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女朋友》松幸賀

1、夏 日 女 朋 友

　　┃01┃

　　夏日的午后，她约妳去游泳。

　　妳们沿着蜿蜒曲折的沿海公路走。她在前，妳在后。发白的日光将地面烤成炙热，妳穿了人字拖，踩过每一步，脚底都微微发着烫。
　　妳皱了皱眉头，从口袋拿出ipod，把歌切到另一首。
　　道路两旁的树一棵紧挨一棵，蝉鸣从枝叶的罅隙间漏下来，隔着耳机隐约落到妳耳中。妳眯起眼去看她挺直的背脊，和绾在脑后那团小小的发髻，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出门。
　　明明妳最贪凉，到了夏天就不愿意多走。

　　海边湿热的空气带不起一丝风。
　　出门时她并着妳的肩走，被妳赶开了，妳说妳热，要她走前面，于是她真的听话上前了两步，走一小段，就可怜兮兮地回头看看妳。
　　她只比妳小一岁，她念大四，妳念研一。妳却总觉得她还像个小朋友。所以妳纵容她不由分说夺过妳喝到一半的饮料，就着吸管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干；纵容她在妳公寓看电视的时候霸占遥控器，还把脑袋枕到妳腿上；纵容她在这样让妳微恼的天气里提出想要出门的请求。

　　妳不太会拒绝她。看着她那双眼睛，妳就心软了。

　　妳们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妳的耳机线和衬衣的纽扣不知怎么缠到了一起。妳停下来去解，却无奈怎么都分不开。信号灯跳转的那一瞬，妳仍旧低着头执拗地在和耳机线作争斗。她的手就在这时从前方递向了妳。妳不由自主把手交出去，于是她就这样紧紧牵住了妳。
　　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妳们交握的双手却没有再分开。原本干燥的掌心很快被细密汗渍濡湿，妳用余下那只手轻轻摘下耳机塞回口袋里，心跳莫名熨帖。她回头问妳，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妳才发现嘴角上扬得不像自己。

　　她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神奇，被她牵着手，别的声响都会乖顺地静默下来。

　　下水前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创可贴，蹲下身替妳贴上前一天被鞋磨破的脚跟。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细碎的沙砾黏在脚背上，简直像挠到心里一样痒。妳低头，看到她头顶的发旋，看了好久，连她已经帮妳把裙角束起来扎成结都没有发觉。
　　「好啦。」
　　她直起身，无比自然地再次牵过妳的手。

　　妳不敢说。
　　妳不敢对她说，她的一切都让妳迷恋。
　　那个小小的发旋，垂眼时拖下来的长睫，甚至是左脸颊上的淡痣……
　　她的一切都那么惹妳喜欢，让妳看住就舍不得移开眼。

　　那天下午，妳陪她在海水里泡了整整两个多小时，最后指腹都起了褶子。可是妳看着她冲妳傻笑的样子，想要说什么，又最终被吞噬在暮色四合的夕阳里。
　　人们都上岸准备回去，妳问她，要走吗。
　　她踟蹰片刻，说再等等。

　　妳们第一次一起看日落。坐在一块硕大的礁石上。海风从远处吹过来，卷着潮湿的生腥气，吹乱妳的头发，也吹鼓起她重新换上的白Tee。妳笑她被晒成红扑扑的脸，她不服气地指妳同样被晒红的手臂。于是妳玩笑似地说了一句，妳当我是为了谁才被晒成这样的。
　　妳不过是玩笑，她却自责垂下了脑袋。
　　妳有些着急，凑过去想对她解释，她却刚好猛地侧过脸来。

