕,紧紧勒住他的心脏,在心上划下无数伤痕。痛,无法呼吸。他从不相信,也不允许自己会爱上钟琰。但是这种感觉该怎么解释?同时,他更担心的是,钟琰知道了会怎么样?

      很快,尚书令何伽叶要与太后的外甥女映雨小姐成亲这件事瞬间传遍了京城。何尚书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映雨小姐温柔贤淑,家世显赫,两人完全郎才女貌,在京城可谓是一时佳话。
      从婚讯公布的那天起,何伽叶再也没有上朝。外间都认为他是为了筹备婚事,只有钟琰知道,他是为了躲他。第二天,钟琰也称病不朝。
      何伽叶一直躲在府中,看着四处张灯结彩,喜庆的红占领府中的每个角落,如烈火一般,仿佛要把他吞噬。他决定,大婚之后,就立刻请辞,回建安,从今以后,不再回来。
      本来以为,他自己的抱负,为国尽忠是他今生今世最最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居然可以为了钟琰尽数放弃。不喜欢,这是他每次见到钟琰都会想的,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个咒语,一个让他自欺欺人,让他逃避的借口。
      “皇上,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何伽叶想着,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他走后,钟琰不会再有思念,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虽然,这是他自己都很难相信的幻想。反正,看不见,看不见就好了,看不见,就不会想他了……
      他的自欺欺人一直持续到了大婚前一天。
      那天,田林来找他,告诉他,钟琰已经连续多天没有上朝,只是每天在御花园喝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百官都没有办法了,而他何伽叶,一定可以。
      他很想拒绝,很想什么也不管,但最终,他还是一身朝服,跟着田林进了宫。当他看着马车飞奔着穿过宫门,他就知道,再想离开,很难。
      何伽叶跟着田林来到御花园,湖心的凉亭中,身着龙袍的钟琰正抱着酒壶不停地倒酒喝,身边的太监宫女在烈日下跪了一地,而钟琰只是熟视无睹,只顾自斟自饮。
      “皇上!够了!不要再喝了!”何伽叶终于忍不住上去抓住钟琰的手腕,阻止他再倒酒。
      钟琰见他来了,抬起头,瞪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但瞬间变成了愤怒。他挣扎着把手拉回,但何伽叶却没有把手松开,却是用力一拉,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何伽叶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说:
      “好了,你任性够了!”
      钟琰抿紧唇,也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
      “朕为什么喝酒,你何伽叶最清楚!”
      何伽叶看着钟琰愤怒却微微泛红的眼睛,语气不由得软下来:
      “太后赐婚,臣不得不从。我与映雨,会于明日申时完婚。皇上,不必执着。”
      钟琰的眼泪刷的滚落,用力甩开何伽叶的手,站起来大声说:“你明知,六宫粉黛,朕偏爱你何伽叶一人。”
      何伽叶听了,紧咬嘴唇,深呼吸了一下,这件事,终归要有个了解。
      他微微把头别开,不敢看钟琰双眼,同时把心一横,说:
      “臣对皇上,除君臣之恩外,本就,再无别情。您已为人君,还望收敛些。”
      “啪!”钟琰一巴掌打在了何伽叶脸上。
      “滚!朕以后都不要在看见你!”
      “微臣,请辞。”
      “滚!”
      何伽叶转身走了出去,扔下了跪在地上痛哭的钟琰,好像,毫不留情。其实,钟琰没有看见,何伽叶一直攥紧的颤抖的双拳,指甲狠狠扎进了手心,鲜血淋漓,只有这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才不会迟疑。
      鲜血从指间流出,仿佛代替了他拼命忍住的泪,一滴一滴掉落在地。
      “果然,看见他之后要再离开,真的很痛,很难……”
      说的人都这样,听的,应该更痛吧。放心,你很快就不会再看见我了。

