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残花旧》白笠翁

1、幼时

　　沈伦沈大人带着他的义子沈敦清来赵府的时候，沈敦清一身如雪般光洁的长衣，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不似旁边的沈大人那般不修边幅。
　　我藏在爹爹的身后，仔细瞧着沈敦清，可他的眼睛一直正视着前方，礼貌谦逊地回答爹爹的问话，不往我这瞧一眼。沈大人注意到了不安分的我，将我从地上抱起，不停地逗弄着我。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好动，乖乖地在沈大人的怀里呆着，对沈大人的问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当我看到沈大人腰上那块与沈敦清身上一模一样的玉佩时，我挣扎着弯下腰，小手往沈大人的腰间抓去。
　　我的这个动作逗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沈大人笑得尤其开怀，他将玉佩从腰间取下，任我拿在小手中把玩。当沈大人说将玉佩送给我的时候，爹爹忙说使不得，但我突然高兴地乐起来，跑到沈敦清身边，拉着他的手，让他给我系在腰上，和他一样的系法。
　　爹爹上前阻止，我死死拽着快被爹爹夺过去的玉佩不放，嘟着嘴不满地瞪着爹爹。沈大人仍在一边笑，说玉佩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当是给我和沈敦清定亲的信物，等我长大了就去他家给他当儿媳妇去。满堂的家奴丫鬟都跟着笑起来。爹爹有些不自然的放开玉佩，我擦擦还未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催促着沈敦清给我系上。
　　虽然沈敦清给我系玉佩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他的头也一直低着，随便将玉佩挂在我的腰上就算完事，但身高才到他胸口的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一阵一阵的红晕。
　　那年，我五岁，沈敦清刚九龄。
　　姐姐赵秀月第一次见到沈敦清就十分不喜欢他，说他像大人一样装正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缠着他。
　　五岁之前我总是黏着姐姐，可她一直不爱搭理我，她天天不是背诗练字就是看棋谱琴谱，听她背诗练字当然很无聊，听她弹琴也是对我耳朵的折磨，但每天她将自己关在房子里研究棋谱的时候是我最快乐得意的时刻，因为无论她将自己关在家里的哪间房里，将房门、窗户关得如何严实，我总能找到她，并且将她研究了一定路数的棋子搅乱。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乐此不疲，姐姐每次这个时候会抓起桌上的厚厚的棋谱，追赶着我扬言要将我揍得哭爹喊娘，但她一次也没有抓到过我。
　　五岁之后，姐姐摆脱我了，可沈府的沈大公子沈敦儒却一直被我折磨。
　　自从第一次见到沈敦清之后，我隔了半年没再见他，可我仍旧记得他“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姿态，并且常常想着何时能再见到他。那年过年，爹爹要去沈大人府上祝贺，送拜年帖。我得知要去沈府，缠着爹爹让他带着我一起，爹爹一开始好言相劝，但我纠缠过久之后对我恼羞成怒，一把把我推在院子的雪地里。
　　我号啕大哭，爹爹大概没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重，赶紧抱起我，又好言安慰我，在他承诺给我买很多新衣服，很多甜食后，还是止不住我的哭声。然后他很无奈地答应带我去沈府，我立马止住了哭泣，拔开小腿往他的轿子里钻去，不让他有反悔的机会。
　　就着春节喜乐的气氛，沈大人一改往日不羁，看起来衣着鲜艳，神采奕奕。沈大人府上来了很多人，在爹爹解释了为什么带我到沈府的时候，沈大人朗朗笑声响彻整个客厅。在座的都是沈大人与爹爹的同僚，他们都一致认为我的行为好笑，我成了他们正餐前的开心果。
