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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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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生如夏花,死若秋叶。
天边传来亘古不变的调子,于是他负着手,在心中轻轻地吟唱着。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
繁华过后,一切不过梦一场。
【一】
月上中天。
白日里喧闹不已的临安终于安静了下来,大街小巷鲜有人烟,偶有几个小巷里的小酒馆还燃着昏黄的灯光,三两个醉汉坐在里头喝酒划拳,柜台后小厮撑着头打着瞌睡。
我手里捏着个细颈的小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桃花酿,盘腿坐在不知道谁家的屋檐上,眯着眼睛,享受着秋夜的凉风。
“已是深夜了,姑娘为何还不回家?”
下面突然传来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如同发酵过的美酒一般,低沉醇美。我闻言低头,望见了一双深紫色的眸子。
他的眼睛里似乎揉碎着漫天的月光,在秋夜里,透着丝丝的暖意。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我,身姿清隽挺拔,面上不带什么表情,满头银丝工整的散在脑后,俊美的颠倒众生。
我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笑嘻嘻地放下酒瓶,掸了掸自己的红裙,冲他挥了挥手:“是你啊,要不要一起上来坐坐,这儿的风景可是无限好。”
他蹙了蹙眉,站在那儿没动,似乎是在思考。
我见他半天不动,于是挑了挑眉:“这都要考虑那么久,难道是怕我再偷了你的钱袋?”
他摇了摇头,随即身形一动,已经静悄悄地在我旁边两尺的地方坐下:“我知你不会。”
“你这人真奇怪,”我仍是笑嘻嘻地看着他跟我保持着最正人君子的距离,“你干嘛要相信我,我可是个贼,要知道,贼都是死性不改的,你以为你的行为能对我起什么作用吗?”
而他却只是轻轻摇头,有些固执般的说道:“我知你不会。”
我这才愣住了。
就在今天上午,我第一次碰见他,然后偷了他的钱袋。
也怪我倒霉,我一个涉世未深还没怎么偷过东西的小贼居然偷到了高手身上,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我的小动作。
当我手中的钱袋在他的目光瞪视中又不清不愿地回到他的手中时,我以为我会迎来一顿暴打,因为以前失了手,我就总是会被那些狂怒的失主暴打一顿。
然而他却只是在我目瞪口呆地注视中从钱袋里拿了一条黄澄澄的剑穗出来,然后把钱袋给了我,并且认真地对我说道:“姑娘,你若是家中困难,就拿着这笔钱好好用,莫要再干偷偷摸摸的勾当了。”
说罢便转身拂袖而去。
我瞟了一眼身侧在房檐上居然还能正襟危坐的人,突然来了兴致,对他说:“喂,为了谢谢你放过我还给我钱,我唱首曲子给你听怎么样?”
他显是没接受过这种答谢方式,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礼貌而疏离地说道:“姑娘请便。”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开口唱了。
今生缘,来生缘,难分难解。
昆仑颠,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
笑红尘,画朱颜,浮云蹁跹情难却。
情相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
我陶醉的唱着,等到一曲终了,才注意到他写满了震惊的脸庞。
“怎么了?”我有些不安的问道。
他迅速地垂下了眼帘,随即转开了头,望着天边弯月淡淡叹息了一句:“没什么……这曲,姑娘是何处听来的?”
看着他的侧脸,我突然觉得他似乎很落寞,心情也不由地有些寂寥:“我也忘了,总觉得自己就该是会唱这曲的,怎么,你听过?”
“是,”他的双眸如同染上了弥漫的大雾,幽静寂寥,深不见底,“曾听一故人哼过。”
“故人?她……”听出了他语调中的惆怅,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她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着深夜的暗哑,语气仍旧冷冷清清,却似乎深藏着一份说不出的痛苦。
听着他那样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猛地一痛:“对不起,我不应该……”
“无妨,”他淡淡地摇摇头,“不知姑娘可否再唱一遍那曲子?”
