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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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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看了她一下,或许只有几秒钟,方程雨却觉得他的目光就胶着在自己的脸上了,凉凉的像液态胶水一样。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对周一说要给他去做饭。他说不饿。然后两人就陷入可疑的沉默之中:周一不看书,背靠在柔软的椅子上,方程雨不说话站在他身旁,眼睛一直盯着黑色风衣下那截白玉似的脖子。
半晌,周一开口,
“如果你想看书的话,可以随意。”
方程雨刚想开口,她觉得应该礼貌地说不用了她不需要看书。
可是周一又道:“按顺序来你先看这本吧。好吗?”他伸手把书拿过来,方程雨鬼使神差地她接了过来。
“你对我没有一点好奇吗?”周一又问。
“你是作家。”方程雨却没有看他而是对着地板上的书说。周一疲惫地站起来,最后只说:
“我累了,扶我回去。”
她站在那里,等着周一站起来之后再次拢住她的肩膀,像个衣架子一样。
周一回来以后,他整日呆在房间里,方程雨做完家务就看书,没有小黑的叫唤,做什么都是在一片寂静里,深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法言喻。
方程雨觉得自己拿着的这本书有些棘手,她每句话都看得懂,可是不知道里面在讲什么。她那埋藏在心底的好奇心并没有被八年的牢狱之灾残暴地掠夺,相反,压抑的越久,身体里就反应越强烈,必须要勇敢拨开两人高的草,才能再次看见好奇心如同太阳一样,白花花地从一个人的中心,发射出来,照亮全身。
周一推开门,被光线晃得刺眼下意识闭眼,
“周一,我看不懂这本书你能给我讲讲吗?”
方程雨仿佛带着一种不安一丝不耐更多的是她好像找到一个突口,在两双眼睛里面盛放着一种周一曾经非常熟悉的东西——某种光,就那样看着周一光着手臂穿着黑色背心的上身。她看不见他很白是否穿着衣服他下意识闭眼了没有,她脑子里只有自己的东西。
“当然可以,你去书房等我吧。”
方程雨发着光,一个人来到书房坐在周一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周一还是用那根黑色的拐杖支撑着自己,推开书房的门。她看到他为自己披上了一件长长的黑色睡袍,并且在腰部那里打了一个端正的结,“方程,请你下次在我出来的时候拉上窗帘。”
她看见那根拐杖被周一攥在手里,如此沉闷,难分难舍。她笑了下,不自觉把汗湿的头发拢在耳朵后面,“哦,当然可以。”
可是你为什么要用拐杖?她在心里问出口。
没有拐杖的残疾人才是难堪的,可是有了它更加难堪,对方程雨而言,一个耳光在看不见的地方打了过来,只有她自己听见。
周一坐在方程雨留下温度的椅子上,背靠着靠垫,拿着方程雨看的那本书,“你的书看完了吗?”方程雨点点头,“你会写东西吗?”,方程雨点点头,周一一点也不诧异为什么一个保姆会那些,他拉开自己书桌的抽屉,里面放满了黑色红色蓝色的书,“你来选一本吧。”他又靠回靠垫,淡淡地看着她毫不犹豫拿了一本黑色的本子。
“现在把你脑子里出现的东西写下来。”周一看了方程雨一会儿慢慢调整自己的姿势,呼吸逐渐均匀,最后睡着了。
“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在静谧之中错觉家的温暖,缩回长手长脚,闭上眼做一个婴儿,在一处充满液态的子宫里。”
“黑沉沉的夜色浸染窗台,像一个巨大的安慰一样停在四周,黑色的拐杖也累了,一个休止符......”
方程雨写不出来了,脑子里完全是空白,完全忘记自己来书房的目的。她站起来把笔记本摊在周一的桌前轻手轻脚去做饭了,总要做什么才能弥补另一件未完的遗憾。
周一醒来以后就怔怔地盯着那本笔记本,他看着翻开的那一页被另一本字典压着,他抽出笔记本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到最后他笑了出来,好像胸腔养了一只鸟此时飞了出来,扑腾着翅膀。
第二天方程雨再来的时候,拎着一个白色的袋子直接到厨房,拿盘子和刀将袋子里面的饼切开很小块,因为太小块了很多快都变成粉碎,她拿着筷子把完整无缺的几小块夹到另一个盘子里面,然后端着它去敲周一的房门。周一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疲累的青色,雾一样升起缠绕在他眼睛下面,他惯性倚在门框那里,
“这是什么?”
“中秋快乐周一,我买了月饼。”
“这么大的月饼吗?”说着他忽略掉盘上的叉子用手直接拿了一块放在嘴里。
方程雨愕然地看着周一大拇指和食指上的油,忘记拿纸巾给他。
“我很快乐,谢谢你。”周一已经关上了房门。
方程雨端着留着细小白芝麻的空盘回到厨房,看着盘上留着白色的芝麻她把留给自己的那一份破碎的饼也用手抓着吃完了。她发觉比自己在监狱里吃过的更甜了一点。
在监狱的时候过节是件令人害怕又期待的事情。
至少对方程雨是这样:她害怕见到父母那种期待的眼神,她不值得他们的白发,他们在生活里面的挣扎。她期待父母送来的饺子面月饼和汤圆。她每吃一口,父母看着她的脸上笑容就更深,而她在那一顿饭的时间里面想如果自己没有面对铁窗就好了。她痛恨自己如此无用。犯人大部分都会有家属来看望,各自吃着稀松平常的食物,然后多数泪就不自觉流下来。再见到家人大部分犯人都会忏悔,方程雨无罪她不知道忏悔什么,但是每次看着父母她都觉得罪孽深重。
忏悔的罪犯在那一个地方,靠忙碌的生产任务来麻痹自己唯一对罪恶的感知。可是这一天团聚的气息,盛放的烟火声,例行公事般的电话,无孔不入。方程雨在年复年的麻痹中,抚养自己因无罪生出的罪恶长大。
罪恶如同干掉的水泥,包裹着狱中的她,无法甩开。
方程雨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抛弃这个她生养的恶魔。没人知道她到底做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