      第二天,何伽叶与映雨成亲。但是何伽叶第三天就辞官回去建安,而他得罪皇上的消息也就此传出。
      在他走的那天,京城下着大雨,夏季的急雨一如既往的凶猛,打得城郊的碧桃叶子纷纷落地。何伽叶轻装简行,而城外,只有田林一个人为他送行。
      “小叶,入朝为官是你一生的心愿,现在走,你不会遗憾吗?”
      何伽叶轻轻笑了一下,苦涩无比。
      “遗憾啊……可是,不后悔。”
      “那好,为兄也便不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今后能,随心而活。”
      “……谢谢田大哥。”
      “一路顺风。”
      何伽叶骑上马,跟着马车在风雨中缓缓离去,踏踏的马蹄声混着沙沙的雨声,单调得让人无法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去遗忘一些事。何伽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有皇宫的瞭望楼,之前他也曾和钟琰一起在那里看着城外的风景。如今,风雨虽然模糊了他的视线,但是他还是清楚看到了,城楼上,空无一人。
      本来以为,自己没事,但这一刻的失落,万箭穿心的痛楚将他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谎言尽数粉碎。他一直忍耐着不让眼泪流下,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自己,控制自己对钟琰的情感,而在这一刻这些泪水全部掉落,混在脸上的雨水之中,感觉没人会发现,但带着淡淡咸味的雨水流入嘴中时,他发现其实全天下人都没发现,他照样瞒不过自己。
      “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啊……”
      这句话,那个人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半年,何伽叶在建安购了宅地,也是生活无忧。而映雨,真的是一等一的好妻子。温柔婉顺,知书识礼,即使是当初刚成婚就要她离开京城,来到这南方小镇,她也只是微笑着点头,从未有过怨言。这样的日子,随便一个男人都会乐在其中,但是何伽叶始终是记挂着钟琰,那个远在千里,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曾经乞求他的爱却被狠狠甩开的少年,那个他丢失却不可能寻回的,他爱的人。
      无法抑制的回忆把何伽叶死死缠绕,微笑的他,耍赖的他,冷漠的他,还有,哭泣的他……他们在一起的岁月其实很短,但却如此刻骨铭心。他从不后悔为他放弃自己的抱负,回到这穷山村,但他却一直无法原谅自己说出那句伤他至深的话。可惜,道歉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久,太后薨,国丧三月。

      半年后的一天,映雨因为母亲生病而回京探望,突然有下人来报说京城的方公公来了。
      方公公是钟琰身边的老太监,在太后把他接来之后一直照顾他,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他突然光临,必然是钟琰有什么事情。想到钟琰,何伽叶又是兴奋,又是犹豫,又有点担心,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还是匆匆走到了大厅,看见方公公正坐在椅上,身边还站着低着头的小太监。方公公见他来了,立刻站起来,取出一道圣旨,朗声道:
      “何伽叶接旨!”
      他连忙跪下,心里确实一团乱麻,他一直觉得钟琰应该恨他怨他,甚至早就忘记了他,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是怎么回事?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钜合侯何伽叶为栋梁之材,深得朕心,隐于山林实乃屈才,非天下苍生之福。今特传朕旨意,召何伽叶回京,官复原职,钦此。”
      “什么?!”何伽叶越听越惊讶,让他,回去?!这怎么可以?当时,他本已娶亲,留于朝中也无不妥,但坚持离开,一是为了断他思念,二是为了,断自己思念。现在他居然……
      方公公轻轻把圣旨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何大人,奴才也不管你是否答应,这圣旨,你是非接不可了。”
      说完,方公公就走了出去,但他身边的小太监却没有跟随,而是慢慢走到了何伽叶面前,何伽叶不解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一抬头,却让他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应该在宫里日理万机的钟琰。没等伽叶想起来要跪拜,钟琰就扑上来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撒娇似地说道:“想你了。”
      “不是再也不要看见我吗?”
      “我后悔了。”
      何伽叶曾无数次幻想着与他重逢,那时是躲闪,是面对,还是形同陌路?但是这时,疯狂的喜悦代替了一切理智。他也紧紧回抱着钟琰,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一句:
      “至善。”
      钟琰猛的一抬头,问他:
      “你叫我什么?”
      “至善。”
      “再叫一遍。”
      “至善,至善,至善。”何伽叶轻轻笑着,不断重复叫着这个早已被遗忘,实际对他无比重要的名字,也只希望可以看见他难得的,孩子般的真心笑颜。他再次拥他入怀,继续对他喃喃道:
      “那日离开京师,我以为我再也没机会看见你了……”
      “伤心吗?”
      “恩。”
      “你告诉我,你对我,除君臣外再无别的感情,那刻,我更伤心。”
      “对不起。”
      “伽叶,你终于没有再推开我了。”
      “舍不得了。”
      “以后也不要。”
      “好。”
      “至善,我爱你。”
      “什么?!”钟琰再一次从何伽叶的怀中猛的抬起头来,这一次,何伽叶却趁着这空缺,低头在他的唇上温柔一吻。然后看着满脸通红的钟琰说,
      “我爱你。”

