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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云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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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无神死得忒潦草。风云四人剐了布帛上几行字,颠颠倒倒翻了两遭,终究没瞧着旁的音信。一叹。与她拾捡了拼一块,抬将出了冢,请人凿了一坟,吹吹打打埋罢,烧两叠黄纸白钱。
一世枭雄就叫人将笔绝在此处了。聂风与她簇一折香。这边师父护了天子往皇城来,那头已给谁把这个传至江南江北去。天下会的鬼卒向来提一盏吃人的勾当,闻了此节,哪还愿留,摸了两把道上的细软,稀稀拉拉一哄散了。
宫里绝心一见黄粱事熟,把千百计较熬成了粥了,早去得没影儿,曹公公给洪将军拘在牢内,不定怎地收受几遭折腾。皇帝榻处留了师父操持左右,两师兄妹并了刀客将晨抵返中华阁,才摁下鞍来,瞥了神锋掌灯一跌,倒履掠在楼外。
小公子逢了几人一喜:“聂姑娘,事已毕了么?我师父呢?”
聂风叹了叹:“没有毕。今番皇上受了惊吓,无名前辈留与宫中替她诊治一二。”
神锋一愣,瞧了后边提刀拽剑的,眉上横竖一水凉,敛袖扪衣没了话,怎么也不是个功成的意思。半天也无话,引几人阁里捱了座来,招了伙计看茶伺水的,布两碟快手的,与他们食了。
几人捉了筷子,默了默,没甚动静。一桌吃得无雨无晴。神锋这挪挪那挪挪,叠了两笼子饼,“咳”一下:“江湖上都说绝无神已经死了。”
刀客哂然:“死了。不是我们杀的。”
步惊云添一句:“我们还没晓得谁下的手。”
聂风扶额:“此人怕比绝无神更难对付。”
毛团喵呀一下,捞一尾鱼嚼罢。神锋给这一阙子你唱我和的唬着了,怔半天一笑:“不要紧。聂姑娘这么厉害,有甚事总能解决的。”
聂风瞟他,把心下一弦撩了又定,愣良久,乐了:“不错!她既然写了‘赠风云’,想来日后还会与我们通些消息。我们以退为进,候着便是。”
她一敞,勾得余的两人料峭不下去了,叹也叹了,嗔也嗔了,终归拨得雨霁云散的,以酒换茶,推盏还觥来了。至得席罢,师妹扶了步惊云往阁上卧了榻。她师兄还不肯眠,死扛了瞪她。良久一问:“风?”
聂风摁他不住,以为他仍顾意甚事,倾了过来:“嗯?”
她没挽了髻,衣乱发散的,这么一凑,差乎垂他怀里去。师兄捻了一卷,囫囵瞟他师妹,一折眉啊目的,从画里剪下来的,是要裁诗衬雪,与他笑没休的,好看得紧。他不免多瞧几遭,共她抚了鬓:“风,你不消忧着。”
师妹老半天默了:“没有忧着。”
师兄望她:“有。”
聂风愣罢,和衣与他并着躺了,扯了褥子一裹:“没有忧着。云师兄,中州万里关山,世途百劫成灰,你我一并历历行去,又何曾输过了。”
师妹言毕,半天一续:“云师兄,我从前叫人批命,他说,风云要在一起,才成气候。”
步惊云听了迟也没迟,榻里捉了师妹的手一扣,搭了小腰一尺七,捞了攒了:“那就在一起。”
完了依瓢儿添一句:“就在一起。”
他话得坦荡,还凿凿再描一遭,简直横云不让的,叫他师妹把这里头的暖,给绕眉上袖底来了。幸甚逢了宵半人语稀,否则她师兄怕是少不得扰天扰地,摘了日月春秋与他共庆的。
聂风瞧她师兄哪不对付,蹭巴蹭巴把她拐怀里去,师妹一急,摁他没松:“云师兄!”
步惊云捧她望了半天,“咚”一下栽枕上成了眠了。聂风扶额。一夜蓬霜桥月,梦得生凉。师妹醒得倒早,没至五更,轻来披了袍子,推门一望。阁外皇影提了惊寂,桌畔打叠一包袱,折灯半枝,扣了杯独个儿坐了。
师妹见了仓惶掠下楼来。皇影大抵没料着这个,一慌,把茶盏盖儿翻桌脚去。她草草拂了襟,一拱手:“聂姑娘。”
师妹望她一礼:“皇影姑娘,你要走?”
皇影一默,半天笑了。她平素连眉都挑得少了,现下一乐,才撩得人不堪垂老的,瑟瑟的凉。聂风与她共坐,抿了唇:“皇影姑娘,你有事?”
