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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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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忽然亮了一下,江易惊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卧房里仍然是老样子,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已经冷了,宁夫人正抱着宁霄,宁霄已经睡着了,大概是怕江易趁他睡着就跑了,手里还牵着江易的衣角。宁夫人正在替宁霄掖着盖在身上的小绸被,看见他醒了,对他微微一笑。
叶青正在窗前剪灯花,宁家点的是牛油蜡烛,一共有四盏,她正把靠近窗户那盏的灯罩取下来,用一把小银剪刀剪去灯花。江易这才发现她带的镯子也是一对的。
“叶青和桃红都是当年跟着我从京中到这里的。”宁夫人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当初世道是真乱啊。乱世好藏身……”
“盛世不好藏吗?”江易疑惑地问她。
“盛世也有盛世的好处,万马归槽,车同文,马同轨,连当初那些占山为王的大野龙蛇,也通通归了官家驱使,你说好不好?”
江易虽然只是个少年,也从她的话中领会到了一点意思。
当初是乱世,到处都有天子,彼此不通消息,有的是藏身匿行的地方。如今是盛世,天下初定,江山是天子的江山,万民是天子的万民,五里一乡,十里一郭,人人皆有户籍可查,哪里还有他们母子躲藏的地方。
江易刚想说话,只听见窗上忽然一响,叶青吓得惊叫一声,一支铁箭直接擦过她身体,射进了卧室,宁夫人赶紧抱着宁霄伏下身来,铁箭直接射中卧室中的柱子,入木三分。
窗外传来一阵桀桀的怪笑声。
“孤儿寡母,真是可怜……”那声音明明笑着,却又带着哭音来:“可怜,可怜谁似我,天生下贱遭人憎……”
“这是谁。”江易脑中似乎闪过一个名字,却又没抓去,气得他捶了一下凳子。
“吊丧翁!你哭什么丧,”另外一个声音也是老气横秋,不如那吊丧翁的声音尖利,却透着一股阴狠:“等到我把那婆娘和那小娃杀了,你再哭不迟!”
江易脑中豁然开朗。
“是罗刹宫!”他总算想起今天看到那树上尸体时,心中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早在红姨跟他讲江湖势力的时候,就给他画过罗刹宫的铃。连二丫都记得,三门中,相思门的印,罗刹宫的铃,十方阎罗殿的旗。
吊丧翁又怪笑了起来。
“桀桀,白无常,你平生就喜欢杀小娃,怎么不见你自己养一个来杀。”吊丧翁在窗外嬉笑着,他的声音尖利,却十分飘忽,一时似乎很远,一时又似乎就趴在窗上,让人毛骨悚然。
“你把你婆娘借给我,我就给你生个便宜儿子。”白无常阴狠地道。
江易再也听不下去这两人的一唱一和了,他压低身体,偷偷摸近到了窗前,朝外面大喊了一句:“你们两个老不羞,加起来两百岁的人,在这装神弄鬼,吓唬人家妇孺,要不要脸?”
他喊出这话之后,外面一时都静了下来。江易回头看了看宁夫人,宁夫人一脸惊魂普定的表情,宁霄倒是被他们吵醒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睡眼惺忪地四处打量,忽然惊讶地看着江易这边,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
江易抬起头,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
窗户的孔洞中,竟然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江易直接抓起地上一双鞋子,就砸了过去。
那双眼睛消失了。
“嘻嘻,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娃,”那吊丧翁的笑声又飘远了:“白无常,你今天发达了。”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江易还来不及逃开,就听见他的声音骤然飘得无比之近,简直像近在耳边一样:“小娃,我来陪你耍耍……”
他话音未落,窗户外竟然伸进一只手来。
宁家的窗户是红木窗格雕花,虽然不算坚硬,也不至于能徒手撕开,但是那人指甲尖利如剑,五指如爪,竟然硬生生穿过窗户,直接抓了进来。他的皮肤是乌紫色,皱纹累累,看起来十分可怖。
江易连忙跑开,却被那只手直接抓住了腰带,那只手碰着他身体,他就觉得有一股森冷的气息灌入身体里,整个人冷得牙齿打颤,眼看着那尖利的指甲就要掐进肉里,只听见外面一声惨叫,似乎是那个白无常:“什么人!”