      门外的方公公回头看着他们,只是摇摇头苦笑,何伽叶走了之后,钟琰迅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样的玩世不恭,轻狂冷漠,让所有人都仿佛以为之前那些什么都是一场幻梦,只有他知道,钟琰不过是用尽全力去装出一个正常的自己,他身为帝王的骄傲不允许其他人再看见他软弱的样子。但是,他却不只一次看见钟琰抱着何伽叶的披风蜷在座椅中默默流泪,连梦里,都会哭着叫他的名字然后惊醒。钟琰很想很想去找何伽叶,但是,他无法确定现在的何伽叶,还记不记得他,他不敢再听到他无情的回答。
      就这样折磨了自己半年。方公公彻底看不下去了,对钟琰说:
      “皇上,请您颁下圣旨召何大人回京吧。请皇上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奴才实在不忍心啊。”
      “你……”
      “奴才一定亲自把何大人带回来。”
      “……朕,也要去。”沉默了半晌的钟琰突然对他说出这句话,着实让他意想不到,一国之君怎么可以离宫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朕不管,朕要去见他,要亲眼看见他……”钟琰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掉落,“朕真的真的很想他,朕求你好不好……朕要去找他……”
      这样的钟琰,他只在他小时候哭着要娘的时候见过,而这样让人可怜的他即使排除了九五之尊的身份,也绝对无法拒绝。
      “皇上千万别这么折杀奴才,奴才答应就是。”
      于是就有了皇帝抱恙,半月不可上朝,一切国事由丞相代为掌管的戏码。

      在建安的日子,何伽叶和钟琰——现在该叫至善了——过得无比快乐。没有身份之别,现在,至善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何伽叶的好友钟至善。而且何伽叶再没有躲闪,愿意面对自己心意的他变得有时让至善都感觉意外。
      初到民间的至善看什么都新鲜,而何伽叶会拉着他的手在集市上到处走,陪他看有趣的玩意儿。
      “伽叶我要吹糖人!”
      “好。”
      “有人演杂耍!我要看!”
      “好。”
      “这对玉佩好漂亮,来,伽叶一个我一个。”
      “好。”
      ……
      结果一天下来拎了一大堆东西回府,把方公公都吓了一跳。
      “大人,这……年末采购啊?!”
      何伽叶看着旁边咬着小笼包,笑得十分无辜的罪魁祸首,默默叹了口气,随即也笑了,说:“算了,至善喜欢就好。不过,我的报酬也是要的。”
      话音刚落,何伽叶立刻凑上前在至善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至善全身立刻僵硬了,脸刷地又红了,嘴里的小笼包都忘记吞下去,一张口就被呛得要死。好不容易吞了,至善看着身边一脸坏笑的何伽叶就立刻炸毛了。
      “何伽叶!!!你你你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奸诈了!!!原来的风度翩翩呢?冷淡漠然呢?是我眼睛瞎了吗……
      “报酬好像还是不够啊~~”何伽叶挑着他的下巴,把自己的脸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着。温柔的气息拂过耳边,让至善整张脸变得通红,又不好乱动,这个人,主动起来不是人啊!
      “哎呀,年纪大,眼花啊,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啊。”一边的方公公也就此表示了他已经不忍直视的态度,偷笑着转身快步离开,留下身后两人自己纠缠。
      “年轻真好啊~~~”

      留在建安这几日,他们一同看遍了建安山水。至善会被何伽叶大早叫醒,爬到山上看日出,何伽叶也会被至善大晚上拉去看焰火,放河灯。至善会不顾冬日寒风硬扯何伽叶跑出去看寒梅盛放,伽叶也会在暖室里练字之时偷画身边无聊睡着的至善的睡颜。
      其实只要两人携手而行,哪里的风景都是那么美丽。但是所有事情都是有期限的。
      第六天的晚饭之后,方公公突然对他俩说:“皇上,大人,我们明日就该回朝了。”
      这时间终究是到头了。失落,不舍,无奈。但是,宫中的事确实是瞒不住了。这次,一向任性的至善也没有反抗,只是默默点点头。
      “明日一早,回京。”