皇影瞥她一下,没了话。纵使几百里牵衣渡水,客路也好,游踪也罢,都不曾把她三尺斩愁刀磨得损了半分。她打小看倦春暮春迟,情生情死,多少病叶先觉秋的,她一梢不染掠将过了,仍没得改的,妥贴栖了她的千丈枝。可终究有这么一朝,她乍逢了一人,挨挨挤挤,一遇倾了盖,欢喜得天高还落,且住仍飞的,与她挑盏倚几,十分的相契相知来了。
那天她瞟聂风瞟得忘了安危忧扰,才一下省得,这一晌坐困了的愁城,天叫她与蹉跎,是连惊寂也百般地斩不断的。她钝了。况且的况且,人家还伴了只不好惹的鸳鸯一处生。
她没晓得几次瞟着步惊云剐她,没撞上的还有千百斛。步公子袖下素的霜的不消说了,额上青一寸,是欠吾百文何日还的那种狠。可她并不是怕了。
聂风看她沉眉无言,一挠头:“皇影姑娘可是有什么难事?”
皇影扣了杯望她:“聂姑娘,我来中州稍久,前后寻人试刀,也是颇有精进。我昨夜未睡,看日升天晓,似有所感,悟了一式。我想闭关旬月,好琢磨此节。”
聂风听了大喜:“皇影姑娘!你可是悟了斩日刀法?”
皇影一愣,一下揽她:“聂姑娘,你怎知道,我这新创刀法便唤做斩日!”
师妹噎一句,良久与她拍肩笑了:“你的惊情七式已可断念斩愁,如今连日月天地都能劈开了,真是厉害!”
皇影听她提了情啊念的,心下横七竖八的,耿耿终不放,一砸,哪哪拈了都是伤。她虚虚瞥了聂风,师妹正给她提壶添了水,乐得千种万般好,眉上折半城的春,推与她续了:“皇影姑娘,你去。待你出来,我俩再行刀决!我也想见识你的斩日刀法!”
皇影扪袖捧了茶,一呷一呷的,抿了好久。末了扣盏提刀,与聂风拱了手来:“聂姑娘,我闭关之地便在天斩峰上,你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来寻我。”
她一语毕了,凿了誓,话了这一句那一句,都睽违不得的,言必践之。她与师妹阴晴浅淡掩了遮了的,攀了折了不晓得递是不递的,一生心。仍有几字,她不说,却早诺下了。
从前她一人单刀,独往无神绝宫道上去,一拽惊寂翻下鞍时,已许过这个了。
我对你,百死不辞。
聂风没晓得她念了什么,听了此节一笑:“皇影姑娘,我送你出去。”
皇影阻她:“不必。”
师妹瞧她一怔。见着皇影眉上枯荣一下,把一鞘矜啊傲啊,月白为霜的,惨恻得素成了刀。叫人望了,以为她这么样一人,怎地与那些个营营扰于离合喜怨,愁帘不卷伤情伤爱的,已不太有差了。
聂风给她唬得愣了,没及拦的,让她一掠扯马径直去了。剩了师妹一默半天,瞥皇影案边一盏茶未尽,叹了:“我本该留她的。”
这头皇影才行,那边麒麟往厨下顶了个油纸包儿来,见了聂风,吃的不要了。叭哒叭哒蹿了蹄,一路奔她衣袂边上求抱。聂风与它揉了角。神兽哼哼唧唧向她怀里蹭,拱两遭,扯了聂风袖底一拉,叼了绢帛一口嚼巴嚼巴吞罢,噎一喉的灰。
聂风见它转瞬把前番礼未将的那个灭了迹了,大惊:“麒麟!那个不好吃的。”
麒麟拿饼大眼儿望他,委委屈屈一趴,蹭她:“风,你别留。凤凰,凶,吃人的!”
聂风没想它未化着了人,竟也能语,一晌哑了,默老半天:“麒麟,你,你这样也能说话?”
神兽揣俩蹄子,一拱,挨着聂风伏了:“能。那个,凤凰血写的。”
师妹晓得四大瑞兽怎么个说道。上辈子中州江湖,千奇百怪的,她哪里又曾见得少了。可帝释天早两千年前就把凤凰弄死了的,如何还能再以凤血提笔行书来?她思量良久,问了:“麒麟,你是说,上面的字,是用凤凰血写的?”
麒麟默了默:“是。凤血,烫的,我从前与他打架,不会错。”
聂风听了这个,心上桩桩件件掰扯不清了,拧眉一叹:“罢了。”
师妹潦草摁下此节。将午携了她云师兄及秦霜几人与天剑行一个辞别来了,以为在中华阁叨唠甚久,不好再耽着。究竟无神绝宫一散,道上诸事待与操持。步惊云桌上把这个一提,雄霸扣了盏,一笑:“不错不错,云儿考量得是。”
无名一愣,抿茶抿半截子,瞟了雄霸:“帮主,咳,各位不多留几天?”
雄霸把案边一行得意弟子捉了瞧过,一笼袖子:“我已老了。往后江湖便是你们年轻人的了。我戎马一生,百般算计,才把天下会韬养至斯,今次大难不死,一世积业成灰,也是隐退之时。道上此番遭与重创,幸甚九州行省各大分坛尚在。现下门中百事待兴,有云儿和风儿在,我很放心。你们用过午饭,即可去了。”
秦霜叫他一句戳得愣了,辗转掂量了两遭,一拱手:“师父,您不与我们同往?”