　　完全不是八点档里演的那样，男女主角顺理成章吻到一起。妳的牙齿磕到了她的嘴唇，她吃痛，低低嘟哝了一声，人却没有后退，反而抬眼怔怔看住了妳。
　　天海相接的地方，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后沉坠，天色骤然转暗，妳的心却砰然亮起来。
　　因为她在吻妳。
　　她凑上来，不由分说重新吻住妳的嘴唇，而妳只愣了一秒，随即和她紧紧相拥到一起。
　　她温柔地撬开妳的牙关，将舌头送进妳的口腔，轻舔妳的每颗牙齿。
　　妳抓着她胳膊的手心陡然燃起千万颗火种，滚烫得一如妳不知如何表述爱意的心。

　　妳想或许不是因为妳不会拒绝她，而是妳根本从未想过要拒绝她。

　　回去之前她红着脸问妳可不可以走妳身旁，在得到妳应允后，她不假思索走到妳左边，把妳留到了安全的里侧。22岁的妳恍惚间好像回到青涩的初恋，她每个细致入微的体贴动作都让妳心动雀跃。

　　经过便利店的时候，她拐进去买了两盒线香花火。昏暗冗长的坡道上，她替妳把烟花棒一根根点燃，她一边点一边说，说以后一定给妳更盛大的烟花带妳看更美的风景，她说，再黑再暗的路都会有她擎着微光牵妳走过，她说，姐姐，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妳。很喜欢很喜欢妳。
　　花火映在她眼里，璨然恍若辰星。

　　妳点头，即便知道这个动作傻气，仍旧不住点着头。
　　妳把她的碎发拨到耳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信妳。
　　然后妳握着手里烧到一半的线香花火，踮起脚亲了亲她的眼睛。

　　妳说不出更好听的话。
　　其实妳也不在乎她能给妳怎样的以后。

　　这一刻在妳心里，眼前这个人就是妳的以后，她好或坏，未来好或坏，妳都接受。

　　┃02┃

　　妳们开始盛夏一样炙热的恋爱。

　　她从学校搬出来，住进了妳的公寓。妳为她钻研料理，却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她就在一旁默默替妳收拾干净。明明做得很糟糕的食物，她也笑着大快朵颐。妳让她提点意见，她总说没意见，说妳做什么她都觉得好。

　　她总能厚着脸皮地说些让妳脸红的话，再兴致勃勃看妳的反应。她乖的时候那么乖，坏起来又那么坏。她在清早偷偷藏起妳的bra，以帮妳扣后扣作条件才肯交出来。她跪坐在妳身后，呼吸落在妳颈后，动作放得很慢很慢，要等妳佯装生气，才匆匆扣上，然后轻吻妳肩膀。她写毕业论文，打两个字，就要扭头看看在沙发上择菜的妳，这时候如果妳也看她一眼，她立时蹬鼻子上脸，整个人从书桌前直扑到妳怀里。她不知从哪翻出妳高中写的作文，放大了嗓门在妳面前一字一句念，妳又羞又恼，跳起来去抢，可怎么也够不到。最后她揽住妳的腰，把本子递还给妳，妳却同时被她夺去了吻。

　　妳想，这或许是妳生命中迄今为止最美好的一个夏天。
　　雨水和蝉鸣一样丰盛。
　　而她。
　　她是所有美好的源头。

　　妳们在傍晚打着伞去逛藏在巷子深处的书店和唱片行。日子久了，店主都和妳们渐渐相熟起来，会替妳们预留需要的书和碟，放在门口的木架上。妳们在一起一个月的那天，她不知抽什么风，临走前朝店主喊了句，我们一个月啦。店主望向妳们紧握的手，表情由困惑转成明朗，笑说，好好在一起啊。

　　——好好在一起啊。

　　会的会的。

　　妳在心里千万遍地回答。

　　妳们一起打wii，一起分食一盒冰淇淋，一起看书一起听歌。所有平常的小事，一旦加上「一起」的前缀，就好像搅拌了糖衣一样甜蜜。
　　她在夜半拥着妳坐在地板上看电影，她的手不听话地钻进妳睡衣。
　　空调的外机唰唰作着响，冷气不断从送风口吐出来，妳的身体却泛起玫瑰色的潮红，烫得让妳害羞。
　　「爱我吗？」她问妳。
　　妳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音，于是她手上的力度一再加重，逗弄似地看妳脸上隐忍的表情。
　　「爱我吗？」
　　「……嗯。」