      当夜,何伽叶在房中练字,提起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笔尖的墨水渐渐不堪重负,重重滴落纸上,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迷离的纯黑。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何伽叶抬头一看,果然是至善。
      至善一进门,就扑到何伽叶的怀中,紧紧抱着他,说:
      “伽叶,我,不想回去。”
      “明知道不可以的,何必。”
      “总感觉,一回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又变回‘朕’了……”
      “你永远,都会是我的至善,我会陪着你,放心。”
      说着,何伽叶低头覆上他的唇,两人交缠着。这是何伽叶第一次这样彻底地把至善彻底压在身下,享受他支离破碎的呻吟,也借此,让彼此忘记明天。
      夜间的黑暗覆盖了天地,仿佛要把一切都凝固,但是无论如何,这阻挡不住时间。当清晨的日光渐渐撕裂漆黑,这离开的日子终归要到来。
      避无可避。

      第二日,他们打点一切,启程回京。在出门之时,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停在了侯府门前,车帘一掀,走下的不是别人,正是何伽叶回娘家探母的妻子,映雨。
      本来映雨是要晚些回来,何伽叶只是留了书信,没想到现在竟碰见了。何伽叶有些意外,更多的是尴尬,愧疚,毕竟眼前人才是他的妻子,而他却……
      “夫君这是?”
      “我……皇上有令,要我回京,但是你不在家中,所以给你留了书信。”
      映雨不禁莞尔,道:“妾身在爹娘口中听闻皇上抱恙不朝,朝中各人正担忧呢,如今夫君竟可以回朝辅佐,真是太好了。妾身这就收拾衣物,和夫君一同回京。”
      “不,不用。”至善在身边,何伽叶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话说出口,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我也不知回朝是何境况,何况这边家中也要有人打点……”
      听见这话,映雨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她很快就重新露出了微笑,说:“这倒是,是妾身考虑不周了,夫君放心,妾身会在这里等着夫君归来。”
      其实这是至善第一次看见何伽叶的妻子,果然一如传闻之中那样知书识礼,温柔大方。虽然她出自于大家闺秀的克制,不在何伽叶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但她眼中对何伽叶的情意,找不到半分虚假。至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阵罪恶感,没有他,她可能真的会和伽叶过得很好,很快乐。

      最后,马车在映雨的目送中碌碌远去。何伽叶和至善并排而坐,却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何伽叶突然听到至善的一句:
      “对不起。”
      何伽叶明白他的不安与愧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伸手把至善拥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发丝,说:
      “没事的,有什么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
      “伽叶……”这时已是冬季,至善用力把脸埋进何伽叶的兔毛裘之中,蹭着沾着他体温的柔软兔毛,至善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些。
      不知道,这前路到底如何。

      踏踏马蹄混杂着碌碌车轮,渐渐靠近了京城。更靠北的京城早已下起了雪,城外的碧桃早已落尽花叶,被白雪裹上了一层寒霜。至善靠在何伽叶的身上,何伽叶用自己身上的斗篷包围着他,就这样越过冰雪,踏入宫门。

      下车之后,何伽叶匆匆换上朝服,走上阔别半年的朝堂,而抱恙的皇上也一身正装,端端正正坐在了龙椅之上,被急召的文武百官一时不知道是该意外何伽叶的出现,还是高兴皇上的康复。
      “宣旨。”
      随着皇上一声令下,堂下纷纷下跪行礼,听着圣旨一字一句。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钜合侯何伽叶为栋梁之材,深得朕心,隐于山林实乃屈才,非天下苍生之福。今特传朕旨意,召何伽叶回京,官复原职,钦此。”
      “谢主隆恩。”
      “平身。”
      何伽叶起身时,看着眼前人身上闪闪发光的金龙,明白这人,现在是钟琰了。

