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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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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喜神正南。农历上写着:宜出行,忌会友。
但事实上年筱陌一开始就出师不利。这次巡山队伍一共就六人,他们约好了就在南屏山随意看看,近日战事白热化,恶人谷和浩气盟虽然在南屏摆开了对阵的架势,却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大规模短兵交接了。早春的天乍暖还寒,昨日又下过了一场小雨,空气里都浸透着潮湿的青草气味。
年筱陌之前只呆在昆仑,因为最近医护短缺才特意把她抽调了过来,所以对于南屏,她可以算是初来乍到。一行六人原本结伴而行,谁知领队的叶二少好像发现了什么,抬手一纵,赶着他的万金良驹就跑得没了踪影,其他人恐他误入陷阱也就都跟了上去,结果道路曲折,穿过一片树丛,年筱陌就发现自己已经落了单。她下地牵着马,查看着路上凌乱的马蹄印慢吞吞地往前走。偶尔滑过一两声鸟鸣伴着潺潺流动的江水声,长江隔着她所处的这片林子流得波澜不惊,再过去就是浩气盟的营地了。
蓦地,一声不寻常的响动刺得她竖起了耳朵。
那是一声非常轻微的呼吸,含着压抑的人声。
她松了马绳,手里就握着自己的双剑,一步步朝声源走去。剑尖一点点挑开层叠掩映的树丛。
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同样小心谨慎的一双眼。
年筱陌在心里“啊”了一声,而对方却在同一时刻冲着她的方向射来了一支镖。
“别动!”因为本就存了蹲下身的想法,年筱陌竟歪打正着地躲过了。在对方发出声响前,她眼疾手快地捂上了对方的嘴。她抿了抿唇,冲对方眨了眨眼睛,此刻她靠得对方极近,对方见一击未中又向她揍来一拳,被年筱陌硬接着按下。
“我同伴在附近,他们听见了会过来的。”年筱陌努力压低着嗓子。树叶颤动着发出响声。她听到自己的马叫了一声,原地踏了几步,冲着不知名的方向跑远了。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人,竟也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林下才静的只有她们二人的呼吸。
对方是一位天策府的女将士,蓝色的战袍表示着她来自对立阵营。年筱陌见她时,她跪坐在树丛后面,左脚弯曲在身侧,脚踝上渗着血,染红了她的战靴。她发丝凌乱,脸上沾着灰泥,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认出她只需要一眼,就好像八年的时光她一直都站在原地等她,等她跑到她面前。
“别出声。”年筱陌还是压着嗓子,“千万别出声。”
她的剑浑不在意地丢在地上,空出的手试探着伸出去,指尖却紧紧地捏在拳心里,满满的一把汗。她瞪着眼睛,目光一眨不眨地扫过女将军的脸,心口咚咚咚地跳着,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听到。
想念一个人,只有当见到她时才会越发明显。
她想起她洛阳城中逆光扬起的笑,买十个包子用嘴巴叼走一个吃掉时顽皮的眨眼,她把她从春宵楼门前抗走又拉着她走了一整条闹市街,她对她摇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我对你啊,只是心血来潮”,于是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会,我会……”年筱陌吞了口唾沫,一如回到了八年前那个紧张胆怯却又要努力装出没关系的小姑娘,“我会保护你的。”她的手终于抚上了对方的膝盖,她们都不由自主地楞了下。
“你……”对方蹙眉,声音里满是疑惑,她扫了年筱陌一眼,“你是恶人谷的吧?”
“哦,哦,对。”年筱陌显得有点局促,手卷了卷自己浅粉色的衣摆,“不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还,你还记不记得……”年筱陌说得有点急了,声音就梗在喉咙里,她慌乱地扫了眼女将军的腿发现血还在流便忙低头找起自己的随身药包来,翻倒出金疮药就要给对方抹上。
“等等。”女将军一把握住了年筱陌的腕子,力道大得出奇。
“你是年筱陌?”
“对对对!”听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便惊喜起来,“你,你记得……”
“当年烧了洛道陈家的是你?刺杀雍州刺史的也是你?”
“啊……”见对方只提这些,年筱陌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微微挣了挣却发现挣不开自己的手,“那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洛阳……”
“八年前?”女将军略一思索眼底却还是茫然,“洛阳怎么了?”
“我见过你。”
“哦?”