　　爱妳啊。

　　妳在心里千万遍地回答。

　　┃03┃

　　妳从超市买回一个西瓜，切开以后把一半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余下的那半插上勺子捧到沙发前。

　　电视里在播她最喜欢看的一档综艺节目。妳绕开瓜心，挖起边上的一口送进嘴里，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综艺节目的主持人还是竭尽所能搞笑的那一个。那时候她看着电视，总是笑得张大嘴巴，像个小傻瓜。妳就在一旁把瓜心的部分挖出来喂给她。

　　妳失神地盯着西瓜，想起这些往事，又再吃了两口，莫名觉得饱。去年夏天，妳们热恋的时候，妳吃不下的她总会接过去吃掉。现在她不在，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瓜汁顺着外皮淌下来，黏在妳手上，妳皱了皱眉头，起身拿过保鲜膜，把这一半也一股脑塞进了冰箱。

　　几天前妳们吵了一架。为些琐碎。原本很快就能和好的，却因为这次两个人都犟着不肯开口而将冷战期愈拖愈长。

　　她大学毕业，妳升了研二。她为工作落实的事烦心，妳为研究生论文头疼。妳们都不是不知道对方最近心情不好，吵架的时候却拣着一句就丢出去，忘了对方疼不疼。前一晚，妳眼看她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就要出门，没忍住，问她去哪里。她蹲在玄关换鞋，没有抬头看妳，只说回家住几天。那款鞋是她买的，妳也有一双。因为是联名限量版，她站在最烈的日头下排了将近三小时队才买到。当时妳心疼得直骂她傻，她却笑着捉住妳的手，眼里满满的，全是对妳的宠溺。
　　顶灯照得妳眼眶发热。妳想说\"妳不要走好不好\"，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她的鞋带整整系了五分钟。
　　妳知道她在等妳开口，可是妳不说。
　　妳不知道的是，那晚外面下了好大的雨，而她没有带伞。

　　她一个人抱着那纸袋衣服走在雨里，眼泪和雨水肆意拧成一股。她走出好远又折回来站在楼下盯着妳亮灯的房间直到它熄灭。她哭得像个的小孩子。她叫妳的名字，可是妳听不见。妳独自坐在地板上，看了一整晚电影，却没有记住一个情节。熹微晨光照进来的瞬间，妳揉了揉发痛的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到的是连下过雨的痕迹都不留的空无一人的庭院。

　　妳把她留下来的常穿衣物全都手洗了一遍，晾了满满一阳台，密得风都透不进来。妳跪在地板上，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膝盖通红。妳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一静下来，妳就要忍不住去想她。事实上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妳也一直都在想她。妳不想承认，可妳真的不习惯她不在。

　　妳抓起钥匙，换上人字拖，想要出门走一走。妳去了唱片店。妳推开门，担心着店主问妳怎么是一个人。然而她只是朝妳笑了笑，什么都没有问。妳挑了两张碟，顺便问起前段时间托她帮忙找的那张唱片，她摇摇头，说还没有找到。妳说，那就算了，不要找了。绝版的老唱片和爱情一样，错过一次，也许就是永久。

　　妳一个人穿过冗长昏暗的坡道。这一次没有人牵妳的手，也没有人点线香花火为妳照明。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明知道不会有她的短信，也不会有她的电话，心里却还抱着一丝侥幸。妳打亮屏幕，看到的只有一封提醒妳欠费停机的简讯。

　　妳站在六月的风里，站在她曾拥吻妳的原地。风扬起尘埃，吹进妳眼睛。妳站在六月的风里，哭得发不出声音。

　　┃04┃

　　四月份的时候，妳们一起去日本玩。她正在收集的那套Rilakkuma还差最后两只，可她把那份钱省下来给妳买了生日礼物。妳还记得她在居酒屋把纸袋递给妳时的神情，雀跃得连眼里都好像含着亮晶晶会发光的东西。

