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天爱

21、五 地下钱庄

　　转眼到了秦建元十二年、晋太元初年。
　　年末，依旧大雪纷飞。
　　在王猛过世之后的这一年里，苻坚遵守他的遗愿，关心百姓疾苦、注重汉化儒学，秦国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年，苻坚以张天锡“虽称藩受位，然臣道未纯”为由，出兵十三万进攻凉国。秦军西渡黄河，攻下缠缩城，一路将张天锡逼至姑臧，张天锡出降，前凉至此灭亡。
　　燕国、仇池和凉国已灭，北方唯剩下拓跋氏代国。
　　也就是在这一年，苻坚出兵云中盛乐宫。
　　如期所料，大胜而归。
　　至此，苻秦一统北方，东夷、西域六十二国和西南夷皆遣使前来朝贡。
　　这天下间他未染指之地，只剩下割据了江南地区的晋室。
　　秦国之强，晋国之弱，显而易见。
　　距离一统天下，只差这最后一步。

　　王猛忌日那天，苻坚亲自去看他，几杯酒下去，胸中越发激荡难平。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景略，你会在天上看到这一日的。”他想起他生辰宴上，慕容冲所奏古曲，心中充斥着尧舜理想，他看着前方的黑幕，缓缓说道，“如果命运不能将我放生，我便要翻手为云、通天彻地！终有一日，这绵延万里的白山黑水都将臣服在我的脚下。我要我的言行历历书写于史官笔下，我要我的诏令贯彻于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上凌九天，下捣黄龙，成卿云之志，开万年之始。我、一定能做到！”
　　他的气势一如年轻时候，虽然，身边站着的人，已经不是王猛。
　　苻融和苻晖站于一侧，景行站于另一侧，都纷纷俯下身去。
　　苻坚突然问道：“慕容家的人，现在在做什么？”
　　苻融道：“慕容暐和慕容评安分守己度日；京兆尹慕容垂一如既往忙于行伍；北地长史慕容泓听闻是找了个汉人先生学棋；至于平阳太守慕容冲……似乎是在修太守府。”
　　苻坚笑了笑，道：“他倒是金贵。”
　　众人不知他何意，一时间都不出声。
　　半晌，苻坚缓缓说道：“下一步，襄阳。让慕容垂和姚苌领兵攻南乡，你们觉得如何？”
　　景行与苻坚对视一眼，道：“天王，伐晋之举，恐怕为时尚早。”
　　“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你们就说早。”苻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孤单独与景略说说话。”
　　景行还想说什么，被苻晖拉了拉衣袖。
　　到了外面，景行道：“殿下方才，有何指教？”
　　苻晖道：“一味劝说父王，怕是不管用，便让他试试吧。”
　　景行道：“打仗还能试试？”
　　苻晖道：“襄阳流民多，且守城不严，若能拿下，军力也可大增。”
　　景行微微皱眉，道：“以汉之流民充秦之军队，怕是不妥。”
　　“妥不妥，我大哥最清楚了。”苻晖一脸不屑道，“他当年前去镇守邺城，不也是用了很多流民？这邺城，不照样守得好好的？若是要打襄阳，父王会把大哥召回来吧，我可是有些年没见到他了……”
　　景行站在风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年是个寒冬，年关将至，天地间一派肃杀的景象，草木皆枯，万径皑皑。
　　平阳城中有些混乱，自今年秦军出征盛乐，云中之地不断有流民南下，平阳城外也聚集了不少。
　　而城中的太守府邸，一派安和，在经过修葺之后，俨然齐整。大门的屋檐上，挂着一块慕容冲亲笔写的牌子，上书“太守府”，往里走便是正厅，上悬一块匾额，是沐宸手书。
　　宅子布局主要是依照沐宸的心思，颇具汉风，前有水池、山石，后有水榭、小筑，中有书房、琴房和茶房。茶房之外，依照慕容冲的喜好，令辟了一方小亭，预备冬日赏雪时用。
　　慕容冲所居住的主屋，名梧桐居，慕容永费了心思从别处移植来许多梧桐树，长势极好。沐宸住在主屋右侧的浅静园，斜对着的左侧，是苻宝的沁雪阁，这两地距主屋的距离差不多远，可当初苻宝偏就是一步一步地、用自己的鞋子量出了距离长短，最终选择近了三步的沁雪阁。
　　沐宸本以为苻宝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可时间一长，却越发觉得她有趣，光是来来回回丈量了三遍的这份执着，就让她肃然起敬。
　　当初慕容冲让谨言和慎行做选择，谁去伺候苻宝，可她们都想留在沐宸身边。苻宝知道了也不恼，更没有要求慕容冲给她找别的丫鬟，一年以来，饮食起居全靠自理，过得十分洒脱。
　　苻宝喜欢粘着慕容冲，在慕容冲长期的冷眼以待下，也并不曾收敛。

