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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师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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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一晌折腾把步惊云扰得惊了。他一敛衣,往榻上下来,见一人,生得山凉水冷,正抿茶瞥他。师兄没暇管这个,一拽绝世,颦眉望半天,拧四字:“我师妹呢?”
他未把前番遭逢好生得记省了,只约莫忧得很,转来一瞪神医:“我师妹呢?”
神医笑了看他,言语没有,给他往桌畔推了茶。步惊云一恼,抬袖拂了不受,剐她:“我师妹!”
神医一叹,才扣了盏,没料一盅下去,案几嘎啦碎得尽了。先生忙来一捞,好歹扪了个茶水壶子提着,瞥足下一衣袂的灰,苦笑:“你轻点哦!”
步惊云一愣。捉了十指翻覆看了两番,复一转周天,竟觉五内劲力蓬勃未休的,哪还囿于尘间病老离合七苦,简直可得欺生欺死,为人为仙,濯千盏造化来了。他从前得无名授过七气归一之法,但与现下一比,当真的差了云泥。
他十足的惊了,扯绝世上剑囊一捏,里头甚都没存,与他落了个空。步惊云心下也捱得空,半天的掩不上。神医拿个壶子就着喝,一瞟他乐了:“那个姑娘把龙元给你吞了喽。”
完了还有话:“哎呀,这年成不好,也少见这么有情有义的。你昏了,我倒是望岸边瞧得分明。她抱了你,嗖一下逃了哦。后面那谁,尾巴上有羽毛的,嗖一下来追,还有什么三寸的冰剑哦。你差点就被它一捅穿心了哦。幸亏那个姑娘,拿血肉之躯替你挡了嘛。啧啧啧,她肋骨断了两根,哎呦,那个疼啊。还抱了你跌水里去,厉害厉害哦。”
师兄听了垂眉一颤,这么一下,叫她师妹经的罪,捱的痛,早眠起惊秋的,抵死与他百般的讨还来了。他没及把怜啊怒的扎眉下去,一横了剑:“我师妹!”
神医闲闲一撩了衫,与他指了去处:“左廊侧厢哦。”
步惊云踉跄一跌,扯剑仓惶掠在廊下。神医低来捻了衣底一抔灰,瞧两番一笑:“龙元么?也真有趣的哦。”
师兄一程至得极快,门不及叩了,哐当一下推将入去。瞧一淄衣公子戳榻旁与他师妹凉了汤药,也一怔。明月见他来得仓惶,给唬得一惊。两人相与一瞥良久,心下一番况味当真沧海桑田的,枯了复荣。明月这头正了襟,把瓷盏儿搁桌畔,共他一礼:“我是明月。”
师兄没话,上来与聂风搭了脉,半天挪两字:“出去。”
步惊云一言语,砸得公子噎了。他踟躇一晌,瞥师兄眉上成霜一刀,如雪未消的,迟迟慢慢剐了伤着。小公子给这个戳得鬓上白了,忒有不甘,奈何委实不好再留,只捧个碗盏欲行。
后头师兄还有话:“把药搁下。”
小公子愤愤与他阖了门。剩了师兄挪榻边,瞪他师妹。案边一折火,掩过晴雨,与师妹染了唇下素,眉上怏怏的枯。步惊云替她平了袖子,瞧聂风襟前一抔的朱,悁悁寸心血的,扰他挠他,一爪三撇儿痕,烈得能杀人。
他捱没捱住,一拂,叫什么向指上素过了,愣好久。才念起这一途行行迟迟,他师妹没得哪次伤得这样重的。平日在天下会中,众人珍重她珍重得紧,连磕啊碰的都不曾有。甫一入了中州,往江南江北,也逢桥霜店月,呵句成冰的时候,走得很是妥贴。她师妹闲来喜戳阶下听人谱道情。乡民吹吹打打一掠,曲些不负东风山阳雨霁的,也唱蓬门小车叩沈家,五夜拈灯描壁花。她一闻总乐,哈哈哈扯他把三春同看。
师兄老以为他师妹该是颦笑随喜,裁诗衬酒的。怎料她现下往榻里躺了,不扰不惊,不言不语,一时凿他寂寂朽了。他探手过来握了聂风,蓦地觉她一颤。
步惊云给这个扰得大惊,垂眉望她,鬓上月三更的,寒了没散。他师妹去得远,叫他捞不住的,竟不能揽她护她。师兄叫此番念头熬得吹花打叶的,心下行了雨。仓惶捱榻上与她拿褥子轻来一裹,塞怀里暖了。
这厢步惊云眉下生了凉,惹一袖的伤。那头聂风枕上遇见的,却是另一番遭逢。
她早已不太梦着此节,可现今魂离三分,嚣嚣扰扰的,复绕至那冢坟头去。聂风依稀一拂,叫魂幡横了不让的,一瞥。墓前有碑,碑上无字,里边埋玉深深的,是谁的亲友,谁的师弟,谁的绝世知己,谁叫成鱼比目,化树连枝的百世情意。石畔一盏余火未熄。聂风一愣,戳边上正掰扯不清。有人执了伞,负剑行将过来。
聂风瞟他,大是欢喜:“云师兄!”
