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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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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凝睁开双眼:唬小孩子呢不是?恨着他的人有的是,又怎么能凭空消失了?之所以他现在过得好好儿的,没得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九岁跟着即墨回了帝都丞相府,十二岁被送到歧山跟着空冥老祖学武功,十六岁下山回京,而后便一直伴在即墨左右替他谋划做事。
短短二十五年,一大半的工夫都被即墨占了去。那时候自个儿眼里也只瞧得见这么一个,只信任这一个,再后来又觉得只有自己是真为他好,为了他什么都敢做,要一条人命谋一份权力,哪怕夺一个天下……
现在想来,即墨身边并不缺少忠心耿耿的人。比如不待见他的慕霜,比如笑眯眯的秦墨,又比如个儿大气粗的陆尤悔。他傅凝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被扶摇之风提携上了苍空,见着了大鹰,便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古人言,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那若是没有来者了呢?
傅凝懒得去想,若是他对尘世还有丁点眷恋,若是他怕那轮回的因果报应,又怎会任着离卿将他带入这个局?
他收了扇子,勾起一抹无谓的笑,临平男风盛行?也好,他正愁没乐子找。
临平城虽然只算个县,却是卧虎藏龙。除了曾经武功天下第一的苏老太爷,当今皇后的堂弟便是封侯于此,这小侯爷平日里倒也人模人样看不出不好来,可就是喜欢男人,引的一方百姓也跟着上梁不正下梁歪起来。
风气盛行了,也就没了廉耻之说。穷人家生得清秀的孩子为了讨口饭吃,都被送到馆子里当了兔儿爷,再不济的,便藏在自家做个暗娼。而这平民百姓的苦处,那高坐在金銮殿上朝歌夜弦的真龙天子是不知道的。大臣们只道国运亨通歌舞升平,却从不说些民不聊生的晦气话。
就算是那个人做了皇帝,恐怕也不过如此。
傅凝遛着边儿走在路上,忽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个粗犷的声音大嚷道:
“闪开!闪开!”
“都他娘给老子滚开!”
温润如玉的小神仙觉得一阵风从耳边擦过,里面还夹带了些湿润,他揉揉耳朵,心里哀叹了一声,双手抱胸将身子向墙那边靠了靠,一条腿向后蹬在矮墙上。
骑马的人是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一说话胡须就要被唾沫星子沾湿似的,五官被浓墨一笔带过,一双横眉浓密粗放,其下镶一双铜铃似的眼。那马也是通体纯黑,蹄子上打着玄铁的马掌,跑起来晃得人眼疼。
看面相必定是俩不怕死前来开路的,傅凝哂笑一下。
大汉目中无人,在这热闹城中仍是把马鞭挥得直响,恨不得把天都给劈成几块。街上的摊贩七手八脚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这位爷过去。
黑影从眼前闪过,傅凝不屑地翻了个眼皮,眼角流出的光陡然瞥见路那边的胡同中拐出个白衣人。那人好似没听到大汉的吆喝,也未曾向这边看,只两步便走到路中央。
“……”傅凝蓦地站直了身子,却因顾及自己的身份而抑住开口的冲动。他个小神仙,怎么敢随心所欲干涉凡世?
黑马直直地窜了过去,马蹄扬起的沙土昏黄干燥,傅凝看得真切,这马分明是在人身子里穿过去的!
傅凝向前走了两步,看见那白衣人缓缓回身,尖俏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唇色殷红而诡异,唇角微扬透着股温厚老实。
……慕辰?
傅凝脑中闪过那个相似的面孔,正欲追上前看清楚时,又被后面紧随而来的轿子挡住了路。那轿子不大却极尽奢华,由八个人抬着,颇有种娶亲的架势。轿旁跟着个黑衣人,轿后又跟着一群家丁,想必又是个名门大家。
待这大队人马过去后,傅凝再向前看去,白衣人早已无影无踪。
他怅然了一瞬,而后自嘲道,难道在自己心中有一双桃花眼的,非得是即墨翎;有一双丹红唇的,非得是慕辰么?
倒不是因留恋着什么而失望,只是因为难得的好奇落了空罢了。
他本无意于这些人的因果轮回,可若是正巧遇上,倒也想知道这个人过的好不好。
傅凝前一世过的并不痛快,他没深信过什么人,除了和即墨亲近外,待人都是不冷不热的,身边自然也就没几个朋友。
而那个慕辰,便是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那年的丞相府很是热闹。
相爷最疼爱的小公子去江南玩儿了一遭,没带回什么奇珍异宝,倒带回来个半傻半呆的孩子。
那天在云山底下,傅凝虽是跟着即墨走了,可打那之后再也没瞧他一眼,也没说过一句话。困了就坐着睡,醒了就睁着眼,吃饭喝水都跟个木偶似的让人喂着,任凭即墨怎么逗都没反应。
慕霜本来就对这个跟死人待在一起的孩子嫌恶无比,又因为少爷自从捡回他以后就再也没正眼瞧过自己了,时不时地抛出句恶毒的话来。
回京的路未走一半,趁着即墨不在马车内,慕霜踢踢傅凝的腿:
“喂!你再不说话,老子就把你扔回死人堆里去!”
傅凝只是呆坐着,一双眼空洞地瞅着脚下,没有丝毫表情。
“听见没有?算了……我改主意了,要把你扔到爬满蛊虫的池子里!”
