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别多年不识君 ...
-
白慕桐纵马间，仔细打量着周遭景致。只见东西北三面，十丈高的城台相连，环抱着方形地带。正中有重楼，九垒宽的大殿，重檐庑殿顶。在左右伸出两阙城墙上，建有连檐通脊的楼阁四座，明廊相连，两翼各有十二间的殿屋向南伸出，四隅各有高大的角亭，辅翼正殿。
策马来到金銮殿前宽阔的平台，白慕桐惊讶得看着百名宫人组成的巨大方阵齐齐跪下，就算是见面礼似乎也过于隆重，他立刻下马抱拳：“在下白慕桐，初次相见，大家不必这般拘礼。”
半响却是没人理他，那些着装统一的宫女太监们像是被点了穴的石像，仍旧齐刷刷跪了一地丝毫不敢动弹。
“如白公子所言，平身。”一道声音若雷霆万钧传来，众人恭敬迎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白慕桐的视线，也被从轿撵中走出的身影。
借着天边最后一缕余晖，白慕桐看清：来人身着明黄九龙袍，紫金莲花冠绾发，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斜飞入鬓。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这位春秋鼎盛的天子，白慕桐有点傻眼。原本以为皇帝会是个须发皆白的干瘪老头，谁知竟如此之年轻，貌似跟师父师叔也差不了多少。
叶怀宸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相隔百步的白慕桐。梁总管所言不虚，俊美非凡的他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少年公子生的龙姿凤骨，黑发如瀑白衫翩跹，冰雕玉琢的俊逸容颜，颀长挺拔的身姿，足以令潘安自惭、卫阶闭门。
漫天飞白中，那双犹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美丽蓝眸，足以颠倒众生。这么个美人像是暗色天际中的光源，散发出的柔光令人惊艳得移不开视线。不知怎的，叶怀宸看着白慕桐，竟联想到长白山中灵动狡黠的雪狐，那种魅惑人心的生灵。
“草民白慕桐拜见圣上，祝吾皇福泽绵延万寿无疆。”不知叶怀宸的沉默为何意，白慕桐抱拳施礼。
几百名低眉垂首的宫人心中大骇，这个美人公子怎敢如此嚣张？御前不行跪礼，那是蔑视君王的十恶不赦。
十五载光阴，看来白慕桐是真的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叶怀宸有点失望，当下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语气平淡：“白公子不必多礼。”随即转身向金銮殿走去。
知晓圣意的梁公公走到白慕桐身旁，为他引路：“公子跟着老奴，请这边走。”
“有劳。”望着身旁驼背满脸褶子的老太监，白慕桐有点发憷，这老人家怎么跟个阴阳怪气的老公鸡似的。
跟着梁公公的带领，白慕桐抬头打量着恢弘巍峨的金銮殿，心下暗自赞叹：这个皇帝也忒富有，盖个房子都比寻常人家大上许多倍，那么多金灿灿的琉璃瓦难不成都是用金子铸造？！
大殿内，丹陛上陈设日晷、嘉量各一对，二者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铜龟、铜鹤各一对，铜鼎18座，示意君主寿与天地。殿下为高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下安有排水的石雕龙头，此刻呈现千龙吐水的奇观。
满室灯火千重，金碧辉煌伴随着流水潺潺，钟鸣丝竹之声响起。白慕桐被安置在龙椅右边的座位。
“来人，赐宴。”叶怀宸话音刚落，一队宫娥手捧杯盏鱼贯而入。
白慕桐接过宫女呈上的君山银针，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面前的桌案便被摆满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碗碟，光是干果蜜饯就多达八种，更别提不断被端上的美味佳肴。
最让白慕桐感到不适的是，每上一道菜，那个嗓音尖细的梁公公必然会高声唱喏：“二龙戏珠 ，陈皮兔肉，天香鲍鱼，沙舟踏翠，龙舟鳜鱼，凤尾烧麦……”吃个饭而已，规矩多，事儿也多。
他不禁想念起沉魇阁的飨宴，每次他总是冒着被师父打手的危险，和沉浮师叔二人偷偷摸摸去尝菜，必定做到从人前吃到人后，不吃到肚子浑圆绝不罢休。然后爬到屋顶边打着饱嗝，边期待着下次宴会的到来。
