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镯》小陈皮

2、第 2 章

　　天色已黑，月还未起，廊外的景物融入黑幕，连轮廓都模糊不清。脚下一块小小的黑影不时晃动，清晰可辨。红釉在前提灯，腰间的香囊随身摆动，映在灯上。陆染看着她的身影，纤细却平稳，尔杉让这丫鬟来填暖芳的空缺，又是个不安定的存在呢，却又不禁苦笑，自己大概才是最不安定的那个吧。

　　抚着腕上的镯子，陆染思绪再次游走，这几年来药膳未断，父亲虽未说什么，只劝自己好好吃药，但渐渐地，她也察觉，自己身上的异常，绝不是药膳可以治好的。那些丫头的话，也能猜出七八分，起疑的人早就不止自己了。未断的药养、新建的阁楼、不知下落的丫鬟……

　　"大小姐，上座吧。"眼前景物已换，存菊堂晚宴已备好，几个姨娘和弟弟妹妹正入座，陆染发现，陆姑姑和她女儿也在，这母女俩时常来长住。表妹唐忆遥打小与自己不和，姑妈则因不喜娘亲，顺带连自己一并不中意。陆染蹙眉，陆淳正坐在对面与姑妈说笑，不中意自己的唐家母女对陆淳分外不同，她想起嬷嬷曾对她说，这是因为她生得更像娘亲，陆淳的模样却随父亲更多。

　　"染儿，在想什么呢？"

　　目光转向身边的人，小姨娘正逗弄怀里的婴儿，"馨儿，叫姐姐咯，好姐姐，"小姨娘是个温婉的江南水乡女子 ，入府不久即添了小妹妹。大约两年前，记得是个阴沉沉的天，父亲急匆匆领了位陌生女子回府，说是新姨娘。那女人脸上满是疲倦，低着头抚摸靠在她身旁的小男孩，有人说他是前夫的遗子，父亲没说什么，取名元祐。那孩子紧紧地挨着母亲，脸上都是尘土，分辨不出相貌，只有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神情难辨。

　　小姨娘刚入府，被安排在采湘园，谁也不理睬，只望着院里的夹竹桃，默默等着产期，那一次，陆染从父亲那得到同样的失望后，碰巧路过园子，就见小姨娘抱着元祐，无声的落泪，怀里的小人不知所措。

　　也从那之后，陆染发现这位姨娘某些地方不一样了，她在等待某件事、某个答案或是某个人，这种感觉陆染不会陌生。之后这姨娘还会以母亲的角色对待她和陆淳，似不在意她的抗拒，慢慢侵入她的生活，可恨陆淳一向猫儿本性，谁给甜头，便同谁亲近，为此，陆染动过不少肝火，只是最近，那种怒气越来越少，莫名的消失了。

　　陆染轻捏婴孩儿的粉拳，柔软的触感，不禁浅笑："馨儿乖，比你元祐哥哥可爱多了。"眼前的温婉丽人一脸宠溺："染儿，你说馨儿像我吗？"

　　"三分像你，另七分……不像爹，定会是个大美人。"

　　"呵呵，我也觉得不像我倒好，元祐长相却随我更多。"

　　"看来以后会桃花盈门哪。"

　　“你这丫头……”小姨娘摇摇头，看着来人一个个上座。

　　众人坐定，只等陆老爷上座了。然后，等了许久也不见陆老爷出现。

　　过了一会，只见大少爷陆灏走进厅堂，俊朗的面容满是倦色，说道：“爹因路上太过奔波，去书房歇息了，说大家不必等他了，先用膳。”

　　赵姨娘担忧地问：“老爷身体怎么样？还说了什么没有？”

　　“只是劳累了，不打紧，爹说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陆灏说完，又看向陆染，“染儿，爹让你晚宴后去书房找他。”

　　无视旁人的目光，陆染点点头。不知道这次父亲回来，会带来什么消息，想来想去，没怎么吃就离座了，吩咐红釉回院收拾后，陆染便跟着尔杉前往陆老爷的院落。

　　夜里的庭院幽深了许多，四处传来虫鸣，抬头就看到因云层遮蔽而显缺损的月亮，陆染问身边的人：“今天十五？”

　　“是啊，瞧这月亮多圆。”尔杉回道。

　　陆染浅笑道：“看来今晚邪祟要出来作怪了，那群丫头又有好戏看了。”

　　尔杉这时才明白陆染的意思，笑道：“还记着呢，看来小姐的心眼比我这丫头大不了多少嘛！”

　　沿着长廊，两人走到一个圆拱门前，进去走上左边的长廊，到头就是陆老爷的院子了。

　　陆染停了下来：“这右边的回廊是通往她们说的西园吧？”

　　陆家是从陆老爷这一代发家的，之前老太太带着陆老爷从本家离开，自立家门。陆老爷从小小的行商把生意做大，渐渐富足，就买下这大宅院，听说是前朝遗留下的老宅，院落繁多，许多地方都被空置，比如西边的满芜园，很少会有人经过，也就被封了。