　　除夕当日，慕容冲随口说起可在门口挂桃符，苻宝便自个儿跑去集市上买，也不顾除夕之日，小贩们都留在家里守岁。
　　沐宸在浅静园里喂养那小白鸽，这一年以来，不光是把它的伤养好了，还喂得白白胖胖，赖在她屋子里不肯走了。沐宸干脆将它当宠物养着，取名小白。
　　小白吃东西不安分，米粒落了一地，它懒洋洋地扑打两下翅膀，一边吃一边玩。
　　沐宸蹲下身去，用手指轻弹它的脑袋，轻轻说道：“你怎么这么不乖啊。”
　　小白咕咕叫两声，蹭了蹭她的手，继续埋头吃。
　　沐宸伸手挠它，自言自语道：“就知道吃喝玩乐，我们家门风挺好的呀，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纨绔子弟来了？快站直了，乖，站直！”
　　听到身后闷闷的笑声，沐宸转过头，看到慕容冲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有一会儿了，看你正家法伺候这不肖孩儿，没敢出声。”
　　两人都不是擅长玩笑的人，但这一来二去，倒也不觉得生疏。但是像“我们家”、“家法”、“孩儿”这样的字眼，细细想来，却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沐宸蹲久了觉得脚麻，一站起来，才发现两只腿都麻得动不了了，只好在原地站着吸气。
　　慕容冲将手伸过去，道：“我扶你。”
　　沐宸摇摇头道：“不用了，一会儿就好。”
　　小白在他们中间，一边吃一边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沐宸双手轻轻捶打着小腿，慕容冲在旁认认真真地看着。
　　他真的是在认真看，目光定定地落在沐宸脸上。午后的阳光从后方斜斜地照过来，她脸上仿佛也带上了柔柔的光，连发丝都一根根被熏染成了金色。
　　慕容冲镜子看多了，自小便不知美人为何物，可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也后知后觉地认为，阿宸，我们家阿宸，其实是很好看的。
　　我们家。这个由沐宸不经意间先说出口词，在慕容冲心里流淌了一遍，竟觉得十分妥帖。这妥帖，让他心口都微微热了起来。
　　我们家，阿宸。
　　沐宸的脚不麻了，终于可以恢复走路，一抬头，却对上慕容冲深邃的目光，堪堪定在了那里。他的眼神和以往的太不一样，那些道不明的情绪在暗处汹涌、耐人寻味。
　　慕容冲看着她的面色由惊诧到呆滞、又从白皙到微红，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苻宝去买桃符，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天。
　　慕容冲本以为她贪玩、忘了时间，可一直到日暮时分，慕容永来报，人还没回来。慕容冲这才让人出去找，可一直找到天黑，整条街上都没有人了，还是不见苻宝的身影。
　　沐宸提议道：“不如让七根弦去找，还有红朱，她手下人多。”
　　这一年，他们与红朱的合作十分愉快，一品莳花居的地下室，成了一个隐秘的钱庄，红朱赚得不亦乐乎的同时，慕容冲的军资也愈加丰厚。他甚至开始培养起暗卫，个个武艺超群、忠心耿耿，这七人没有名字，只以七根琴弦为代称。
　　慕容冲道：“我已吩咐暗卫去找，至于红朱那里，你随我走一趟。年底了，也该去清一清账目。”
　　沐宸点点头道：“好。”