望着若有所思的白慕桐，叶怀宸侧身问道：“可是有菜色不喜欢？那便再换些过来。”身旁伺候的宫女立刻上前，为白慕桐换菜，唯恐伺候不周惹怒天颜。
“不是菜式的问题，草民没见识过这些，让圣上见笑了。”眼看美味要被撤走，白慕桐连忙抬手阻拦。不喜欢？那简直是笑话，他想狼吞虎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嫌弃。果然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不会理解他这种升斗小民的心态。
似乎意识到了白慕桐的拘谨，叶怀宸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只留下梁公公伺候。白慕桐馋虫上脑的样子，他早就看到了，只是想故意饿着他，作为这只小白眼狼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的惩罚。
“既是喜欢，尝尝看便是。”五脏六腑欢快唱着空城计的白慕桐听到这话，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马蹄双色糕塞进嘴里。咀嚼片刻，不禁发出欢呼，这点心酥脆可口，好吃的简直让人想哭，就算是神仙吃了也不想撒手。
反正皇帝好像没有反对的意思，白慕桐手起筷子落，接二连三将面前的菜肴挨个尝过，一边吃还一边不停感慨。看得梁公公不禁笑着摇头，这小子在天子面前也忒胡来了！
此番风残云卷的吃相，在叶怀宸看来却是十分有趣。美人用膳也是一幅画，此时的白慕桐，不复方才神仙公子的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像是饿坏的孩子，如同贪吃的猫儿大快朵颐，还不是发出幸福感叹。
叶怀宸望着面前不拘小节的白慕桐，思绪不由飘向远方。
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十五年前的除夕，那时的叶怀宸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虎贲郎将，按照规矩根本没有资格进宫觐见。幸得镇国大将军裴兴的赏识，才能够作为随侍参加除夕守岁宫宴。
当年天家的威严气派，震撼了叶怀宸的内心，所到之处的金碧辉煌和华美奢靡，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加冠之年的他暗自发誓，日后定要努力加官进爵，只为能从死尸遍野的疆场，早日到达京城温柔富贵乡的权力之巅！
然而，在宫中他遇到了改变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天子赐宴后，群臣亦不再拘束，酒酣耳热之间，尽是一派其乐融融。叶怀宸只是稍微饮了些桂花酿，便借着不胜酒力离开了人声嘈杂的宴会。
他不喜欢那些虚以委蛇的客套，群臣们明面上称兄道弟，其实心底各自的算盘打得精明，无非是趁着天子在前，多拉拢几个有实力的盟友，达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偌大的皇宫，无人带领的叶怀宸迷了路，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片梅林前止住脚步。黑暗中，梅香凛冽。一盏孤独的宫灯隐在花丛间散发莹润光泽，一个小小的身影被笼罩着暖色，看起来格外温馨。叶怀宸好奇走近，发现一个小童正在此处玩耍。
小童背对着叶怀宸，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只是自顾自的捧着一团草窝似的东西，如珍宝般捂在怀中。
听闻几声啾啾鸟鸣，叶怀宸笑道：“小麻雀捂在怀里可是会被闷死的。”
小童闻声转身，看到叶怀宸怔住：雪白俊美的男孩，有着一双魅惑人心的蓝眸，胜过世上最清澈的湖泊，而此时这对漂亮的眼眸正盯着他，满是好奇。
“你是谁？”男孩乳声乳气的声音很是悦耳。
叶怀宸想了想，也许小家伙是哪个宫中嫔妃所出的小皇子，为了避免麻烦便撒谎道：“属下是御花园的侍卫，不知小殿下在此，实在失敬。”
“你也认得麻雀？”男孩胖乎乎的小手托着鸟窝，里面有几只未足月的雏鸟，羽毛被雪水打湿，哀怨的不住啼叫。
叶怀宸心下暗自嘲讽：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皇子，才会无知到捧着一窝随处可见的麻雀当宝贝。