　　陆染曾在小时候把整个大宅子逛了个遍，西园也来过，一片荒地，也没什么新奇的，之后园子被封了门。陆染生病之后，更是很少走动，那边也没怎么去，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会被视作禁地。

　　尔杉愣了一下，回到道：“……是啊，不过都没什么人走动，怪冷清的。”

　　“哦……”陆染望着西园的方向，那个已经很久都没有涉足过的院落，距离有些远了，月光也避开那里，只现出隐隐的轮廓，像只蛰伏在角落的兽，掩藏着某种秘密或是危险，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魔力吸引着她去那探索。

　　略作思索，陆染打定主意，说道：“我想去那看看。”

　　“这可不行……都被封了，也看不到什么啊，”尔杉一脸难色，“明早来也好，今晚就算了吧，蛇虫鼠蚁也多……”

　　陆染不以为意：“我就去看看，你跟不跟来……随意。”说着，留下尔杉，一个人就往西园走去。

　　尔杉看着陆染离开的背影，神情复杂，很快跑向左边陆老爷的院子。

　　过了长廊，景致就变了，一路上老树怪木，叶落鸣虫，显然未作太多打理，邪祟鬼魅之说，老宅子向来不缺，关于这宅子陆染就听过不少，什么前朝冤魂或是狐仙蛇怪，大多经不起推敲，只能吓唬些不知情的人。

　　人声远去，四周传来虫鸣风声，更显寂静凄凉，没人掌灯，过了长廊陆染只能依着月光探路，她习惯性地抚弄腕上的镯子，这是娘亲自小让自己带在身上，近些年她才戴在腕上，虽然娘亲倍加嘱咐，却也免不了磕磕碰碰，可从未见它伤损。月光下打量，镯身似是白玉质地，却又不那么通透。指腹摩挲镯身，凹凸不平，触到一处明显的突起，那是一颗兽头，雕工古朴大气，兽口大张，双目怒瞪，颇有灵性，云纹缠绕镯身，流光点点。这样式不大适合秀气女儿家，但大概讨的是吉利，好比寻常人家里给孩子做虎头鞋虎头帽，以虎威驱邪镇祟，保佑幼子平安成长。

　　念此，陆染不禁苦笑，如果真有辟邪求福的效用，自己也不会病情繁复，一副妖物缠身的模样。不一会儿，一座青石拱门出现在眼前，走近看，三块石匾上分别刻有一字，即是隶书文刻的“满芜园”。老旧的木门合着，门板上残留着半张破旧的符文，随风摇曳，门环上的锁已生锈。陆染摸了摸门环，眼角瞟到墙边的一块大石头。

　　她用力将那石块砸向门锁，使劲砸了几次，门锁就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暗念一声好了，陆染慢慢推开了门，夹缝里的灰尘也掉落下来，用手挥了挥，便探身入园了。陆染不知自己被什么所吸引，她也不知晓此时自己的一双眸子，似山中野狼一般，绿光闪动让人心凉。

　　很快，园内的景致让她呆住了，这绝不是她印象中的荒园，记忆里干枯虬曲的老树枯藤，绝不会是现在生意盎然的样子。

　　眼前，左右两片桃树整齐罗列，月色下仍可看见一朵朵桃花在枝头饱满绽放，过膝的野草不见，只有明显打理过的花丛藤架，空气里暗香浮动，围墙那边的池塘里也不再是死水，些许荷叶浮在面上，小巧的水排一直摇动，水声叮咚作响。幻觉吗……？这是哪？为什么拱门内外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就像是阴阳两界，一边死气沉沉，另一边却是别样生机……

　　陆染蹙眉思索，这里显然有人或是某种力量打点，看眼前的景致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她很难相信这些是精怪作祟，这精心打理的园子没有半点阴沉邪气，如果有人在这行居坐卧，长期下来，不可能没人知道……不管怎样，这园子的变化是不寻常的，陆染对园内的神秘住客更加好奇，一步步穿过桃林，向主屋的方向走去。

　　再穿过藤架缠绕的长廊，大概就可以看到主屋了，月光自前方透过藤架洒在陆染脸上，绿光和黑影夹杂，分外诡异，她的影子映在身后的石板上，修长漆黑。突然间，一只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前人的影子上，影子的主人仍未有所知觉地前行。

　　眼看就到了长廊尽头，陆染还未来得及探出身去，后颈猛地刺痛，身体失力倒了下去，失去知觉之前，似乎看到那主屋里有一点晦暗的灯火……

　　一黑袍人默然抱起陆染，向拱门走去，未发出一丝声响，刚到桃林处，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快步走过来。打量清楚，这人迎了过去，将怀里的陆染交给那中年男子。

　　“小姐！”尔杉看着昏迷的陆染吓坏了。

　　“……没出什么差错吧？”中年男子一脸严峻，眉目带着风尘沧桑，正是陆老爷。

　　“差一点。”黑袍人答道。

　　“陆某谢过了。”

　　“不必。她还是来了，你得想些别的法子。”

　　陆老爷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我明白了。”说着，抱着陆染，和尔杉转身离开了园子。

　　黑袍人则在二人转身后，隐入了桃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