“当时你送我……”
“南风,你跟这无耻之辈废什么话啊……”一把不耐烦的声音忽得插了进来,“要报融天岭浩气三营的仇你忘了么?”打断之人一脚踩了进来,正好踏在年筱陌的裙摆之上。年筱陌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群浩气人士已经把她和女将军围在了中间。刚才说话的人年筱陌是知道的,蜀中唐门弟子唐阳,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浩气领头人之一,他带着队伍和恶人谷发生了好几次冲突,最近的一次是三日前的突袭。
啊。年筱陌眯了眯眼,什么东西突然堵在了嗓子口。这是一个局。
她这样想着,目光却又落回那名唤南风的女将军身上,此刻她已经站了起来,无碍地踢了踢脚,随手理理头发都带着一种利落的痞气,她接过别人递来的银枪擦着年筱陌的胳膊刺入地里,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之前的紧张彷徨,只剩下一种神色——仇视。
年筱陌熟悉这种眼神,仇恨,连绵不绝的仇恨,冲刷掉所有人的初衷。
“叫吧。”南方挑了挑眉,整个人撑在自己的枪杆上,“把你的同伴都叫过来吧。”
年筱陌深吸了口气,这个时候,心反而不跳得像要掉出来似的,手心的汗也干了。她抬头看着这群把自己包围在中间的人,她一个一个的又看了一遍,她听到一声不掩饰的哼笑声,但她没有畏惧。
她最终还是只看着南风。
“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年前,洛阳城,春宵楼前……”
南风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她握着枪蹲了下来,她们四目相接,互相印在对方的眸子里。
“我只记得我曾经有一位至交好友,负责护送雍州刺史上京,途遭行刺。”南风说的又缓又慢,她冰冷的指节抚上筱陌的脸颊,“刺史大人一剑穿心,而我的好友因为护送不力,被朝廷问责……秋后,于菜市口……”
“当、街、问、斩。”
最后四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年筱陌眼皮跳了下,同时,南风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了她的下巴,她掐的那么用力,大拇指陷进下巴的软肉里,她强迫年筱陌抬起头看她,她黑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几根鲜亮的红色尾羽夹杂在里面。
“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
她把年筱陌摔在地上:“叫吧。”她拔出自己的枪,枪尖扫过带着风声,“把你的同伴喊来。”
年筱陌趴在地上侧头看她。
“你叫什么?”
“穆南风。”
此后年筱陌再没说一句话。
有些事情,欠了就是欠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浑身起起落落的疼,一个人一脚踩在她肩上,她撑不住一下伏在地上,在嘴里含了半天的血一口噗在地上,暗红色的液体很快就渗进黑色的土里。她感到头发被人揪起来,脖子弯折成痛苦的弧度,她咳嗽了下,血灌满喉咙,她赶忙咬紧嘴唇不发出声音,可是血还是从齿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热热地流进领子里。
日头就那么在头顶上晒着,痛也一股脑儿的往脑门心上顶。
“挺硬气的啊!”她听到陌生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想转眼去看,却只觉得一片晕眩。很快她又感觉被人拉了起来,把她在地上拖着,她喘息着,指甲陷进地里抓出条条痕迹。
“他们不会来了。”有人说,“太久了,可能已经回去了。”
“那她怎么办?”
“带回去吗?”
“军师知道了会责怪的吧,说了最近不能惹事,因为几天后就是大计划要……”
“嘘——她还留着口气呢!”
各种陌生的声音包围着她,年筱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声不响地听,一声不响地运气护着心脉。
“穆南风,她欠你的,你怎么说?”
这句话后,那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声瞬间安静下来。年筱陌感到一片阴影落在自己脸上,她努力撑起来点,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那片阴影完全挡在了自己面前。年筱陌吃力地抬起眼皮。
还是那双眼,黑白分明,透着凌厉,一瞬不瞬地瞪着她。
“你……咳咳……还,咳咳咳,记不记得……我是……”
那柄银枪破空而来刺入胸膛的时候,带起一阵清越的啸声,接着便卡在血肉与骨骼之间。年筱陌一下瞪大了眼睛,剧痛让她弓起了背,嗓子里憋出喑哑的痛呼,她的手指颤抖地抓住枪柄,血液从创口灌满整个胸腔,噎得她呼吸困难。血溅在了穆南风素净的脸上,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她抬起手擦了把,却把眼角的那滴血抹成长长的一条,向飞扬入鬓的胭脂。她的脸上看不出动容的神色,没有难过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年筱陌死死拽着那枪柄,指节捏得发白,指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如果你能活下去……”穆南风凑近她,嘴唇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吹进耳蜗,“你欠我的,就算还了吧。”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血泊中挣扎的年筱陌,她手肘微抬,枪尖故意搅动着拉出,肌肉骨骼撕裂割开,血涌出来的那种汩汩声一点一滴充斥进伤者的耳朵。
年筱陌大声的咳嗽起来,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攥那柄枪,满是血的手几乎抓不紧光滑的枪身,整个世界摇摇欲坠闪着白光,她看到穆南风蹙起了眉,眼里一闪而过的疼惜短暂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枪被快速而狠绝地抽走了,带出的血花染红了整个世界。
相遇的第一眼,她就骗了她。穆南风就这样骗了年筱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