背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
“桀桀,看来有英雄好汉要打抱不平了,”那吊丧翁怪笑着,声音又飘远了。
江易死里逃生,出了一身冷汗,宁霄已经跳下宁夫人的膝头,朝他跑了过来:“阿易,鬼……鬼为什么抓你?”
他大概把刚刚那只恐怖的手当成鬼了。
宁夫人走过去查看地上的叶青,她被箭穿过手臂,血流不止,宁夫人剪下她的衣摆,用牙咬住一端,撕成细长条,替她包扎伤口,动作熟练得很。叶青痛得脸色发白,却不肯吭声。
“那个人不是鬼,是罗刹宫的杀手,叫做吊丧翁。”江易正在给宁霄解释:“还有一个是十方阎罗殿的杀手,叫做黑白无常,他是白无常。”
宁霄听得呆呆的样子,似乎要问什么,江易却听见了打斗声:“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两个孩子都摸到了窗边,江易怕宁霄遇到危险,压着他的脑袋不准他站起来,自己偷偷探着头,透过吊丧翁抓出的破洞往外看。
庭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隐隐约约有点月光,一个黑影背对着窗口站着,因为逆着光,看不清他装束,只觉得他背影似乎有点佝偻,而他对面,是宁家前院的瓦房飞檐,上面一边站着一个人,白衣服的那个又高又瘦,举着一根像办丧事时的孝棒一样的长棍,上面挂着几串纸钱。另外一个是个披着斗篷的老头,脸都藏在斗篷里。庭院里万籁俱静,双方对峙着,不发一言。
“黑无常还没到,他们在等人。这肯定是个高手,他们不敢轻易上。”江易轻声问宁霄:“这个人你认识吗?”
宁霄摇了摇头。
“宁夫人,这是你请的帮手吗?”江易问仍在低声安慰叶青的宁夫人。
宁夫人头也不抬,只是凄惨一笑:“我哪有什么帮手。”
这边还在说话,那边却已经来人了。
一道黑影,从远处腾跃而来,像一只蝙蝠一般,江易虽然见过镖局的镖头,但那都是实在功夫,哪里见过这样诡异的轻功,一时间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桀桀,管你是何方神圣,老翁先来会你一会!”吊丧翁见有了帮手,气焰也嚣张了起来。直接从飞檐上一跃而下,身形快如鬼魅,直扑向庭院中的那个人影。
那人却振臂一冲,疾走几步,直接迎向了冲下来的吊丧翁。
吊丧翁行走江湖多年,又仗着自己是从高处冲下,力重千钧,也顾不得探这人的深浅,直接十指如爪,看似袭人面门,其实是往下一滑,就是掏心之势。
谁料庭院中这人双手一抱,十指交扣,大喝一声:“咄!”竟然如网雀一般,网住了吊丧翁的后背,只听得一连串脆响,如同爆竹一般,吊丧翁浑身的骨头断了十之八九,那人身形一转,如同庄稼人甩粮袋一般,将吊丧翁甩了出去,正撞在院墙之上,吊丧翁如同破麻袋般委顿在地,显然已经是没有气息了。
“不好!”飞檐上黑白无常两人见势不妙,都想逃跑。庭中那人哪里肯放他们走,一个踏步,抓住庭中花匠用来养荷花的一口石缸,双臂竟像有千万斤的力气,硬生生将石缸甩了出去,那白无常本就受了伤,逃得慢了点,竟被石缸直接砸中背部,摔落下去。
“白老弟!”黑无常惨呼一声,却又不敢停留,撂下狠话:“老东西!来日定叫你血债血偿!”
