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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醒眼论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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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早就想到瑶族的发祥地江永和江华去玩玩,终于成行。去时艳阳当空,到时却是小雨淅沥,之后更是愈演愈烈,大雨滂沱,雷鸣电闪了。
好在江南的春没了雨反不美气,譬如带雨梨花,反更娇艳。本已是山清水秀,景色佳治,雨中赏来,更添姿色几分。淡山近水,浓绿稀红,空山鸟语,白浪鱼跃,粉蝶时起落花间,鸡犬遥吠闻耳边。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原以为可以好好感悟一下这瑶家的大好山水,却被几杯酒搅了。
刚下车,便被热情的主人请上了酒桌,几大杯江华米酒入肚,便“不知何处是他乡”了。席间醉态、失礼、呕吐自不必说。第二日,那酒劲还在丹田处跳瑶家的长鼓舞,让我仍不得不有感而发,当街诗情大作,一吐为快,引无数野狗竟折腰。
为不让同行者取笑,也只好学着西子蹙额捧心游了江华名胜豸山,瑟瑟在冷风中裹了借来的外套拜谒瑶民先祖盘王。
腹中虽然难受,但心里却很感激接待方的热情。却不料席间醉态被同行摄下,引为笑谈。看时才觉无地自容,真愿长醉不醒。还有人扬言用真名大做文章,而且有录像为证,连告他诽谤都不成了。
得,堵不如疏,反正也没别的可写,倒是对这酒感悟了一回,就写它了。醉就醉吧!丑就丑呀!戏剧里不是有丑角么,当是醉中作戏,娱人娱已好了,倒也算彻悟人世,游戏众生了。
何以解忧
酒的发明人,据说是杜康。这个先人将几块吃剩的麦饼藏在树洞里,几日后想起来,发现浸了雨水的饼酵出一种迷人的香气。从此酒的制作法诞生了。
原是不经意的发现,想不到竟对后代子孙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一路酒水一流就是五千年,流得人心醉神往,流得世界溢彩流丹。
大曲、特曲、五粮、茅台,陈醪佳酿自不必说,小酒也多姿多彩:从酒曲中沥出的甜酒,烧酒浸出的谷酒,生姜熬出的姜酒。
枸杞、人参、当归、菊花自可入酒,滋阴补气。苦瓜、野丁郎、狗腰也不失粗俗,各有裨益。
鸡黍、鱼肴、山珍、海馔可以下酒,酸菜野蔬、猪头狗杂也可佐酒。据说还有用班固的《汉书》下酒的,不知是饮酒呢还是嚼字。
依酒色论,有白酒,这是常见的;有红酒,葡萄酒是也;有黄酒,绍兴花雕是也;有黑酒,大约唯有我永州蓝山的黑米酒了。至于泡入各色药材补品,各具其色,汇成一个七彩世界来。
依酒味论,甜的、辣的、酸的、微苦的应有尽有,也不知是酒自有其味,还是人心观照。细细辨来,欲辨欲难,欲难辨欲想辨,竟辨出泪来,辨出笑来,辨得醉在其中。
把固体食物变成了“液体面包”,而且清香扑鼻。更可贵的是食物只能果腹,最多只是物质上的享受,而且是很有限的几个器官的享受,甚至算不上享受,只是生存的需要。酒一下把饮食提高到精神享受的界面上来:目所视,“琥珀光”;鼻所嗅,“郁金香”;口所品,轻软流畅;有小壶筛酒,便可闻叮当泉响。
慢品酒,评点厨艺,论说典故。酒气出唇,如兰似香,酱蒜之气全无,一并连人之俗气也遮去了。所以酒席之上,村夫与帝王,妇孺与丈夫,敬酒也好,陪酒也好,也都相得益彰。只要不说错话,兄弟好,姐妹好,大家一起好。便是醉中错语,也自有人原谅,有人替他说情,所以往往有人借酒发疯,借题发挥。
更何况醉后,如痴如幻,欲死欲仙。这又比宗教更高一层,宗教毕竟是纯精神上的,不能当饭吃。酒在使人享受之余,还可饱腹,许多老人就常不用下酒菜,一天两碗酒,面光色润。据某经验,还可“施舍”出多的来,供家犬野狐一醉。
乡人有“酒醉英雄汉,饭胀脓包牯”的说法。如是看来,便是醉也虽醉犹荣,醉得其所,醉得轰轰烈烈。深想下去,呕吐之时,是与辛翁吐纳胸中块垒,激扬江山豪气。醉姿也好似依天把剑观沧海,指点八千里云月。便是倒地酣卧,也怕有王羲之东床闲卧之清雅,诸葛草庐假寐的深沉。那醉语就更是直指本心,如赤子婴孩,禅机百现了。那憨笑,不知是笑人还是笑已,反笑尽了往日不敢笑的天下可笑的人和事。
倒是曹操说得好“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知我心者,唯酒为能。
对酒当歌
最早的酒,大约如现在的甜酒,我们称之为糊酿酒的。不去蒸(其实是还不会蒸酒)只用布包了挤出酒水来。所以很是混浊,如是多过滤几回,酒便清了。清酒就贵些,李白有“金樽清酒斗十千”之语。而平头百姓不能那么讲究,喜相逢时,也只是“一壶浊酒”。但有酒,便是最高礼遇了。
酿酒需要粮食,普通人家只有到腊月才酿酒,称之为腊酒。腊酒也只有两个功能,一是祭祀,一是与老人祝寿。所以能有酒喝,且能酣饮,那是最美的事了。
魏晋时的人豪爽,风骨铮铮。谈到酒,有两个人是不能不提的。
一是陶渊明。自称五柳先生,在自传中道“性嗜酒”,但家贫不能得。所以,他非常珍惜机会。亲朋好友一旦有请,便会到访,而且是一饮而尽,“期在必醉”,将往日无酒喝的损失夺回来。醉了就走,也不多叨扰人家。这嗜酒之情真是毕见毫端,让人佩服。陶公有句话,“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酒桌上引经据典来这么一句,只要是须眉都得乖乖喝干的。
酒在他那不再是迎来送往的负担,而只有纵情恣谑的潇洒——令人好不羡慕。那二十首《饮酒》诗,醉中观破世事,酒里洞穿人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醉在其中,又怎会明了呢?