雄霸没接这个茬:“那个,嗯。你们三人当中,风儿,你性子太柔,最叫我挂心。云儿,你寡言多行,手段果决,我很欢喜。江湖嘛,拼得就是刀枪剑戟,那个,以礼以德,拜起纡迟是万万不可——”
天剑前辈把袖子平了平。雄霸瞧了“哦”一句:“比如你们天剑前辈,瞧她现下山崩不惊的,年少时候也是一剑挑一城的人物。”
无名扭头一咳。雄霸一笑,续了:“道上但凡有不决之事,云儿,你同风儿商量了看着办就好。反正有你坐镇天下会,旁人是绝对讨不了好去的。”
话毕摸了后头一竿子:“师父我与无名约了川上钓鱼,先走了。”
一行人瞧了那个德高望重的,平素拽惯了剑,现今向桌畔捞个竹篾,甘愿为谁扪袖敛衫的,拎了鱼饵,衔一帮之主碾下楼去。剩了师兄妹几位相与一望,聂风扶额。
神锋瞧了劝她:“那个,雄帮主留在中华阁,聂姑娘莫要担心。”
步惊云哂然:“我师妹是担心无名前辈。”
秦霜一拂袖:“这十足的已经是被拐走了呀。”
大师兄提纲挈领一句,叫几人没了话,只囫囵食罢,与神锋他们依依辞了,买马北上。一转朝暮才至山门。道旁烟尘未熄。无神绝宫散得潦草,堂下楼中丢了些细软金银,大桩物什挪不动,仍横廊下摆了。师兄妹着人把三阁五殿打叠一番,招了几十个府城的坛主见过。一叠子事儿,扯旗吹鼓敲敲打打地掠将过去。不消旬月,天下会已绡红倚绿的,再映了青鬓朱颜来。
道上一帮子家大业大的,颇难省心,步惊云却操持得极好。他年岁不大,横剑往盘龙椅上一戳,袖底的素,疏得月似,较之雄霸,端得是别一番气象。
先前还有一不要命的,嫌云公子涉世太浅,嚷嚷一句。步惊云把绝世撩了半鞘,眉都不屑与抬的,给谁颈下一剐。朱朱白白染了半阶。她师兄一撩衣袂,也不遣道众扛去敛了埋了,就囫囵摊在殿下。他阁剑膝上,招堂主叙了事。那一瓢子襟畔的血,唇下的雪,都是要素给人看的。
慑得底处一群好勇斗恨的,瑟瑟蔫了没话。
聂风殿后悄来瞟了,一叹,才晓得雄霸择了她师兄坐镇堂上,深心得很,计较得好。与一干子焚死人香,行吃人道的武者论什么德,谈什么礼,是她总参不透这一朝远山近水的清淡尘间了。
她师兄往江湖斡旋去了,聂风衔他没放,替他江南江北的,左右折腾一下,解语分了忧。两人风云之名,并了一处,向中州喧喧添了些断章零句,版本甚众,下词忒恨,论什么情深一往,琴鹤成鸣的,把百千都许定了。
话得虽乱,可叫谁听了,也摘不出半分错处来。
聂风仍与中华阁书信不缀。神锋常往门下来。两人坐了小谈,少不得论及雄霸。小公子共她推与话了此节:“一个抱月弄琴,一个折草莳花,且依且顺的,处得很好。”
今夜神锋复至,聂风往山门下边提灯候他。哒哒一人纵马过来,负了一匣,见了她,仓惶翻鞍下去,一礼:“天下会神风堂堂主聂姑娘?”
聂风见她拈巾提冠的,衣得素,一扪袖喘了,大抵奔得急,瞧着是个寻常乡民。师妹给她一句把什么都论了齐全,难免一愣:“我是。”
她一拱手:“有个夫人与我十两银钱,托我把这个送与天下会神风堂堂主聂姑娘。”
完了摘了匣子与她,上马径直行了。聂风掂了匣子,一摸,手上染一痕血。师妹禁不住心下一惊,撩了一瞥,十足的哑了。里边一枚人头,死了未久,额上横来以朱笔描了三字——赠风云。
聂风一颤:“是傲天。”
她仍没省将过来,神锋已上了道来,鞍上系两匣子,见她一笑:“聂姑娘。”
小公子摘了包裹:“这是我在过路摊子上买的桂花糕儿,带给麒麟吃的。店家好大方,与我弄俩盒子装了。”
聂风潦草把这个并了前头的收了,心下一晌清明得很,晓得里边装的,绝不是什么吃食了。奈何怕神锋为此节忧扰,勉强一笑:“谢谢。”
末了引神锋先往阁上去,扯了孔慈与他布茶。才把故旧之子安顿定了,师妹撇了两人,草草向殿前寻她师兄。一入堂,见阶下嶙峋立一霜衣公子,负了兵匣,共她师兄一礼。
聂风这边捉他一望,眉上春尽辞了树的,瑟瑟凉了,与他一惊:“怀空!?”
步惊云抿唇,拂袖折一壁悬火,叫堂上些微亮,望他师妹:“风,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