我又唱着,唱了好几遍。
我看到他袖中滑出了那条橙黄色的剑穗,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那条剑穗的穗尾,如同抚摸着爱人的青丝一般温柔。
【二】
那夜之后我没再见过他,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了问,后来还是从一个说书人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故事。
那个说书人说他是个剑仙,叫做慕容紫英,经常会天南地北的到处做些惩凶除恶的事儿,心地善良的不得了。
怪不得他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我暗想。
可是既然是仙人,不都是应当太上忘情的吗?
那么那晚为什么他会一遍一遍听我唱那首曲子,会那样温柔的抚摸一条澄黄的剑穗,会在低头看到那条剑穗的时候,从眸子中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哀恸。
我没再偷过东西,而是在临安的一家大酒楼里当了跑腿的小厮,一晃便是一年过去了。
那日我被掌柜的打发着去买些东西,明明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结果回去时却正被一场倾盆大雨给拦截了下来,我四处奔走着想要找一个能躲雨的地方,还得护着怀里的东西不被淋湿——不然又得被掌柜的骂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躲雨的屋檐下,我浑身上下已经透湿,躲不躲也没什么两样了,正打算干脆冲回去好了,结果一个清冷的声音生生止住了我的步子。
“姑娘,进来暖暖身子吧,会着凉的。”
我这才发现我躲在了一个茶馆前,而面前身上带着清冷的兰花香气的人,正是许久我都未在见过的慕容紫英。
他仍同一年前一样,身着一身素色的蓝白衣袍,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剑匣,脸上仍旧不带什么表情,真正如同清冷出世的仙人一般。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的手心已经燃起一小团暖暖的火焰,烘烤着我透湿的衣服。
“谢、谢谢你。”一向伶牙俐齿的我居然结巴了一下。
“不必。”他淡淡地一点头,示意我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随即自己也坐了下来。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蹭了蹭自己湿漉漉的红裙,看向他俊秀的侧脸,问道,“那天我明明偷了你的钱袋,你明明知道我是个贼,为什么还要原谅我,还要信任我呢?”
他的眼中如同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蒙上了一层似乎永远也化不开的雾气,抬头望向雨势见小的天空,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虽然有些冒昧,不过姑娘你可否再唱一次那首曲子?”
我自然点头,仍是如那晚一般,低低地吟唱了起来。
昆仑巅,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
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
……
等到风停雨住,他甩了甩宽大的袍袖,站起身来,缓缓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离开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话,轻的如同叹息。
他说,你与她一样。
【三】
后来,我仍日日在酒楼里做着跑腿的小厮,偶尔得了空闲,就会趴在后院的石桌上想想他留下的那句话。
你与她一样。
她是谁,为什么,他会说我与她一样。
我未再见过他,所以这些问题,也就无从解答。
有一天,酒楼里来了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虽然眼盲了,可还依旧俊朗不凡,眉宇间带着股豪爽之气,女的简直就美得如同九天上的仙女,优雅淡然的如同木兰花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们我总觉着有种亲近之感,送菜之时不由高兴地哼了两声那首曲子。
“姑娘,”那个男子的耳力十分之好,即使我哼的那样轻,他也还是听见了,他闭着眼睛,却如同看得到我一般,转过头来看着我,“你这曲子,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愣了一愣,却还是回答道:“我也不知,只是有记忆起便会了。”
“天河,”那女子轻轻抬手按上他的肩头,“什么曲子?”
他将脸转向她,眉宇间带着些许激动:“是菱纱,是菱纱一直哼的那首曲子!”
菱纱?
我脑中飞速掠过一个想法:难道他们所说的菱纱,就是慕容紫英的那个故人?!
