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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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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王朝远不如它名号所起的那般宁静致远。如画江山,广袤幅员,四方土地内果蔬酒酿通达春夏秋冬,应接不暇,外邦人嘴馋,传言说时常有人在塞外看见他们望着这里垂涎欲滴,对之虎视眈眈。
外面尚如是,内里更有贪嘴的神仙,红河水爱扑抱庄稼地,山石爱吞吃果子林……安宁堂里忧民忧国的文人们每谈到此,便要拢起纸扇,一边摇头一边击打桌面,痛心疾首的样子看得闻者心碎,“天灾人祸,国不盛也。”
哀叹之余又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昔年的北国风采,他们说,北国建立之初,原是群雄争霸的光景,旌旗号角屡见不鲜,天下壮士俱着铁甲兵服,大如迤逦山峦,小如百亩田地,凡诸侯所处之地,皆称作国。
众多王国里,以房,赵,汪,容四家为霸,其后世子孙亦格外勤勉勇猛,最后除了那汪国不孝徒孙因荒于社稷被小国易氏所吞,俱都成就夙愿统率一方领土,四分天下,鼎力中原。北国历代皇上正属容氏家族,纵观史书,容氏骁勇善战,更是倚仗三分过人胆量一扫千军万马,创立盛世王朝,奈何……
“奈何成于忧患,死于安乐”,文人语顿,幽幽执起扇柄轻打手心,怅然道,“今北国混乱,王侯骄奢,群臣意谋私利,作奸犯科者频频不断,说是安宁王朝实也不复安宁,真令人……”
正该到直抒胸臆的时候突然就没了声音,适才还在眼前慷慨陈词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当事人犹不察觉,嘴巴闭闭合合,俨然是在出演一场哑剧。见此,张飞跃满意地捂紧耳朵,从他们身后快速穿梭过去,止步在一座无人的假山后,他才收手嘀咕道,“文人多矫情。”
话音刚落,自假山间的缝隙里就不声不响走出一个瘦削身影,附和道,“不过是群只会吵吵的□□罢了。”
俗话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离了家门是江湖,出了皇宫还是江湖,放眼天下,独江湖最无边。名震江湖的东西自是有很多跟风效仿者,百官们照葫芦画瓢,根据“江湖豪杰榜”拟定了人手一份“朝廷伐异录”,尚书大人不甘落潮流,也以江湖最盛行的“英雄会”为样子,组建了“安宁堂”。
安宁堂以文会友,成立刚满二十载,便有幸被北国读书人抬举为科举以外的二等大事,落了榜的失意学子不愿回乡,徘徊皇都,多是期待能在这里有个咸鱼翻身的机会。究其溯源,不过因当朝尚书大人往昔一句“道同者相为谋”,尔后其府下门生皆由此堂会招揽而入。
科举后不久就轮到安宁堂了,所谓文人相轻,张飞跃平日与他们聚会到最后,总是能见到别开生面的结果,唇舌相击间不拉着他评出个谁才高八斗谁才疏学浅誓不罢休,仿似唯有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的十年苦读。
风花雪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名利之争?总的来说,安宁堂同样是道难迈进的门槛。
凭能耐的话,张飞跃绝对是进不了的。
“赋诗不成,对联不成,圣贤书里随意抽选一点还是不成,状元爷您看什么成呢?”院前书童手抱纸卷,阴阳怪气地连连发问,身后看好戏的应试者们憋得飙泪,若不是还顾着丁点礼仪形象,恐怕台阶上早已笑趴一地,他对此却是反应平淡,“唔……尚书大人的亲笔邀约不知可不可以?”
唉,不学无术久了,唯靠旁门左道才能搭救于他。
深有自知之明的张飞跃明白这是高风亮节的顶尖才子们心中的栖息之地,自然不敢污秽践踏,看到有人招呼他就避开,逢人说话便堵好耳朵,好不容易安分守己到了假山下,竟发现这里还有个比他见不得人的人。
来人便是软棉花派的谋士朱有宥,精瘦身板,能在那道缝隙里藏身的估计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也只有他了。不过人不可貌相,这朱谋士在民间却另有一个壮他本身许多的绰号——猪有油,传言他规划无数起偷梁换柱的行动,富得流油,实乃本朝第一大蛀虫。
北城那帮兄弟们过去总说他傲气,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得捧着他,经不起半点批评嘲笑,纵使表面上安然太平,到了最后也总能变着法给那些人找点难堪,实打实的目中无人,固然他仗义疏财,可混得日子久了,这个性子真真是碍眼。
张飞跃对这点是非常不服气,他自认自己为人随和,从不曾瞧不起人半分,纵使再坏的人他也能从别地方找到一丢丢的优点,这怎么能说性子傲呢?明明是谦逊才对。
譬如这个猪有油,外面他名声臭得很,实际做事更是坏得很,张飞跃却觉得他起码还有很多钱,这个优点民间很多人便是做不到的。所以猪有油刚才言辞旁人听起来可能过分难听,他倒觉得是心中怨念所致,情有可原,“朱大人怎么在此?”