不过他也没能跑出去。
先还只是一声。
清脆的、细微的、在无尽夜色中显得有点凄凉的铃铛声。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细碎的铃声一齐在黑夜中响起来,连成了一阵,越响越多,越响越急,这样的深夜里,这铃声显得无比诡异。
一个女声响了起来。
“罗刹宫办事,百鬼辟易。”她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像是单纯在重复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字一样:“违者,杀。”
“罗刹宫终于来了,”黑无常的声音在黑夜中响了起来:“来了个扎手的家伙,杀了吊丧翁,又打死了我白老弟……”
“罗刹宫办事,百鬼辟易,”那女声似乎有点迟钝地反应了过来:“黑无常临阵脱逃,杀……”
黑无常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我是十方阎罗殿的人,你们不能杀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让人心悸的寂静。
那碎铃声终于越来越近了。
一道红影轻飘飘地落在了飞檐上,好像一片花瓣,又好像一条红绸,全无重量一般,慢悠悠地落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她们就像春日的桃花一样,渐渐落满了飞檐,一道道纤细的影子袅袅婷婷地立在飞檐上,似乎没有一点威胁。
“罗刹宫,钩弋。”那女声冷冷地告知道。
“钩弋是罗刹宫的三大杀手之一。”江易轻声跟宁霄解释:“玉面罗刹第一,青狐第二,钩弋第三。罗刹宫和十方阎罗殿不同,十方阎罗殿是让杀手自己练独门功夫,罗刹宫是从小就把他们训练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三个名字都是称号,钩弋的勾魂阵很厉害。最厉害的时候有八十一个人,连天下第一都能杀。”
“那这有几个人啊?”宁霄浑然不觉危险,踮着脚趴在窗户上,短短的手指满满数:“一,二,三……”
“不用数了,是十八个人。”江易告诉宁霄:“她们都是按九的倍数来的。”
他虽然在跟宁霄说话,眼睛却在看着站在庭院中的那个背影,他想知道那个打抱不平的人是谁。
但那个人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号。
钩弋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答。
“易江镇,宁府满门,悬赏五千金。”那女声又说道:“天佑三年,三月十七。”
“这是别人悬赏你家的报价呢。”江易告诉宁霄:“是你家的仇人。”
他其实已经知道这个“仇人”大约是谁,却没有告诉宁霄。
宁霄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宁夫人,宁夫人走了过来,揽着宁霄,也看着窗外。室内一时间非常安静,不像是等待杀手上门,倒像是一家人在依偎着看月光一般。
那女子报完赏金,又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月光之下,那些红影如同被风卷起的桃花一样,全部冲了下来,无数的红袖招展,一道道银光划破夜空,直奔庭院中的那人。
那人身上没有兵器,只能徒手抓过摆放在一边的锄头,想要挡下那些银光。
江易这才看清,那一道道银光竟然是一条条闪着冷光的钩索,钩索顶端是锋利的钩子,而每一节钩索上,更是有着尖锐的倒钩,整条钩索就如同一条条荆棘,直奔那人而来。
第一条钩索撞上锄头柄,当即缠了上来,一道红影纷飞而去,险些带得锄头脱手,只见那人大喝一声,把锄头往回一拉,稳住阵脚。
更多的钩索缠了上来。
有的直奔他的面门,有的勾上了他的手臂,更多的缠在他的身上,只听见他闷哼一声,显然是受了伤。
“结阵!”那女声冷冷道,红影翻飞,竟然不知道她是哪一个。
庭院中的那人却忽然发起狠来。
“想走!”他大喝一声,双臂围着自己周身一挥,竟然硬生生将浑身如同跗骨之蛆的钩索都揽住了,狠狠一搅,所有钩索都缠在一起,像一条巨大的银色蟒蛇,他往后一拖,力挽千钧,空中那些红影都被他拖得身形一滞。
“破!”女声清冷。
那些空中飞舞的身影都骤然狂乱起来,如同风卷乱红,缠作一堆,只听见金属相割的尖利声音,那一条钩索缠绕而成的蟒蛇竟然硬生生从中间断开,钩索的主人都如同百鸟归巢一样,飞回了对面的飞檐之上。