慕霜阴狠地笑着,傅凝还是没反应。
“……”慕霜气闷,一仰头靠在车厢里,瞥了眼傅凝又喃喃道“天天跟个死人似的!不知道少爷哪根筋搭错了捡回你来!”
“又说我什么坏话了?”即墨掀开帘子,一脚迈进来,桃花眸中抹过一瞬嗔怪。
慕霜忙直起背坐好:“没、没,没说什么……”
即墨匆匆睨了他一眼,却是坐在了傅凝身边,温柔地开口:“那小子又说你什么了?”
傅凝仍旧缄默,即墨又哄道:“别害怕,有我在他不敢怎样的,他说了什么,嗯?”
他一心想着逗傅凝说话,并未发现那双垂着眸子中闪过的光采,倒是旁边的慕霜瞧了去,心里又憋闷起来,心直口快道:“少爷,您说您捡他回来是为了什么呢?别提说话了,干个什么事儿都得伺候着……”
“我让你伺候了么?”
“我……可是少爷这尊贵身份也不能、不能天天伺候他啊!”
“那换你来?”
“……”慕霜没了话说,摸了摸鼻子,“我去前面看看陆尤悔……”
即墨颔首,等慕霜出了马车,他轻拍傅凝的背,语气中带了些安抚:“你别听他说,什么伺候不伺候你的,我定是不会让别人来的。”
“你别害怕,你不想说话那我便等到你想说的那天。”
即墨低低地笑出来:“我还想听你说自己的名字呢……”
慕霜在马车外气的跳脚,跑到前面找陆尤悔大嚷了一通。
即墨终于在回到京城的前一晚撬开了傅凝的嘴,傅凝慢吞吞地说出自己名字时,声音有些甜腻还有些发颤。回了相府,即墨便寻了京城有名的大夫来给傅凝瞧病。那老爷子只一眼便瞧出这孩子不是中了魔障,只是心魔作怪罢了。
即墨便一改往日玩闹公子哥儿的形象,每日陪在傅凝身边跟他说话,两三个月的光景下来,傅凝的心病竟是去了大半,见着人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总好过一句话都不说。
来年春天,即墨替他请来个先生,傅凝便是在这时遇见了慕辰。
他这才知道,原来慕霜是有个弟弟的,并且这个弟弟和他简直是两个极端。
慕霜心直口快,好说些挖苦人的话;慕辰则是温厚老实,哪怕受了欺负也不说什么,慕霜喜欢动刀动剑研究些江湖上的武学,慕辰却喜欢抱着本书啃来啃去。
论起辈分,慕霜慕辰都是即墨娘舅家的表弟。慕霜和即墨年纪相仿,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慕辰和傅凝一般大,只是偶尔会来趟丞相府。
先生来的那天,慕辰恰好到丞相府找慕霜,而即墨那日也不得闲,傅凝的事自然是不能嘱托给慕霜的,他思前想后,还是叫慕辰去陪傅凝读书好点儿。
两个相同年纪的孩子,一个冷冰冰似寒玉,一个呆愣愣似木头,脾气竟也合得来。只是苦了先生,捋着胡子从南说到北,从东侃到西,都不见两位小公子回一句。
晚上即墨陪着傅凝吃饭时,意外地见他嘴边噙了抹笑。那以后,即墨便接来慕辰,让他住在家里,日日跟着傅凝读书。朝堂上能糊涂就糊涂的相爷对家里这群小少爷们喜爱的很,了解了傅凝的背景出身,倒也放下心随了即墨的意思。
慕辰这个人是极稳重的,看起来少年老成,心思却不见得有多深。傅凝与他在一块儿,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有想说的便说,不想说了,慕辰也不会逼着他说,更不会怪他,一个春秋下来,两人的感情也愈加深厚。
后来慕辰回了本家,傅凝去了歧山,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可慕辰一年中总会抽空去瞧瞧他,那时的他每年除了盼着即墨,就是盼着慕辰。
明明是个柔弱的书生,可那小子每次来,都带着壶酒,费了劲儿爬到房顶上和傅凝话家常。
待到朱颜微酣时,慕辰说:“我活了这些年,认识的人不少,可知己却只有你一个。”
傅凝笑笑:“我也是的。”
慕辰又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
傅凝笑意更深:“其实你还是不夸人比较好。”
慕辰打了个酒嗝,玩着眼前酒壶:“哼,你不知道,京城里想被我夸一句的人多了去了……”
傅凝故作惊讶:“那区区得了慕大才子的称赞可真是荣幸之至!”
而后两人便在屋顶上打闹着滚做一团,把那瓦片蹭了大半下去。
再后来、再后来傅凝回了京城,一颗心都用在了即墨身上,一双腿走南闯北地没闲下来过,一年到头也见不了慕辰一面。到了最后几年再见慕辰时,两人都不再是儿时的潇洒模样了。
那时的慕辰像受了极刑似的,身子瘦得厉害,每每见到傅凝,只是强撑着笑,总不忘告诫他一句:“离我表哥远一些吧……你身上杀戮气越来越重了。”
傅凝只是拍拍他的肩:“我得了机会便走,你这身子也要上些心!”
其实彼此都明白的,泥足深陷在劫难逃,成王败寇已成定数,就算离开了又能怎样呢?
很久很久以后,再想起这些事时,傅凝唏嘘不已。
原来也曾有人为你想过什么,替你难过什么,只可惜生在那段乱世中,一言一语,亦假亦真,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辨不出的情,又能乞求别人相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