猪有油对那些文人背着自己说坏话的行为仍是愤愤不平,不顾张飞跃的问题,他继续握拳道,“保家卫国还得靠状元郎真枪实战,光凭穷秀才碎嘴何用?”
啧啧,就说不能一杆子打倒全船人,大蛀虫之中也有明事理的。
张飞跃听后心中小花摇曳,但他不忘自己是个谦逊的人,微叹一口气道,“胸怀天下者又何分文武,张某若能上阵,必当以剑作嘴,打得扰我家国者落花流水。”
“状元爷功夫盖世,何愁无用武之地?”猪有油不以为意,拍着张飞跃肩膀哈哈笑道,“我听说淮西平原一代有伙贼寇时常打劫来往商贩,最近更是猖獗,竟趁半夜烧了县府堂前的匾额,当地县令已将寻滋闹事的消息上报,估计再过两日就能传到圣上耳里,状元爷到时候就可以大胆地一展鸿图了。”
说来,淮西平原向来是北国和西国一道默认的分界线,据闻此地坐拥千里沃野,芥麦起起伏伏的样子当如佳人拂发那一刻景色宜人,又加上北西素来交好的缘故,来往商人一直络绎不绝。按理说,两国长久联姻,西国当今长公主合该是安宁王朝的皇后,北皇却找了个前任燕侍卫长盖世无双的借口,硬是派其完成联姻一任。
我堂堂公主地位尊贵,最后竟屈尊下嫁一位宫廷侍卫,说出去岂不笑掉大牙!彼时西国自皇帝到子民无一不深感颜面受辱,百年交情顿生间隙,淮西平原更是成为敏感地带,而今经商者不结点新疤出来都不好跟人说清楚自己来过淮西。
如若这次有人可以铲平闹事者,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往小了说是算作大功德一件,往大了想青史留名也不无可能,至于威武大将军的头衔更是非他莫属了。
张飞跃叹气道,“朝上人不会同意的。”
猪有油见之收回手,捏着下巴想了想道,“状元爷可指的是高侍郎?”
张飞跃不作言语,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那晚之后,高锦人算是与他彻底闹掰了。朝堂上,但凡有涉及到张飞跃的地方,好讲故事的高侍郎总能把话重咽回去,继而不遗余力地对他抨击打压;在朝堂下,高大才子更是对他抱有退避三舍的态度,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
时间长了,连软棉花党的老油条们都察觉到,外敛内毒的高侍郎十分不喜他这位同乡,之前他对他们的一切表现,都不及对张飞跃来得深恶痛绝。
事后张飞跃亦静心反思过,是不是高锦人还在跟自己闹别扭?这个念头刚刚冒尖,就被他一掌拍了下去,高锦人这个人,固然让他爹养成一只书虫,除了去听书什么便鲜少见他去过别处,有时安静得活脱脱像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但做事上却直率得很,当年北山那件事就可见一斑。
言而有信如他,说过去了那便真的过去了。
可是,高锦人现在却表现得太过去了,仿佛就是要跟他一刀两断,搞得大家形同陌路,不,对于陌生人高锦人也是温文尔雅的。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张飞跃不解,于是在高锦人每次骂他的时候他都在仔仔细细探究他的一举一动。
探究来探究去,在高侍郎与张状元势不两立的消息传得众所周知的时候,张飞跃终于顿悟,高锦人这是真的把他当成陌生人了。
至于为什么要对他辱骂不停?
大概是因为作为陌生人的张飞跃,实在是招高锦人讨厌吧。
猪有油估摸自己已经戳到了张飞跃的心事,似打抱不平道,“公理自在人心,状元爷侠肝义胆,岂是他一人诋毁得了的!”手又鼓励地往他肩膀上一搭,借着宽大的袖口挡住嘴型,小声说道,“明日早朝,我递上奏折,恳请圣上批准状元爷出淮西一事,状元爷只管顺言请命,百官们自是都站在你我这一边。而且我看吏部那老头儿也对您很是满意,到时候任他说出天来,孤身一人也挡不住众志成城。”
张飞跃了然拱手道,“承蒙关照。”
文人堆里的嘈杂停息下来,但张飞跃和猪有油只顾着敲打各自的小九九,并没有注意到这片刻饿安静,直至声音骤然又加大回来,这才惊了俩人一跳。
毕竟是凭不正当手段摸进来的,猪有油做贼心虚,首先抻着脖子望过去。这一望,就只见他的神色慌张起来,猪有油把袖口抬到脸侧,匆匆说道,“我家中还有事,就先走了。”
遂疾步穿进假山的缝隙中,张飞跃立在山前替他掩护,眼瞅着脚下重新被阳光照出影子,他才慢慢回身,朝人群一看。
只着这么一眼,张飞跃心底不由有些泛酸。
这世间当真是存在天壤之别的。
高锦人做人太过优秀,比才学,比相貌,如果真要把人分门别类,他怎么算都该归于鹤立鸡群那类。张飞跃曾经几番思索过,也许是因为他做事太贴心,那么出众,有心人根本不用费太大心寻找。
恰逢此时,人群突然簇拥着高锦人向前走动,有个文弱书生没站稳脚,一下子胳膊肘就顶到了高锦人的后背,高锦人吃痛地转过头来,目光从假山掠过。
那书生连忙道歉,高锦人笑着摆了摆手,又说了一句什么,张飞跃离他们偏远,如果不留心连人影应该看不到,更何况是要他用耳朵听。不过他想也就是“无碍,没大事儿,不必介意”这几句客气话,那边高锦人说完,便转回头去,目光再次从他这边经过。
倘若放做别人,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肯定是不经意的。
可是这个举动是由高锦人完成的,他这个人,许是故事讲得多了,做什么都很有深意,却又不肯点透,就这样吊着你,等着你去参悟。
这一来一去之间,张飞跃很快就觉得它的不寻常了,但是究竟是怎么个不寻常他就说不清了。他只好抓着目光追到高锦人身上,果然,他刚刚把眼神定住,高锦人就移了下身,半个背影都被人群遮住。
这次,他竟再没回过头。
张飞跃目送着他离去,人群渐行将远,最后在两扇门页前彻底断了视野。
高锦人那个举动,他犹未参明白,可有一事已然知晓:
如风少年,潇洒飘逸,玲珑心思似比干,若非太不识时务,为岌岌江山卖命,与文武百官为敌,本该是前程大好,怎么会让自己设处危机四伏之中?