江易看得心中热血翻涌起来。
“以力破法!”他难以按捺心中激动地告诉宁霄:“这就是以力破法。”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工巧不过都是虚幻,只要足够强大,什么都无法困住真正的力量。这就是红姨教给他的道理。
不过宁霄却呆呆地看着庭院中的那个人。
“好痛啊……”宁霄皱着眉头说。
那个人虽然揽住了全部的钩索,也被钩得浑身伤痕累累,而且他的右手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那一股钩索上的倒钩几乎都勒进了他肉里。
但他却似乎不以为意,直接把手上那一把断裂的钩索往地上一扔。不知道那细细的钩索竟然是什么材质,能够承受这么大的力度都不断开,最后只有彼此互相切割,才能像壁虎一样自断其尾逃跑。
这些事那人似乎都不在乎,他径直走到了庭院中的左侧,似乎打量了一下那棵桂花树。
“他在干什么?”江易皱着眉头。
彼时月光昏暗,飞檐上的钩弋杀手仍然在等待下一波进攻的时机,那人却浑然不在意,直接走到了桂花树下,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了那棵有一人环抱大小的桂花树。
“天,他要干什么?”宁夫人捂住了嘴。
昏暗的庭院中,只见那人弯下腰去,抱住了那棵桂花树的茎干,然后闷喝一声:“起来!”只见地上的青砖一片片裂开,树影摇晃,无数叶子打着旋下坠,泥土拱起,树根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人胸膛里如同闷雷一般,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不能再等。”杀手中那冰冷的声音总算有了些许情绪:“杀!”
飞檐上的那些红影如同闻到血腥的鱼群一般,狂乱地卷了过来,和刚刚的进攻不同,这次是抱着必杀的念头,小小的庭院中一时之间杀气漫天,真正是风停云滞,蜻蜓不飞!
但这些都无法妨碍到那个人。
那棵几层楼高的桂花树,已经被拔出了砖地,一寸寸伸高,如同参天伞盖一般的树冠渐渐倾斜,阴影将庭院中的月光尽数挡住,漫天的银光里,那人硬生生抱着合抱粗的桂花树,以翻江倒海之势用力一搅,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那瞬间,云破月出,桂花树的阴影掠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下一刻,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个身影,他穿着褴褛的衣衫,须发皆张,瘦弱的身影在那一刻高大如同参天的战神。
“是乞丐!”江易大叫:“是那个乞丐!”
无数钩索的银光都被桂花树卷了进去。
那些红影都被带得飞了起来,有一些被卷入了树冠之中,更多的如同落红一般,逃回檐上,但那乞丐大喝一声:“滚开!”竟然硬生生将沉重的桂花树高高地扔了出去,桂花树重重地砸在了那排有着飞檐的瓦房上,将半面墙壁砸得塌了下去。
乞丐站在庭院之中,朗声大笑起来。
“老子平生最恨杀手!”他干瘦的身体里似乎有无尽的烈火在熊熊燃烧:“都给我滚回去!”
窗边的三个人一时之间鸦雀无声,两个孩子都被这一幕震惊了。
宁夫人搭在窗沿上的手在发着抖,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很干涩,像卡着瓦砾一样,那个名字在硌着她的喉咙,仿佛再多一刻就要撕碎她的喉头,破体而出。
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这两个孩子,他是谁。
就像边疆的妇人告诉自己的儿女,像京都的商人至今仍然传诵着他的事迹,像每一个曾受过这个人的守护,每一个曾经安居乐业,合家团圆的中原人一样,她必须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个老人的名字。
她说:“他是羽将军。”
她停顿了一下,那柄刀子又在剜她的心了,自从六年前,知道边疆发生了那件事的时候,这柄刀子,就在剜着每一个大齐皇室的心。这柄刀子让他们夜不能寐,甚至不能再听到那个“羽”字。
除了元祯皇帝,他心中只有那个妖妃,他已经没有心了。
她说:“老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