他师兄霜发白衣,仍一水的素,与上辈子崖下埋时,眉目依旧似的,倒没得差。他往坟头一立,半晌无话。聂风瞥他眉上折了痕,叫人瞧了来拂,徒惹一袖子雨。聂风心上难受得紧,一下扯他师兄,奈何只揽了半怀的空。
聂风怔了。
步惊云共师弟烧了一陌的黄纸,与他碑下愣好久,一叹,怕他去路无月,前途未明,摸了个新烛,与旧的续了。他旱时凉时,朝朝暮暮的来,乞晴乞雨,岁岁年年不改。可一逢了坟头的碑,百八十载前叫他拿玉絮絮凿了的,不过寥寥几痕,偏偏不渝的戳他笑他,伤他不堪垂老的,一叶秋了。他扛得千万中州虎狼,却扛不了这个,一噎,言语不起,望了川下好些西江渔火,想他师弟。
想他师弟一去已行了几番冬夏,想泉乡下边三生石畔那一纸书,究竟怎地写得分明,想他一袖子无处可投的生涯水涯,长亭短亭,可得寄与谁听。
聂风瞧他戳那不动了,不晓得思量什么。她一抿唇,在坟头蹲了,没弄清她究竟行错哪一途,才叫他师兄弟两人沦落至一晌辜负。她默了良久,仍两步上去捞他,虚虚笼他没拽剑的手,笼她一世的相望不可相亲,归也无期,一叹:“云师兄。”
步惊云指尖叫谁捂得暖了,无由一颤,半天折了眉:“风师弟。”
完了与聂风捻坟上一抹杏子:“今夜也好,不冷。”
师兄一言语,伤得谁仓惶一掠,把枝上雪,楼头月,相与飞了白的,簌簌摇在他的衣梢,叫一瞬曲尽情难终的,共君和老来了。
聂风哽一下,痛得潦草醒将过来,扪心咳几遭,抠了一褥子的红。步惊云忙抱她往怀里一紧,替她重起轻放的,絮絮抚背顺了气。师妹五内淤结一舒,早没甚大碍了,瞪她师兄好久,两下凑上去拽他:“云师兄!”
步惊云看她鬓上素得深,愣了:“风,你哪里还疼——”
言没尽,叫师妹揽他一沉,胡乱磕唇边去。聂风亲他,牙齿在打架。师妹平素瞧了浅淡,是她真刀真枪未及撩的,一旦出了匣来,她两辈子积业,此间道行总没差多少的。
难为师兄给她啃得昏了,仍惦记师妹肋下的伤,一边与她含混缠罢,还没忘替她渡气培元来了。聂风捧他抵死了不撒手。两人揉得黏黏腻腻,不叫步惊云瞧着,师妹眉下一湍的火,戛然入了鞘,焚得什么一炬成灰,一半儿为愁,一半儿未休的,把甚纷纷掩尽。
步惊云给她晕晕乎乎挑得上头,以为这叫人揽了亲啊亲的,委实施展不开,一掰师妹,轻把她往榻里摁了,低低摄了聂风。师兄与她唇齿一交,入得忒深。简直要将自个儿一寸千古心,噶嘣磕下半截子来,共聂风递了咽罢。
从此才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两人正抱一处吻得没天没地。神医再怎地百无禁忌骨骼惊奇的,甫一推门入了屋,瞥得榻上鸳鸯,衣散发乱,撩衣撩裤,且全了好事来哉,不免也愣。聂风闻了动静,一惊,推了师兄咳两句,一趿履,奈何哪里没得解的,拽她一扯。
神医瞧这俩非但欢于床笫,更把鬓发缠了结罢,草草给成说枕上去了。半天叫此番琴心暗传勾得怔了,扶额:“你们还有伤在身啊,就是,就是,咳,也需得着意些哦。”
完了不走了,戳桌旁一坐:“你们先理理哦。”
师妹扶额。师兄探手过来搂了聂风,一撩帘子,往帐外妆奁边上隔空捞了个笏子,与她切切把发梢绕在指上,一寸寸的来梳。神医那头候了半晌,窥两人分袖疏鬓的,一叹:“你们要不要再画个眉,点个额钿什么的哦?”