      何伽叶官复原职,重新得到皇上的宠信,这件事很快传遍京城,不少权贵纷纷而至,几乎踏平了何府的门槛,但是他们跟红顶白的功夫,何伽叶半年前就见识过了,根本是不予理会,这事渐渐就平息了。但是不久,何伽叶与皇上的关系非凡就是人尽皆知了。
      这小皇帝轻狂不羁,谁的话都不愿意听,偏偏他何伽叶一句话,他就从善如流。
      但其实何大人回来了,皇上的政令更加开明了啊。
      皇上有什么事都会叫上何大人,即使皇宫家宴也不例外。
      尚书大人和皇上最近还真是做了不少利民的事情呢。
      据说尚书经常和皇上在书房论政,而且老是留宿宫中。
      ……
      时间久了,关于他们二人的流言蜚语就越来越多,一些是无意之谈,但更多是朝中嫉妒何伽叶的人放出的谣言。
      听宫里的人,何大人留宿宫中,还和皇上同榻而眠。
      何尚书容颜俊美,皇上看上了也说不定啊,怪不得他升迁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以色侍人啊。
      之前不还传闻何尚书是经世之才吗,怎会如此不守礼节?
      皇上多年不立皇后,也没有子嗣,不会是因为何尚书吧?
      他们该不会是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吧……
      这皇上也太荒唐了。
      完了完了,国家该怎么办啊?
      ……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管什么风言风语,还是像之前在建安一样。虽然有时在宫中显得有些出格,但都是在无人之时,也没有什么,还是可以在一起谈天论地,筹划政事;一起写字作画,赏月放灯;一起同起同卧,挽手观花。这段日子,虽不如在建安那般自由自在,但也是乐在其中,无人之时,他不是皇上,是至善,他也不是何爱卿,是伽叶,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镜花水月一般的美好一直维持到了流言爆发。
      原本只是指责于自己,何伽叶倒可以承受,但如今民间的流言已经逐步蔓延到了钟琰身上,民心动摇,家国难安。何伽叶思虑多日,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了那份奏折。
      这寥寥数字,他写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颤抖的手无法下笔,就是夺眶的泪晕开了笔墨。五更鸡啼之时,他终于写好了,命人快马送入皇宫。看着送信人远去的背影,何伽叶知道,他与钟琰,今生缘尽至此。
      “至善,对不起了。”
      果然,他当夜就受到了钟琰的召见。踏入御书房的门,何伽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何伽叶!你这算什么!”一看见他进来,钟琰就愤怒地把他的奏折甩到他面前。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的弯腰拱手道:
      “臣求辞官回乡,照顾妻儿父母,愿皇上成全。”
      “朕不许!”
      何伽叶跪下,头叩到地,说:“求皇上成全。”
      他这样的态度更加让钟琰愤怒,钟琰拍案而起,冲到何伽叶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用力拉起来,对他吼道:“何伽叶!你信不信朕砍了你!”
      此话一出,何伽叶不禁有些失神,初见他的那一刻,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时光一晃,已经两年多了,没想到,初见和告别都要这样,早知离别如此,还不如不见。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波澜不惊,轻轻挣开钟琰的手,平静地对他说:
      “即便皇上要将臣千刀万剐,臣,也不能再留在皇上身边。”
      听见这话,钟琰心头一震,他一直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井中月,梦里花一般的日子,虚假得让人心跳,现在,终于迎来了破碎的一刻。和他在一起,真的这么难吗?他曾经的信誓旦旦,难道都是虚幻吗?钟琰咬着牙,最后希望找回他一丝真心真意。
      “你说过,你以后都不会再离开我的。”
      看见钟琰的样子,何伽叶始终还是无法彻底割裂自己对他的眷恋,口气也松了下来,但是,有些东西,不可以再继续了。
      “皇上……至善,我们,玩够了。”
      “玩?” 听见他的话,钟琰眼眶泛红,泪珠晶莹的在眼中打转,却倔强着不肯掉下,“我和你,是在玩吗?这一年,于你而言都不过是儿戏吗?!你的誓言,你的保证,真的没有一点真心真意吗?”
      不是,不是,全部都是全心全意,一心一意,何伽叶心中默默回答着,他曾经发誓不会再让钟琰落泪,但时至今日,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这个奸佞之臣必须离开当朝天子。
      “我们任性了一年了,够了。你知道坊间是怎么说你这个皇帝的吗?当今皇上,荒淫无度,我这个臣,媚上惑主。”
      钟琰一声冷笑,“何大人,你就这么在意这虚名?”
      “我的确不在意,但我不能毁了你!你是一国之君,我不能让你落人口实,不能让你为我辜负天下人!”
      一国之君,一国之君,又是这个!所有人都要他顾及这个身份,他从小到大,他为了这个身份失去了多少东西?他的自由,他的生母,现在,还有伽叶。所有他想要的,他所爱的都成了这个身份的牺牲品,他自从坐上这个皇位,只能为宗室兴盛,天下利益着想,又有谁为他着想?他宁愿他只是那个在建安的平民少年,何伽叶的至善。奈何生在帝王家?!
      钟琰伸手死死拽住何伽叶的衣袖,带着哭腔哀求着说:“什么国君?我不当了!我不当了好不好,伽叶你带我走吧……”
      “啪!”
      何伽叶甩开钟琰的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钟琰跌倒在地。何伽叶愤怒地对钟琰说:
      “你以后,以后都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你是我的至善,但同时也是天下百姓的钟琰。你既生在帝王家,这份责任,不由得你推卸!我也不可以让你以后后悔。明日黄昏,我会离开。”
      话音刚落,何伽叶立刻转身大步迈向门口,没有等待钟琰的回应,刚跨出门,他又停留了一下,缓缓地说:
      “你,可以是个好皇帝。”
      说完,他立刻跑了出去,但是,跑出很远,他耳畔仿佛还听见钟琰心碎的哭声。何伽叶一路跑出宫门,靠着赤红的宫墙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狠狠击打着宫墙,直到双手鲜血淋漓,全身力竭方才停止。他蹲坐在墙根,放声大哭起来。双手再痛,也痛不过当时他给钟琰的那巴掌。钟琰帝王之尊,本应一生高高在上,偏偏招惹上他,让他一次次地卑躬屈膝,受伤流泪。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接受,不该幻想,甚至根本不该出现在钟琰面前。但要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他从不后悔爱上钟琰。
      但是事到如今,多少多少的对不起,多少多少的如果都无补于事,他最后的选择,只有离开,最后为他留一个好名声。他知道他很自私,从来没有顾虑钟琰的心情,但是他不忍心再看见钟琰受到更多的伤害,伤他的人,他痛恨的人,只何伽叶一人足矣。