　　我看到沈敦清进入大堂，于是抛下众人，跑到沈敦清身边，拉着他的手将他往内堂带。沈敦清挣脱我的手，低着头跑了出去，我也赶紧跟在他身后追出去，留下一屋子人在后面笑声不止。
　　在酒席散了之后，爹爹要带我回去，我磨蹭着想在沈府多留一会，沈大人与沈夫人都要留我住下，有了沈府主人的话，我更不乐意回去。在爹爹强拉着我，我的眼泪就要出来的前一刻，爹爹被沈大人斥责几句，就只得随我去。
　　于是我就第一次在沈府住下了。沈大人常常不在府上，沈夫人没事喜欢给我打扮，用我那稀疏的几根头发给我梳出各式发髻，又天天用不同颜色眉笔给我画眉，那些鲜艳的丹寇她自己没敢涂，全用在了我的手上。爹爹天天派人来接我回去，我不乐意回，就都被沈夫人打发走了。我的娘亲早早病逝，我从不记得她长什么样，沈夫人长的美，性子又好，待我如亲生女儿，在不能黏着沈敦清的时候，我就黏着她。
　　因为我的存在，沈夫人有时候都忽略了她的两个儿子，这让沈敦儒十分不满，他处处与我作对。不过他这人是看起来厉害，但说狠话都不敢看人家眼睛，我把对付姐姐的招数变本加厉的用在他身上。例如他跟沈敦清一起练习射箭时我会用石子仍他，让他射不准。他在习字的时候我会将手指伸到砚台里，然后在他快要完成的一张纸上按下手印，他特别没有男子气概，还因为这个哭过鼻子。他把状告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反骂他小气，之后他见到我就躲着走。
　　沈大人斥责沈敦儒学业武艺都没有进步的时候，沈敦儒拿我当了借口，说我妨碍了他，沈大人更严厉地呵斥沈敦儒，说他偷懒还推卸责任。当时爹爹亲自来接我回去，听了沈敦儒的话后，忙劝沈大人不要责怪沈敦儒，说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硬是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拉回了家。
　　但我还是成为了沈府的常客。沈夫人常常会派人把我接到沈府小住，我在混熟了赵府与沈府之间的路后，没事就自己跑去沈府。沈敦清一开始对我不爱搭理，但后来我缠着他多了，他跟我的关系比他跟沈敦儒都要好。
　　我一看到姐姐摆出棋盘就烦，但我看着沈敦清皱着眉头对着棋盘一下午都不觉得生厌。沈敦清每天练武都起得很早，我只有让丫鬟早早地叫醒我才能看到他练剑练长枪。沈敦清练字作画的时候，我会抢着给他磨墨，连沈敦儒也跟着得了不少实惠。要是姐姐让我给她磨墨，我会拿起砚台就倒扣在她的桌上。
　　沈敦儒跟我相处得仍旧不和谐，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斗不过我，只是偶尔不服气地挑衅一下。他知道我惟沈敦清的话是从，每次我想对他实施一些动作的时候，他就会去讨好沈敦清。例如他会说他会将自己那只会唱歌的小黄鸟送给沈敦清，只要沈敦清哄哄我不找他麻烦。沈敦清一开始随我们俩闹，后来就真做了我跟沈敦儒的和平使者。沈敦清说让我放了沈敦儒一次，那只沈敦儒的小黄鸟他会借花献佛送给我。我欣然接受。但沈敦儒说那只小黄鸟跟我一样，只会闹脾气的时候，我还是搅乱了他们俩的棋局。然后沈敦清就瞪着我，沈敦儒笑得从榻上翻了下来。因为这盘棋沈敦儒已经穷途末路了，他答应输了棋就将他的那匹温顺的母马送给我，而棋局被我搅了，凭他的人品，肯定会耍赖了。
　　可是最终那匹马还是被我牵走了，那匹马真的很“温顺”，因为它是我见过的最瘦小的马了。为了表示我对沈敦儒的感激，我给瘦马取名“赵阿丑”。有了“赵阿丑”之后，我便常常跟着沈家兄弟去开封的郊外，让沈敦清教我骑马。当然，学骑马这事是瞒着我爹跟沈大人的。
　　沈敦清自己骑马很好，可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师父，以至于我学了两年也只能牵着马走。沈敦清还非得说是我自己身高不够，不过因为我不会骑马，每次都能与沈敦清同乘一匹马，我紧紧搂着他的腰，他策马扬鞭，我们一同驰骋在茫茫天地间不知道世界尽头的时候，我的笑声总能比银铃还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