步惊云这厢才弄罢下了榻来,瞥她半天,往案边捻了墨笔:“也好。”
神医额上拧得青了。好歹聂风于后拽他师兄,一咳:“劳先生久候。”
神医一扣杯:“也不是。你师兄吞了龙元,敢与天地造化争先,我无话可说嘛。但你伤得重,万一折腾出不对付来,明月又要念我了哦。来,你坐着。”
先生与她搭了脉,老久抿唇:“咦?”
步惊云瞪她:“咦什么?”
神医挠头:“你怎么好得这样快了哦?”
半天笼了袖子:“你师兄与你哦,与你——”
聂风替她续了:“渡了气。”
神医仓惶拍桌子,把前番什么心思别怀掩了:“对,对,渡了气嘛。你师兄身负龙元之力,助你转过许多周天,自然消了你体内余寒,好,好得很哦。咳。”
两人复往此地歇了一朝。师妹与师兄授了冰心决。步惊云于武学一道,天生一通百通,习得极快。不消半日,已把龙元火气敛往内劲里去。聂风见他有成,替他推了茶,心下一松:“这样便再无碍了。”
步惊云没摸了盏来抿,只辗转一晌,望她:“风,昨天你,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聂风一怔,省得已颇有数日不曾逢了谁来入梦,良久垂眉:“我梦见,梦见,那个——”
我梦见你了。是你,又不是你。
她没言毕的,一迟。步惊云窥着了此节,怎生的不愿叫她有半分为难,捉了杯子捧着,拈话头拐了:“徐福既已寻着了我们。想必亦会对其他几人下手。我前日书信与无名前辈和师父,托他们探了天门近时消息。”
聂风感念他师兄体贴,望他笑了:“如何?”
步惊云抿唇:“说徐福纠集手下,已赶往铁心岛去。皇影那边恐亦难幸免。”
聂风听了一惊:“那我们需得快些把此事知会他们。”
步惊云晓得他师妹一番计较,拧眉:“风,你仍有伤在身,我——”
聂风抬手拦他:“云师兄,不碍事。这样,此处离天斩峰近些,我去找皇影。至于铁心岛一行,云师兄,就托于你了。待得事毕,我们在中华阁相见。徐福已得破军一枚龙元,若叫他再取一枚,那可糟糕得紧。”
步惊云唔了半天,心下斟酌几遭,蓦地省起一事:“风,论起这个,你我前番与徐福一战,他似乎,似乎还不曾吞服龙元。”
聂风得他师兄一提,才是恍然:“不错,徐福身怀凤血,大抵与龙元相冲。他要把龙元化为己用,怕得捱些时日。你我若能趁他大功未成,翦而除之,当然最好不过。”
师兄闻了扯袖,好歹拧啊拧的,把眉上踟躇平得定了,凑近握了聂风。师妹给他拽了一愣,瞥他衣下凿一寸的纷乱,显见仍有甚事没操持妥贴,当下默了默,待他师兄言语。
步惊云果然话没毕的,揽她:“风,我与你说,往后无论遇着什么,你都需以己为先,不可,不可,唉。”
他论了这个,哪处旧痕描了新的,一叹事已至此,伤得不好来提。聂风晓得他仍把前番的一晌舍命之事放不过去了,一乐:“好,我答应你。”
她笑得好,与师兄拂了襟上素,叫人瞧着,再攒不住什么雪霜,转斟一斛初晴云雨散来了。师兄瞥她,垂眉替她拾捡物什,把衣袍裘袄裹了还撤,拿捏不定,犹思量往阁下边的铺子里与她攒几屉糕饼,免得冷了饿了,无人打理。
他操持门下诸事,几千虎狼,半百分堂,都没曾慌过一寸,现今替他师妹热闹上了,恨不得裁半截子与她同去。师兄乱成这样,仍记得抛一句:“风,你既已应下,不可忘了。”
聂风看他,笑了:“不敢忘的。”
完了两人默半晌,凭肩往榻边坐罢。师妹念及什么,一抚掌:“是了。师兄,等抵返了中华阁,那个,这一双刀剑,绝世和雪饮,咳,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不过现下事有缓急,我们还是快些启程。”
将晚师兄妹拾了包裹来辞。先生哦来哦去哦得惯了,一听他们要走,却没了话。两人与神医明月别了谢过,往道上一牵马,依依且分,径直南北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