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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衣香鬓影 花开千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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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只是出于好奇和憋闷,樊天虞偷着和自家二叔去碎玉堂看戏。
平日里父亲家法甚严,从来不允许他接触酒馆、赌坊和戏楼这三大“人间大害聚集地”,相比较周围的同学,他的生活简直枯燥至极,用他最要好的同窗秦家少爷秦紫川的说法,他那个样子简直是要被他父亲闷出病来,即使长着一张祸害良家少女的脸,人家姑娘也会被他一身霉气给吓跑。而二叔樊人杰一向是把爷爷气的半死的纨绔子弟,平日里花天酒地样样都来,就是读书做生意不行,今日趁着父亲去了趟杭州谈生意,他便央求二叔带着他出去“见见世面”,二叔大笑几声,大手搭上他肩头,看他的眼光颇有“孺子可教”的意味。
出门的时候,沿路可以看见一路路拿着刺刀的日军从城门里进进出出,他想起自己的同学里有不少参与了发传单的活动,慕容家的二少爷慕容雪鸿还在街头发表过演说,他也想过要参与,只是父亲让他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并非不懂事,只是深谙弱肉强食的道理,一介读书人,拿什么去和刺刀子弹拼,只能慢慢等到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保护更多的人。参军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舞文弄墨,终究难以救得了乱世。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已然到了碎玉堂门口,但听得里面莺歌燕语,花腔婉转。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到这“风月之地”来,好奇心盖过了一切,便见门口迎来一个头发灰白,尖嘴猴腮的男人,对着自家二叔谄媚地笑道:“哎呦,樊二爷,您可来啦。正赶上园子里添了新角儿呢。”看了一眼樊天虞,那眼神直让他浑身不舒服,只听他说道:“呦,这位是?”“这是我大侄子,樊天虞樊大少爷。”
“我说这么一表人才的,原来是樊大少爷啊,初次谋面,失敬失敬。”老头子见风使舵,连忙对樊天虞作揖。
“嗐,我大哥平时管的严着呢,你哪有机会见到。走,进去吧。”樊人杰挥挥手,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那位新角儿了。
老头子会意一笑道:“是嘞,您二位里面请。”
沿着一道栈桥进了大堂,中间一张雕花梨木圆桌,上面青瓷茶盏早已摆好,冒着袅袅白烟,一旁摆着精致小菜果品。大堂建在水上,以竹修筑,清凉别致,隔河搭着一方水阁,水阁上便是戏台,可以想见那婉转腔调涉水穿风而来,入听众耳中,简直如天上仙音,绕梁不绝。樊天虞心内吐槽:二叔啊二叔您可是真会享受人生啊,要您是我亲爹估计我也是能气死爷爷的主。自己不禁笑了起来。
尖嘴猴腮的老头子叫唐四爷,把他们领入堂内落座后,便吩咐一旁长相清秀的小厮去通知淇翎贵客上门,好好准备准备。小厮答应着下去了。不一会儿,只见河中央的水阁上搭了扇乱红飞舞的屏风,一声清脆琴音响起,随即是三四声,便听越来越快,后来连绵不绝,听来直如山间流水一般了。樊天虞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明,便见一个着一袭素衣的窈窕身影以水袖掩面而上,随着琴声而舞,长袖如云,慢慢移开,那张惊艳却冷若冰霜的面孔便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堂内的所有人眼前。轮廓消瘦,却有着某种坚毅。樊天虞内心震颤了一下,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绝色……男人啊!转头看二叔,却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男子,不,那种美已经完全模糊了性别的界限。樊天虞便从二叔处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这般、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一段凄哀声线,听得樊天虞几乎落下泪来。书香门第出生的他,不是没读过这段家喻户晓的戏文,只是从未深刻地感受到这段戏文里诉说的深深的无力和悲凉,而眼前这个如烟似雾般的人,用华丽低沉的声线,将那种感情深埋在他心间,叫他震颤,难以忘怀。后面的光景里,他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叫淇翎的戏子,以及那曲令人悲痛难以自持的《牡丹亭》。
乐声戛然而止,淇翎对着这边的大堂遥遥鞠了一躬,便退去了屏风之后。大堂内这才响起掌声,众人显然都被这种超脱尘世的美震慑了,连端立一旁的小厮也看呆了,满面泪痕。
“怎么样,樊二爷,这位新角儿您还满意?”秦四爷笑嘻嘻地凑过来,显然是对淇翎的表现信心满满。
二叔显然已经被勾走了魂魄,却也还不失名门子弟的风度,故作镇定道:“那就麻烦秦四爷把那位淇翎小哥带上来我们叙叙了。”
“哈哈,这就给您把淇翎叫来。”秦四爷说着,便吩咐了小厮叫淇翎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淇翎身着白色长衫,短发细碎凌乱,眉目清冷,向大堂走来,全然没有方才扮演杜丽娘时的那种女子固有的媚态,只是较普通男子显得单薄消瘦了些。他的目光像是能够言语一般,落到樊天虞身上时,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怔了一下,只是那短暂的一秒后,淇翎可以故作无事地继续向这边走来,而樊天虞的心,却再也不能平息。
在秦四爷目光的指引下,淇翎坐到了樊人杰的身边,神色冷淡,看不出情绪。那一双秋霜般的眼眸,却不经意地打量着樊天虞,樊天虞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心里一喜。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被他注视着,便是你三生有幸。尤其当这个人,一身清冷,仿若隔世之时。
每次樊人杰看上的戏子,只要带到身边来,必然要在这风月之地风月一番,可是对着淇翎,他却不敢上前亲近,只觉得那目光中有种介于威严和不屑之间的东西,让他自惭形秽。便只是简单赞叹了几句,问了家世名姓。对于那些赞美的话,淇翎依然神色冷冷,问到家世,他低垂着眼帘,淡淡答了句:“家父家母负债双亡。”通过二叔的询问,樊天虞还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魏令羽。他恍然大悟,淇翎的“翎”字拆开,便是令羽了。真是好名字。
樊人杰因不能或者说不敢轻薄眼前的角色,便和秦四爷告辞,带着樊天虞回府。临行前,樊天虞深深看了魏令羽一眼,却见那清冷如月的目光里,全是自己的身影。
回去的路上,樊人杰叹息道:“果真人间绝色啊,只见一面便叫人忘俗,只可惜性子太冷了些,亲近不得。”转而又对紧随自己的天虞道:“大侄子,今儿个算是见识到这人间的好处来了吧?哈哈,看你小子这点出息,回神啦!”
一直沉浸在魏令羽的目光里,仿若浸入月光,樊天虞这才回过神来,看二叔一脸意味深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哈哈,就笑过去了。
只是这世间,有些人,要么永世不见,要么,便是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