另一个是刘伶。自道,“一饮一斗,五斗解酲。”据说常携酒壶,还叫人背着锄头跟着,说是醉死便挖个坑埋掉。其妻怜惜他身体,逼他设坛对神起誓不再喝酒,拗不过贤妻,只好照办。临到说誓词时,竟道“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又取了供神的酒肉大饮大嚼,醉卧坛前。
其嗜酒也不比陶公差。以前有个相声段子叫《关公战秦琼》,我想要是陶公与刘伶凑到一起来喝酒会是什么样子呢?
唐时李白的疏放豪爽正是魏晋风骨的延续。
杜甫《饮中八仙歌》道他:“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自己也说“但愿长醉不愿醒”,还劝人“将进酒,杯莫停。”“莫使金樽空对月”。自斟自饮时,还要劝明月。也不知是真劝人,还是只为劝已。为了酒,他是什么也不顾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才有后人的“千金买一醉”之说。
到了宋后,大约受了理学影响,喝酒就不爽快了。
“举酒欲饮无管弦”,要听了音乐才肯饮酒,也够难缠的。“一杯相属君当歌”,“一曲新词酒一杯”,如是,都要有人唱着歌,弹着曲方肯饮酒。讲究的是“管弦兼美酒,最关人。”
爽快也好,不爽快也罢。总是“诗家才子酒家仙”,原是与乡野村夫烂醉如泥有区别的。也因了这,后人才不更多计较,反引为美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正因人生苦短,便“且拟疏狂拼一醉。”而且“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解道醒来无味
方才说道文人之醉与乡野村夫之醉不同。一为唯心之醉,一为唯物之醉。
唯物者,以酒美,酒醇,不得不醉。
唯心者,非为酒美,实为愁深,烦多,不饮而自醉了。
唯物者,倒也憨态可掬。借用王国维论词的说法,这种醉已达无我之境,烦恼忧伤宠辱升迁全都溶进了酒中,一并随风去了。
非是他饮酒,实是酒饮他。
倒也乐得逍遥,一了百了。
刘伶、陶公是也。
唯心者,还在有我之境。醉也许是醉了,却醉得清醒,醉得无奈。多少愁喜未下眉头,却在心头。不过是借酒寓情,借酒伤怀,借酒消愁。酒只是他手中的工具,亦如他们手中的纸笔墨砚。李白醉中反到有“诗百篇”;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只为“抵他晚来风急”;更有人“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醉扶纸帐,争遣愁千万”。
要消这文人的醉,却不轻易。因“愁极酒难降”,所以“浓睡不消残酒”。怎么办?古有明训:“绿绮声中酒易消”,“醉拍阑干酒易消”。却又是如此简单!无怪乎有人大唱大闹,大拍大笑后反清醒了。
正如庄子与公孙龙桥上论鱼,谁也不知谁心中之意。醉与非醉只有心知肚明。或为获潇洒疏狂,或为示已酒量不凡。总有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醉在哪里?谁知道,保不定就醉在酒上呢?有了台阶,又有前人潇洒气宇为榜样,说“醉明月”的有之,说“醉梅花”的亦有之,“醉江天”更不足为奇,还有“胭脂泪,留人醉”的。也竟还有“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的,大有一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洒脱。于是乎醉酒的文人也越来越多。连我这准文人也可以说一句,安知我昨日不是醉在江华主人的热情款待之中?连取笑者也说,莫非醉在江华可人的瑶妹上了么?呵呵,否定之后,却也有种满足。
其实,喝酒的极致,不就是个醉吗?醉酒也好,醉心也好,都是个醉。醉了便好,一醉解千愁,一醉便觉乾坤大。“醉倒芳尊,忘却朝和暮。”不醉,喝酒焉为?
醉时空空如也,醒后又自失起来,竟后悔记不得前情,真记起来又徒增烦恼。醉酒人便在这样的矛盾中徘徊,越徘徊烦恼越多,又越要狂饮滥酌。
就算当时醉得不省人事,对天发誓永不举杯,一待“好了伤疤”,自然又会“引觞满酌”,“把酒临风”,喜气洋洋的。
元时纳兰性德词有“万帐穹庐人醉……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是呀,醒时哪有醉时好?醒了还做未醒状,继续酣眠。留半颗糊涂心,在醉与不醉之间。
这就是酒。
忘也忘不了,搁也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