      第二日黄昏,何伽叶驾着马独自一人走出城门,这一日,城外的碧桃开得分外妖娆,春风拂过,飘落如雪。他不禁放慢了马蹄,四年前,他也是在这碧桃如雨的日子里来到京城,不过胸怀报国之志,未曾料想,竟会遇见那个牵绊一生的人,他曾在夏雨潇潇中决绝离去,也曾在冬雪缀枝时与他相拥而归。
      但如今时空轮回,这春风十里的回头路,还是要他一个人走。
      一年前,他回头了,看到空无一人的城楼后那椎心之痛,让他清楚,他爱他。
      一年后,他没有回头,他害怕他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天下人的钟琰,不再是他何伽叶的至善了。
      何伽叶一咬牙,甩动鞭子策马狂奔,风呼呼地扫过他的脸颊。
      “可恶,这眼泪,怎么总吹不干呢……”

      城外的碧桃开了又谢,来来去去,已经三十载岁月了。当钜合侯病逝的现在传到朝中时,当初知情的老臣子都在偷偷关注着皇上的表情,但龙座上天子的面容仍旧波澜不惊。当年那人走后,皇上仿佛瞬间成熟,励精图治,受万民敬仰,只字不提他。加上三十年的磨蚀,连太子都那么大了,什么刻骨铭心都没了吧。下朝以后,钟琰一如既往地留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但是没人发现,他偷偷从后门走出,登上了那空无一人的城楼。
      此时已是秋末黄昏,桃树也不过光秃秃的枝丫,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看着伽叶的身影在如雨碧桃中疾驰而去,他那时多想那人可以再给他一个拥抱,再叫他一声至善,但到最后,他连一个回头都没有盼到。
      三十年,他早过了那什么少年情思,海誓山盟的年纪,天子谋略,家国天下已经让他的心坚如磐石,静如死水。但在此时,他黯然滑落的泪水仿佛抚平了时间在他脸上的刻痕,恍然间,他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大殿之上的轻狂少年,但是他面前,不会再出现那个气宇轩昂,让他一见倾心的布衣书生了。
      也许伽叶真的说对了,他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没有跟他离去,假若伽叶真的带他走,今日之景必会迥然不同。
      “何伽叶,你不就为了我一个好名声吗,我就不要……”

      数年后,天子钟琰驾崩,根据他生前的遗愿,在他长长的,歌功颂德的谥号中,加入了一个“纵”字。
      纵者,忘德败礼也。

      当日你决绝离去,贻我江山如画,孰不知我只愿随你天涯,在你身畔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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