　　那晚她喝多了清酒，到最后有点微醺。回旅店的路上妳一直搀着她，生怕她跌跤，她不老实地搂住妳脖子，凑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咬妳的耳朵。妳又尴尬又想笑，装作生气要她乖，她就真的安静下来，脑袋搭在妳肩上，说，姐姐，我好喜欢妳啊，好喜欢妳。

　　她呵出来的白雾很快散在空气里。她的意识渐渐不清。所以她没听见妳近乎嗫嚅的声音。
　　妳说，我也喜欢妳。很喜欢很喜欢妳。来年，来年的来年，往后的每一年，都请陪我过生日。

　　「请不要离开我。」

　　妳附在她耳边说。

　　┃05┃

　　妳在san-x的官网上买了那两只熊崽子，地址填了她家。物流提示妳物品已被签收的第二天，妳收到一份快递。妳光脚站在玄关，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包裹，暗自纳闷。妳靠着门框把快件拆开，看到里面躺着两只标签完好的kuma。

　　妳在那一瞬就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身的冰水，无比狼狈。
　　妳以为妳作出了让步和妥协，她会明白妳的羞于启齿。可她不要。她拒绝了妳的握手言好。她那么倔，倔起来和不管不顾的小鹿没什么两样。妳被她的鹿角顶痛了。

　　但妳仍旧生不起她的气。妳不知道该怎么生自己喜欢的人的气。

　　┃06┃

　　傍晚妳打算去书店买参考资料。经过唱片店的时候，店主跑出来叫住了妳，说是妳要的那张老唱片找到了。其实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可妳还是勉强自己抬了抬嘴角。妳刚要掏钱包，店主摁住了妳的手，妳不解地望她，她再三犹豫，问妳，妳们是不是吵架了。

　　「是她找到这张唱片给我的。她不让我对妳说。」

　　妳拔腿转身冲进雨幕里，唱片钱包和伞都丢在柜台上，店主追出来叫妳，妳没有回头。

　　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六月雨水都那么丰盛，妳不明白自己的性格为什么会这样她问妳爱不爱她妳就只会回答嗯，妳不明白她那么坏那么倔让妳哭让妳疼为什么妳还是那么喜欢她。

　　「傻子。」妳边哭边笑，「妳是傻子麼。」

　　可爱情里谁不是傻瓜呢。两个傻瓜，才甘心彼此耽搁沉溺；任何一个人聪明清醒，就构不成爱情。

　　妳在公寓楼下找到了她。她抱着那纸袋衣服，和出走的那天一模一样。她的头发被淋湿了，她看妳的眼神专注又可怜。妳没等她张口，就冲上去抱住了她。
　　妳没有跑过那么长一段路，妳也没有那么紧地拥抱过一个人，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想要把对方嵌进自己身体。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小声啜泣，埋在妳的颈窝里，一遍遍说对不起。

　　「我给妳打了好多电话，可是妳停机。」
　　「我好想妳。」
　　「不要不理我。」

　　妳心疼得要命。妳动作轻缓地揉她头发，试图哄她不哭。可最后，妳不知怎么，也开始陪她一起流泪，所有的伤心委屈都从身体里一点点流走。

　　「那妳为什么把东西还给我。」
　　「我想妳亲手送给我。」
　　她从妳怀里抬起头，温柔地吻走妳脸上的眼泪。
　　「请不要离开我。」妳鼓足勇气对她说。
　　她愣怔了几秒，仅仅几秒，然后她说——

　　「赶我我也不走。」

　　┃07┃

　　雨水淅沥，蝉鸣聒噪。
　　妳的夏天终于来了。

　　在此之前的夏天都不是夏天。
　　少了她的夏天都不是夏天。

　　只是季节。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