我并不知道我是打哪儿学来的这首曲子,可是我唱给过很多人听,除了慕容紫英和面前的这一双男女,从未有人说对这首曲子熟悉。
“天河,”那女子抬眸看着我,却仍在对那男子说话,“你知道菱纱与这位姑娘年岁相差的……她不可能……”
“这首曲子我只听菱纱唱过,只有她会唱!”那名唤天河的男子激动地拉住那女子的手,“梦璃,梦璃,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那名唤梦璃的女子站起身来,眼睛扫过我腰间别着的那个慕容紫英赠与我的钱袋,温婉地一笑:“看来,姑娘你便是紫英提过的那位会唱这首曲子的姑娘了。”
“梦璃?”天河不解地听着她对我说话。
梦璃并未答应天河,仍是冲着我柔声说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这个梦璃必然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既然如此之巧,我何不问个清楚。
于是我将我想知道的通通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终于知道了菱纱是谁,知道了为什么他说,我与她一样。
她一直穿红裙,而我也是。她盗墓,而我恰好也是一个贼。她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而我也是。她会唱那首曲子,而我也会。
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知道了他们百年前的聚聚散散,悲欢离合。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一个陌生人?”他们将要离开之前,我问到。
梦璃并未回过头来,只是轻轻地一笑,说道:
“姑娘,你并非陌生人。”
【四】
后来,我回到了鬼界。
是的,是回到了鬼界。因为我的灵魂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体,回到了人间而已。
我曾经苦苦哀求阎王,用多在鬼界服役二十年的代价,换回了在人间的两年。
可是阎王他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是回到了人间,可是我将我前生的记忆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遇到了梦璃,遇到了天河,也遇到了紫英。可是我已然将他们忘记,只能看着他们思念着我的脸庞暗自心痛,却竟然连为什么会心痛都不知道。
梦璃远比我要聪明的多,她说的对,我并非是陌生人。
而我拼命想要回到人间的目的,也不过只有一个。
我想要去看一个人。
我知道,云天河那个野人天生乐观开朗,他会用他的方式想念着我,并且好好地过下去。
可是还有一个人,他明明冰雪聪明,却始终不会善待自己,他总会强迫着自己去接受各种各样的痛苦,任由自己的内心鲜血淋漓,却不懂得该如何让伤口愈合。
我曾是那么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剑仙,因为成了仙便能够太上忘情。
他所给我的这一段痴缠,忘了,也许还能让他好过一些。
哪知当初的我实在太过天真,我不知道,仙人只是忘情,而非无情。
一世的悲欢离合,可笑我命由天不由我。
我还记得,在我来到鬼界之前,他曾携我去看即墨烟花,海边的栈桥上一片昏暗,烟花未燃,我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
而当烟花终于点燃夜空,我嘴角不自觉蔓延上笑意的时候,却不经意瞥到他紧握着酒樽的手指,指骨已经微微泛白。而他清隽一如往昔的侧脸,竟挂着一滴清泪。
我从未看见过他哭。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发着这样浓烈的哀伤。
那一刻,我忽然心如刀绞。
紫英,这样的你,让我该怎样告诉你那个由我埋藏了许久的秘密。
你要我该如何说出口?
当烟花落尽,他不动声色地替我拂去头顶燃尽的废屑,就如同拂去了他刚刚悄然而落的泪,声音仍如常般清冷却温暖:“菱纱,好看吗?”
我哭了。
我伏在他的怀里,哭的如同孩子。
我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说。
若是我说出口,我不知道这个清冷寂寞一生的男子,该怎样度过他今后的人生。
那夜之后,我们回到了青鸾峰。
我在天河的怀里,带着那个秘密,离开了人间。
我常常会坐在忘川边上,哼着那首曲子。
紫英,紫英,我恐怕,我永远都无法告诉你那个秘密了。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踏着三月春光,着着一身素淡衣袍,向我伸出手,掌心洁白如同盛放的铃兰,对我说“把手给我,我来保护你”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慕容紫英,我爱上你了。
慕容紫英。
我爱你。
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
曲中无别意,只是为相思。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