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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里一阵饥饿,涌起对食物的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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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一起,就有愉快的沙沙声在耳边响起。闭上眼睛,则是一片灿烂的金黄——不是风卷落叶,也不是层林尽染,那是蟹在爬。”
这是沈宏非在《亲爱的大闸蟹》里的一段。虽然他使用了抒情的笔法,但我并未感受到多少诗意,我只在文字背后窥见他那颗一如既往想吃的心。似乎有谁正兴奋地呼唤着大闸蟹的芳名,还有口水嘀嘀答答的声音。
我得说,我喜欢他这颗吃心,也喜欢他那份吃劲。
我是个爱吃的人,但我一般不喜欢看那些写食物的文字。要么像菜谱,要么显得太有文化,东一个典故,西一番来历。他们似乎很想煽动别人去做菜,去吃那些东西,还想帮助别人吃出点文化的境界,但是我总是感觉不到他们自己对食物的深情厚意。任何好文章都不能缺乏真情。
沈宏非就不同。
我最早是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他写的专栏,一下子就接触到一颗对食物以及对吃这种行为的热乎乎的心。笔尖流香,字里冒油。他很简捷地挑明一盘美味的食物就是一阵幸福,爱吃也是爱人生,能吃也是会生活,非常地简单美好。饮食男女,终身伴侣,就是这么自然坦荡。
因为他我买了一阵《南方周末》。后来他的专栏文字结集出版,叫做《写食主义》,我也买了一本。
我看到沈宏非的照片。如果他尖嘴猴腮我会有种受骗的感觉。但没有。如我所想,他是个貌似严肃的胖子。
当他在写食的时候,我能感到他在文化方面也有相当的追求,他多少也讲些典故,说点民俗,唠叨一些菜的做法和吃法,但是什么也无法淹没阻挡他对食物和吃本身的巨大热情。
当我看到他写用勺子刮起一层柔软的冰激凌,花边漫卷时分,如美人慵懒地起身,脑子里还捎带记起几句张爱玲的文,什么甜而惆怅的回忆。我想到那样一位胖子,用如此细腻香艳的文字倾诉着对冰激凌甜蜜的文学青年般的感情,不禁有点感动了。
他一般并不怎么说东西如何好吃,只告诉你他吃东西时的种种幸福体会,有时像分享某种隐秘的感官之乐,好像在说: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有一篇里,他说那种德国咸猪手就要啃个大的,在某小餐馆里,挥一挥手中的大咸猪手,墙上掠过一只巨大的黑影,恍似伟人在招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小餐馆里就着灯影挥动过大咸猪手,或者只是想象,我也并不想试试。但我看到这些文字时,畅快地大笑起来。
也许痛快地吃着时,偶或真会有伟人的感觉?至少在沈宏非那里,吃的感觉,从来就不是低下的。
煲一锅老汤时那种等待的心情,就像恋爱中的期待。完美的成果,像个美丽的结局。
他曾如此梦想以吃红烧肉法去笑傲江湖,打动美人的芳心:
“当上山已成往事,落草已付笑谈,好在还有大块吃肉的禁忌,令人可偶尝破戒之快,一逞轻狂。好肉不宜独食,最好将一位正处于减肥疗程之关键时期的玉女携上楼外楼,箸肉齐眉,继而做入口状,待她花容失色、肝肠寸断之际,犹自豪迈地大喝一声:‘啊呀,今番罢了!’便一口吞了。 ”
原来如此,那因吃而发的白日梦是这个样子的,总算让我见识了。
钱钟书先生如此描绘过一个人的馋:每顿酒席他都要吃三遍。先在想象中吃一遍,无限向往;真的吃一遍;回来咂摸着嘴唇,又在回忆里吃一遍。
沈宏非的文字就像这种馋法的标本,鲜活可爱,栩栩如生。
他以文字显示自己是个经常酒足饭饱之人,但这些文章又实在不像酒足饭饱之后的懒散敷衍。有一种激情弥漫其间,仿佛漫漫长夜里一个胖子真切地饥饿起来,心中涌起对食物的强烈渴望、深深柔情。
吃是如此令人长啸的快意,有时他不免飘飘然地吹起牛皮。有一篇里,他好像是天南海北全吃遍,都不知怎么好了,竟然出了个完全是吃饱了撑着的主意,说是花多少多少钱,去坐什么航空公司什么客机的头等舱,去吃那里的饭,怎么怎么享受。关键是吃饱了那么展展地躺下——在飞机上,在天上!美丽的空姐为你盖上柔软的毛毯,啊!那一片接近无限透明的蓝!
我看了头皮一炸,这种毫不掩饰的奢侈炫耀、腐败乐趣,真让人牙齿发痒!
而同时,心中无可名状的热望亦被深刻地撩动,令人开始盼望--简直类似于盼望春天——如何才能真正地沉醉一下,酥软一下,释放一下。就算不能马上旅行,或与爱人拥抱,那吃点什么也好——那些甜的、香的,那些热的,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