单纯的男孩没看出叶怀宸的不屑，只是闷闷不乐的抚摸着几只雏鸟：“既然你认得麻雀，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给它疗伤？”
叶怀宸这才上前接过鸟窝细看，几只雏鸟羽翼尚未丰满，腿上尚且带着血痕。男孩噘嘴：“前几日含笑总管陪我在御花园捡到的，麻雀窝被风吹落，我想把它们治好伤再送回去。可是母后不让，说树高太危险，含笑总管也忙得找不见人影。”
叶怀宸听罢，抬手在男孩头顶爱抚一把，看起来小家伙还是个挺有爱心的孩子，起码跟他印象中骄纵无知的皇子相去甚远。
“你愿意帮忙？”男孩因叶怀宸友好的举动，露出可爱的笑容，圆鼓鼓小脸浮现害羞的红晕。
“这有何难？”兴许是被男孩的天真无邪带出了兴致，叶怀宸用随身匕首割下衣衫一角，仔细的为几只麻雀包扎。之后才将叽叽喳喳不停的小生灵，塞回草窝。
“它们就是从那棵树上掉下来的。”男孩看到叶怀宸熟练的为麻雀处理伤势，似乎很是开心。牵着叶怀宸的衣角，带他来到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前。
叶怀宸看到约莫三丈高的树冠不禁笑了，这么点距离对于一个身怀武艺的成年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在男孩幼小的眼中，的确是个高不可攀的危险地带。
“交给我好了。”叶怀宸从男孩手中接过草窝，一个纵身便轻松跃上树梢，将几只麻雀的巢稳妥安置在一丛结实的枝干上，之后便施展轻功飘然落地。
“好厉害！”从未见过有人在他面前使出轻功的男孩几乎看痴了，面前高大的少年简直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乐呵呵的小嘴咧开，露出满口洁白细碎的乳牙，胖乎乎的小手还不停激动的鼓掌。
孩子的天真童趣果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快乐！叶怀宸被小人崇拜的目光，几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宫中更声响起，叶怀宸明白，除夕宫宴已经结束了，他必须赶快回到大殿上去。便向男孩提出告辞。
天边忽而响起爆竹声，一簇烟花盛开在寂静夜空。五颜六色的光泽在男孩眼中映出美丽光影，小家伙依依不舍的拽着叶怀宸的衣角：“明天你还能来御花园陪我玩吗？”
叶怀宸明明知道自己也许这辈子都没第二次机会进宫，但在男孩期盼的目光中他不得不妥协：“属下会在御花园恭候小殿下到来。”
“可御花园里有许多侍卫，你叫什么？明日我上完早课便去找你。”男孩沉浸在得到新玩伴的喜悦中，完全没注意到叶怀宸眼中的愧疚。
“属下叶怀宸。”他拉起男孩的小手，在掌心中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他从心底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小皇子，若是日后有机会，定要为他效忠卖命。
“叶怀宸？我记住了。夫子叫我慕桐，这就是我的名字。”男孩笑得眉眼弯弯，身上那件银丝龙纹宝蓝色的小棉袍把他衬得面色如玉，仿佛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来，我们拉钩，说定了明天在御花园一起玩。”男孩伸手，叶怀宸也不忍心拒绝，跟着小家伙做了幼稚无比的约定。
直到小家伙笑着蹦蹦跳跳走开，叶怀宸才长叹一记。今晚的他似乎有点异常，竟然有耐心陪着个小娃娃折腾了那么久。
后来，在出宫的路上，叶怀宸忍不住跟大将军裴兴提到这个孩子的名讳，得到的答案却出乎意料：独孤皇族只有一位蓝色眼眸的皇子，为皇后所出，自出生起就被立为太子的男孩，字慕桐。
多年以来，叶怀宸不止一次梦到那位有着漂亮蓝眸的孩子，小家伙总是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似乎是埋怨他那日的不守约。
从此，叶怀宸的心中也多了一份念想，有朝一日，他定会回到宫中，去见见那个善良的小皇子。那时他希望自己不再是个身份低微的臣子，而是能拱手山河，只为博独孤慕桐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一别多年不识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