　　一品莳花居一如往日，门外车水马龙，门内奢华极盛。
　　慕容冲和沐宸从正门进去后，由人带领着到了一间普通的房间，自床下的密道而下，去往地下钱庄。
　　这密道做得十分隐秘，每隔几天变会更换入口，即便是慕容冲和沐宸，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也不知道如何走这路。
　　沐宸想起第一次来莳花居的时候，在这里迷过路，当时她就觉得有些怪异，眼下看这千变万化的密道，更是断定了，这一品莳花居内，有精通奇门遁甲的高人。
　　阴湿狭长的走廊两边燃着油灯，沉得整个地下室愈发阴森寒冷。他们转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
　　因为都是暗中交易，来钱庄做买卖的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故而谁也认不出谁。
　　这厅堂两边是两个小房间，关着的即表示有客人在，今日来的客人比较多，故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厅里等着。
　　慕容冲换了常服，沐宸也穿了男装，所以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未引起别人注意。倒是客人之中，有两拨看着十分抢眼，一个是看似落魄的男子、牵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孩子，另一个是衣着华丽、头戴金饰的年轻女子。
　　沐宸微微惊讶了一下，看来这地下钱庄的往来之人，果然鱼龙混杂。
　　侍者带他们到了后面一间更为隐蔽的房间，红朱已经在那里等着。她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叠账本，看慕容冲他们进来，便将账本推了过去，一手撑着下巴，笑道：“今年收入颇丰，太守大人准备怎么谢我啊？”
　　慕容冲道：“利益是相互的。”
　　“还是这么不解风情，”红朱瞟了一眼沐宸，“他平日对你也是这样？”
　　沐宸“刷”的一下就红了脸，嗫嚅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朱十分不屑道：“装吧，继续装。”
　　慕容冲在那儿翻账本，对他们的话似乎充耳不闻，沐宸立即也把目光转移到账务上，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心跳都加快了。这数目，远比自己之前估算的要大。
　　慕容冲阖上账本，道：“钱庄之事，多谢费心，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事劳烦。”
　　“劳烦劳烦，你就知道劳烦我，真当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呢……” 红朱坐在那里把玩着头发，抬起头看了慕容冲一眼，“好吧，长得好看确实能当饭吃，看一眼你的脸我心情便好多了。说吧，什么事。”
　　慕容冲对红朱的轻佻言语已经习惯，只当做没听见，道：“舍妹阿宝今日外出买桃符，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呵呵呵……”红朱捂着嘴笑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找我？自然是和人私奔了呗！”
　　沐宸道：“不会的，她平日里只是顽皮，断没有到这个程度，更何况……她也没有心仪之人。”
　　“没有心仪之人？”红朱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小娘子没有心上人，说出来我可不信，难不成她还惦记上这个太守哥哥了？”
　　慕容冲脸色微微一僵，道：“红朱娘子切莫玩笑了。”
　　红朱将账本一翻，食指在上面轻叩，道：“我们当初可说好的，你从我这里要消息，我只收你一半的价格。如今要找人的话……拿这账本上的三成收益来换吧。”
　　慕容冲面色一变，在原地愣了片刻。
　　却是沐宸抢先说道：“成交！”
　　慕容冲看了她一眼，沐宸道：“还是找人重要。”
　　“来人！”红朱一看巨额又入账了，笑盈盈叫来手下，吩咐道，“传话下去，去找太守府上那个名叫阿宝的小娘子。”
　　那个被她叫来的手下微微一怔，俯下身在红朱耳边说了几句。
　　红朱顿时笑了起来，道：“算了，这钱太好赚了，倒显得我不厚道。太守大人，走吧，你家阿宝妹妹就在外面。这长得好看的人呐，就是妹妹多，一会儿是阿宸妹妹，一会儿又是阿宝妹妹……”