计划如约进行,第二日早朝一起,天子身边的小太监刚吊着嗓门喊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猪有油就亟不可待地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臣有本进呈……”
多日来秉烛夜话而成的小本子终于爬上了龙案,猪有油看天子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洋洋得意,趁热打铁道,“淮西平原处于三角地带,不光通我国去向西国的道路,往外更是连着塞外……而今蛮族猖獗,蠢蠢欲动,如果我们趁着此次机会整治好淮西的安宁,兴盛两国贸易文化流通,也算与西国重归于好……蛮族再动心思来犯,就得忌惮下两国加起来的兵马势力了。”
天子拇指揉了揉太阳穴,道,“当年朕与西皇在联姻一事上稍有冲突,西国无知恶民就以此夸大事实,屡次欺朕良民,霸朕领土,也是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说着,他扬起下巴,眼睛往朝堂下的百官一个个扫过去道,“方青书如今已下狱,不知这次要派谁去为好,众位卿家可有提议?”
这一问甚得人心,猪有油笑道,“其实臣心中已有一人选。”
天子好奇道,“哦?”
猪有油看了眼高锦人,微笑道,“新任武状元张飞跃。”
张飞跃依商量好的计划自队列里一步迈出,抱拳道,“微臣愿请缨出剿淮西恶贼,定不辱使命。”
百官从身后陆续出列。
力荐张飞跃。
高锦人也站了出来,但他双手秉持玉笏,板着那张温润的面容开口道,“臣有话说……”
“诶”,天子截过他的话,摆了摆手,替张飞跃辩解道,“朕知道你觉得张大人读书少,但上战场比的还是武力,那天张大人的功夫朕与你也都看脸了,朕觉得他极好,稍加磨练,兴许比方青书还要更胜一筹。”
“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朕今日身体欠佳,无心多谈,要没别的就散朝吧”,天子主意敲定,拿起毛笔在本子上划拉了两下,而后随手扔在龙案上对张飞跃道,“朕明日给你一队人马,你回府收拾收拾,就准备启程吧。”
天子都把龙体欠安搬出来了,再较真下去便是不识抬举,高锦人纵满心不愿,见此还是无奈地退了回去。
安宁王朝第二十个深秋时节,临淮西平原的淮西县府值西国贼寇搅毁,北皇委任新任状元出剿,后以大获全胜为果重系北西关系。
实在算得上一场贡献式的战役,因而《安宁史》于战后专为此附页了一篇洋洋洒洒若干页的“淮西战役”。
向来笔下以狠厉无情著称的史官们更是对于这场战役大赋褒奖,他们写百姓清白无辜,写贼人穷凶极恶,又写北皇英明神武,将士斗志昂扬……歌功颂词溢满纸张,唯张飞跃的名字被“新任状元”寥寥敷衍带过。
笔墨纸砚下功德无量的人是威武大将军方青书。
彼时,淮西平原似如诗歌传唱那般,十里芥麦,野风吹拂,铁甲剑尖下敌我献血均被眼前那一片大好秋色洗刷干净,张飞跃忘了满身伤痕的疼痛,也忘了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小兵没守住犯人,让人从草地上捞起一把刀就直奔他后背而来。
生死之际,忽有红缨枪破风相救。
事发突然,张飞跃心有余悸地转身相谢,不知为何原本聚拢的将士都分立两侧,又听马声嘶鸣,他迟钝地抬起头,方青书就这样在他身前立于马上,金盔银甲,恍得胜而归。
此事,将兵们无人上报,史官们无人提笔,天知,地知,张飞跃自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